第一章:歸鄉(一)
字數:3803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西河口秘聞 !
丁文書的父親是位晚清秀才——如果落魄秀才也算秀才的話。
大清朝氣數將盡的時候,丁老先生的氣數也不長了,整日泡在藥罐子裏,出的氣越來越多,進的氣越來越少。一向激烈反對兒子學習“西學”的他,麵對兒子離家出走趕赴革命,也隻是有氣無力地說了句“由他去吧”。
若他知道兒子在自己去世不久後就蹲了大牢,不知是否還有力氣從棺材裏蹦出來痛罵一番。
然而丁文書是不懼怕父親的怨魂的,他連砍頭都不怕,還怕什麽呢?
這麽說倒也不全對,他唯獨怕一個人:他未來的嶽父。比起未來丈人的拳頭,他的骨頭還是軟了點,因為這位嶽丈大人是開武館的。
這門親事是從小就定下了的,然而女方家住上海,丁文書並未與其謀麵。莫名其妙與沒有謀麵的女子成為未婚夫妻,對接受了新文化教育的丁文書來說是不能容忍的,所以他百般抵製這場封建婚姻——於是乎離家出走還帶了點逃婚的色彩。
他離家那年正是革命快要勝利的時候,算是搭上了末班車。先後去過廣州北京好幾個城市,雖然一次都沒上戰場,卻也有了些新見聞,學了些新文化。民國二年,他硬著頭皮去了上海,原因是他覺得進步青年沒去過上海灘簡直就像基督徒沒去過教堂一樣丟臉。
初到上海灘的時候,為了躲避娃娃親,他沒去那未來嶽父家打招呼,而是自己租了個廉價的地下室住著。然而他低估了自己這未來嶽丈——沒過幾天,他便被拎著後衣領從地下室裏拖了出來,一路滑行到了嶽父家中。
嶽父姓柳,自幼習武,在上海安家之後,開了個武館做營生。因為多年職業關係,訓起人來不怒自威。
“你兩個的婚事是早就定下了的,或早或晚,總要結婚。我雖然隻是一介莽夫,還明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虧你還是讀書人,這些年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這個……小婿認為,趁著年輕,應該……”丁文書妄想反駁幾句。
“是啊。趁著年輕,你不好好在床上折騰一番,生幾個大胖小子,等到年老力衰,有那個心你還有那個力嗎?”
被嶽父無端搶白,丁文書覺得好生沒趣。恰巧這時,他那素未謀麵的未來妻子——柳小姐出來勸架,說年輕人正是做一番事業的時候,怎能為了兒女情長耽誤大好青春?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未婚妻。不管是未婚妻說的話,還是她穿的衣服,都讓他大吃一驚。原來,柳小姐同他一樣,也是個受過新式教育的“時代青年”。一麵之緣,便徹底粉碎掉自己往昔在腦海裏臆想出來的那個“傳統的小腳女人”形象,反而對這未來妻子產生了不錯的好感。
柳小姐是家裏的獨女,平日裏父母寵愛慣了的。見女兒這麽說,柳太公也沒了轍,放棄了強行安排婚禮的打算。但是“抗婚之罪”可免,“逃婚之罪”難饒,柳太公對丁文書下了禁足令,不許他去別的地方住,必須呆在柳家。
丁文書對此沒有異議,本來嘛,既然有免費的地方住,誰會心甘情願出去花錢租房呢?從那以後,他便和柳小姐兩人朝夕相對,常在一起談天論地,說說時事見聞,發表些熱血議論,並逐漸找到了共同話題。
在未婚妻的鼓勵下,丁文書開始寫文章,褒貶時事。不料一寫之下惹了禍,被關進了大牢。
原以為人生到此為止了,沒想到卻再次被嶽父大人拎著後衣領拖了出來。拖出來的時候,為了彰顯文人誌氣,他還大吼道:“別救我!讓我死!讓我死!”嶽父大人善解人意,一巴掌讓他如願昏死過去,然後扛著回了家。
醒過來之後,丁文書淚流滿麵,心想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上不能從文提筆安天下,下不能習武強身戰嶽父,實在生無可戀。好在未婚妻照顧得周全,時時寬慰他。
“父親讓你回鄉反思,我也正巧想去你的家鄉走走。現如今國家混亂,方方麵麵都需要人才。難道隻能呆在上海灘,才算英雄好漢?回鄉住一段時間,說不定也有用武之地。”
丁文書明白,所謂反思,其實是避難,否則不會在要到年關的時候趕他走。然而繼續呆在上海有什麽用呢?滿清已經被自己(及其他熱血同胞)推翻,革命似乎已然成功,沒有繼續的道理;文章不敢寫了,體力活又做不了,自己竟好像徹底淪為在柳府吃白飯的角色。思來想去,他終於決定回家。
次日,丁文書攜帶著柳小姐,告別了嶽父,踏上了歸鄉旅途。兩人在路上輾轉了將近半月,終於在臘月廿一那天回到了故鄉——西河口。
今年的西河口沒下雪。一路上柳小姐深感慶幸,“要是下了雪,路上可不好走吧。”
丁文書想了想,“在我印象裏,家鄉下雪本來就少。不過冷還是照樣冷。”
“今年該算得上很冷了吧?”
“確實。今年的冬天尤其冷。一般這種天氣,鎮上的老年人都不怎麽出門,怕凍著……”
說著話,自己又想起過世沒多久的父親,心裏一陣唏噓。
丁文書的母親早已病逝,家裏也沒錢雇傭人,好在隔房的親戚時不時來照看一下,才使得老爺子臨終時有人照應。
丁文書與柳小姐到了家,放好行李後,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房子是老式的宅子,並不大,雖然看上去簡陋,家裏也沒什麽像樣的家具,但不至於漏風漏雨,住人算是比較合適的。
回到西河口沒幾天,丁文書覺得自己當初離家真是個正確的抉擇。
這該是個怎樣封閉落後的地方啊!當地的老百姓,除了知道大清朝倒了台,其餘的一概不知。常見的對話莫過於——“聽說咱們換了國號?”“是啊,換了。”“這回叫個啥?”“好像是叫‘民國’。”“‘明國’?難道是反清複明了?那當今皇上是誰?”“管他娘的,皇上換了,官老爺不換,衙門不換。咱們啊,還是過咱們的日子。”
沒錯,西河口的人們走不出大山,也離不開鎮裏的那條河。他們始終在過著自己的日子。在他們心裏,不知道什麽叫革命,也不知道什麽是政府;衙門還叫衙門,老爺還叫老爺。即使丁文書回到這裏住了好一段時間,他們還時不時去問:“剪了辮子,怕是不妥吧?”
除此之外,更讓丁文書頗不適應的,是鎮上的環境。
習慣了外地大城市的摩登生活,小鎮的安靜反而讓他不安。往日在上海,早起吃了飯,總可以買到當天的報紙,閱讀一下新聞時事;如今在西河口找不到報紙,完全不知道這個世界正在發生什麽,連唯一早起的理由都舍棄了。
幾天下來,丁文書悶悶不樂,門也懶得出。偶爾在屋裏來回走幾圈,翻翻家裏遺留下的舊事物,對著去世父親的老煙鬥愣愣發呆,大有要抽幾口解悶的意思。
回家兩天後,臘月廿三的下午,柳小姐瞧他抑鬱,便勸起了他。
“鄉下人有鄉下人的娛樂。你從小就住在這裏,怎麽還不習慣了?出去走走,自己找點樂趣。要不,我陪你出門散散心?”
丁文書搖搖頭,自己一個人走出了家門。柳小姐的話固然沒錯,他也知道再這樣悶在屋裏,遲早生病,然而要找娛樂,還是自己一個人比較好。剛回來這幾天,街坊四鄰都在打聽和他一同返鄉的女子是誰,惹得謠言四起。況且西河口還是記憶中那個男尊女卑的地方,如果讓鄉親們看到他帶著柳小姐一起逛街,不知道會生出怎樣惡毒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