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漂浮(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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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月餘。
    吳三再次站在了輿論的風口浪尖。
    這次跟他爭辯的,不是耕地的農夫,而是賣牛羊的謝老板。
    謝老板穿得金碧輝煌,穩坐福靈酒家上首位。卷了卷煙,時不時吸上一口,隨著張嘴顯露出的一顆大金牙據說是他五歲那年摔斷了門牙去大城市裏花大價錢補的——他爹那會就有錢——因為金牙不再成長,與周遭大黃牙一比,顯得小巧可愛了幾分。身後立著幾個壯漢,威風凜凜。
    吳三獨自一個人坐在下首,翹著二郎腿,搖頭晃腦,左邊看看右邊瞧瞧,就是不拿正臉對著謝掌櫃,一隻手擱在桌上,手指時不時敲著桌麵,嘴上冷笑,一臉無所謂的態度。
    胡掌櫃讓店裏夥計給兩位主倒了茶,然後給自己也泡了一壺,隔著遠遠的坐著,等待好戲上演。
    “三兒。都是老朋友了。”謝掌櫃開口,“什麽事不好商量?”
    吳三笑笑,“瞧你說的。這不都來了麽,就是跟謝老板商量這事嘛。”
    謝掌櫃呼出一口煙,眼睛通過逐漸散開的煙霧,定定瞧著吳三。“當年咱倆穿開襠褲一起撒尿的交情。能為這事過不去?”
    吳三一擺手,“誒,這事咱得掰清。穿開襠褲一起撒尿是不假。怎麽我記得,當初是我在你家樓下撒尿,你在樓上對著我腦袋撒尿呀?還一邊尿一邊罵我臭窮鬼。有這回事吧?”
    謝掌櫃幹咳一聲。“小時候頑皮嘛……”吳三哼了一聲。“三兒,我也不是沒有家道中落的時候,你又何必……那叫什麽來著,痛打落水……咳咳……總之啊,咱倆長成之後,可是天天耍在一堆。你想想,那會我讓你跟著我做牲口買賣,是不是照顧你?誰叫你不入夥呢?”
    吳三道:“那確實是承蒙你關照。可我打小起根就在水裏討生活,習慣了。一時半會上岸,很不適應。”
    “這就對了。當初你說你要靠打漁為生,哥哥我也是很支持你的。就說這些年,你哪裏看到過我去別人家買過一條魚?”
    “廢話。這西河口就我一家賣魚的。”
    “嗬,那我要不支持你,我完全可以不吃魚嘛。”
    “哼。”吳三不接話。
    謝掌櫃又笑了,“所以啊,三兒,你也得支持老哥哥我。當初,咱們可說好了的。河鮮都歸你,牛羊豬的生意,可是要歸我的呀。怎麽?你忘了?”
    “沒忘,怎麽會忘呢?”吳三笑道,“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跟嫁出去的閨女是一樣的,沒有收回來的道理。可當初那句話,並不是那麽說的呀。”
    “哦?”謝掌櫃微微合起眼皮,寒光從不大的眼縫中射了出來,“那是怎麽說的呀?”
    “當初咱們可說的是,水裏的生意,是我的生意。岸上的生意,是你的生意。這才是原話吧。”
    “妙啊。”謝掌櫃道,“那我問你,牛羊豬是水裏的生意還是岸上的生意?”
    “是啊。那我要問你了,這次的牛羊豬,是在岸上,還是漂在水裏?”
    謝掌櫃一時語塞,猛吸幾口煙。
    吳三不依不饒,“而且你謝老板做的,是牲口的倒手買賣。這回水裏漂來的,可都是死的啊。謝老板什麽時候改做屠戶了?”
    “嗬嗬。”謝老板冷笑一聲,“我不跟你鬥嘴。我就問你,這河裏的牛羊,你是要在水裏賣還是岸上賣?!這麽跟你說吧。但凡你要在岸上賣,那就是我岸上的生意!”說到最後,嗓音提高了幾分。身後的壯漢得到暗號,紛紛挽袖子,展示自己的肌肉。
    吳三更開心了。
    “這麽跟你說吧,謝老板。我呢,最近又改了下我的那艘船,弄大了些。在上麵放個案板賣點豬肉牛肉,沒有任何問題。”
    說完,吳三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站起身來,朝謝掌櫃與胡掌櫃分別一拱手。“得了,還忙,我就先走了。”隨後揚長而去。
    隻剩下謝掌櫃煙杆裏飄出來的煙,還在徐徐上升。
    丁文書一家上次在孫老爺府上吃了幾口蝦,有些後悔,打定主意不再吃死魚死蝦,改吃豬肉。誰料這次水上又漂來死豬死牛,真是讓他三人不知如何是好。
    朱屠戶家的生意受到明顯衝擊,整日悶悶不書來自己攤上買肉,還有些不敢相信。
    “約好了。一斤二兩,算一斤吧。”
    丁文書不會討價還價,從來買菜都是挨宰的份兒,這次天降大禮,難以置信。
    “別愣著啦。來來來,拿回去吃。我家的肉,保證沒問題。”
    “沒問題?”丁文書疑道。
    “哼。那是自然。不像有些人賣的肉呀,誰知道吃了會不會死人。”
    “你是說?”
    朱屠戶擺擺手,示意不要點破。“丁文員,你是學問人。我問你,要是在城裏,有人拿著泡過水的肉賣給你,你買不買?”
    “那……自然不會買。”
    “這就對了。行了,話不多說。什麽好什麽壞,你心裏有杆秤。要是信得過,就再來。”
    丁文書拎著一斤二兩豬肉回家,心中有些忐忑。
    柳小姐搖搖頭,“那倒不會。我聽隔壁周嬸兒說,這肉還蠻新鮮的。吃起來特別香。”
    丁文書想了想,“罷了,就算再便宜,我也不放心。我還是吃朱屠戶家的吧。”
    書棋主動接過豬肉,下廚去了。
    柳小姐笑著朝廚房叫一聲:小廚子,辛苦啦!
    廚房回了一句:明天丁叔還教我念書嗎?
    柳小姐掩嘴笑道:“瞧,書棋最近被你教怕了。你若是說明天還教他,他晚上定不會給你一片肉吃。”
    丁文書忙對廚房喊道:明天不學書,學武!
    說完,歎了口氣。“你說,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柳小姐道:“不知道。不過,隻怕有一天,好事變成了壞事。”
    “哎,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柳小姐又笑,“我發現你最近挺杞人憂天的。”
    丁文書靠在椅背上,雙手枕著頭,“你就沒點擔憂?之前,魚的那次。我看你查案也很積極嘛。”
    “查案查案。”柳小姐作勢打個哈欠,“你要是會個一招半式,何須我親自出手?再說了,這件事,根本沒立案,哪來的案子可查。”
    “也是。希望不是壞事吧。”
    柳小姐道:“最近我翻了翻從家裏帶過來的老書,裏麵有說人心的。”
    “哦?”丁文書笑問道,“是東方的玄學啊,還是西方的心術啊?”
    “沒到那個程度。就是說啊,這人,還是不敢打破習慣。”
    “嗯?怎麽講?”
    柳小姐仔細說道:“你瞧。有位古人,讀書的時候喜歡在屋裏走來走去。他那屋子呢,地上有條縫,凹陷下去。但是他天長日久踩習慣了,也就不覺得腳不舒服了。後來他把那條縫給填平了,再踩上去,反而覺得硌腳。”
    “是啊。這是習慣的問題。”
    “你再看,好多老百姓,習慣了有皇帝的日子,突然革命了,明明於他們並無太多厲害衝突,卻極其反對革命。”
    嗬,我的爹喲,您未來媳婦已經開始非議長輩了。
    丁文書哈哈一笑,“那是沒眼見的人。你我不就敢於打破舊的桎梏嗎?很快就適應了新生活。”
    柳小姐意味深長看他一眼,“那這件事呢?新的東西來了,西河口別的老百姓很快就適應了。也就是你我二人,這不敢那不敢,戰戰兢兢。”
    丁文書想了想,似乎真是這樣。
    “難不成,咱倆才是最害怕打破習慣的人?”
    兩人想了半天,默然無語。
    最後,柳小姐使勁晃了晃腦袋,“算了,不想了。這種論題,一百年也不會有結果。古希臘人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道德經》也說,長短相形,高下相傾。可見這世上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與其畏畏縮縮,不如坦然麵對。且看這事將來會變成什麽樣。”
    丁文書沒答話。心中想的是,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那河裏會不會漂來兩頭同樣的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