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漂浮(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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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口橋墩供著龍王爺,吳三在自己船上供著財神爺。
吳三的思想意識並沒有隨著自己的財富增長而進步,財神爺是一定要供奉的。早上三炷香,晚上三炷香,生怕財神爺沒吃飽。
這天夜裏,吳三沒睡好。準確來說,這段時間,他都沒睡好。一閉上眼睛,耳邊就傳來嘩啦啦的流水聲。什麽來了?趕緊驚覺,立起身子。從船艙撩開布簾,朝上遊望去。沒什麽啊。又狠狠揉了揉眼睛,瞪圓了仔細看,還是沒什麽。呆呆站了一會,返回船艙睡覺——為了方便,他早就改在船裏休息了。躺下沒多久,那聲音又來了,於是立馬又起身一次。一晚上重複了這麽十來回,最終還是困了。徹底閉上雙眼的時候,耳邊那稀裏嘩啦的流水聲,與銀子砸在地上的聲響混在一起,進入了他的夢鄉。
但是這天夜裏,吳三覺得自己沒聽錯。
是,夜已經很深了,倒黴的月亮也鑽進了黑雲裏,吳三看不了太遠的地方。但是就有那麽一種預感,讓他堅守崗位,不拋棄不放棄。船挨著橋墩停靠著,吳三扭過頭看了看橋頭的龍王爺,又撩開船艙的布簾,掛了起來,看看船裏的財神爺。兩位爺笑臉盈盈看著他,爭相傳遞著“你要發財”的信息。吳三笑了笑。這笑容和銀子一樣,都是屬於他一個人的。保持著這微笑,他蹲下了身子,瞪圓了雙眼,看著上遊,不放過任何一絲風吹水動。
慢慢地,來了。
吳三眼中都出來血絲了。這就是長時間不閉眼的下場。
順著水流,那東西緩緩漂來。
風吹拂著吳三雜亂的頭發,他充耳不聞。此時此刻,除了視覺,他什麽都失去了。
來了,來了……
水還是靜悄悄的。那東西看上去挺大,卻感覺像是比一條魚還輕。
可能是水流不急的原因吧,吳三這樣想。
黑色的,是夜色的緣故嗎?
啊,不對,有一片白色。連著黑色。
對,那是連著的一個東西。
那東西來了,越來越近……
終於,它朝著吳三靠近,似乎有感應一般,它砰到了吳三的船頭,停了下來。此刻,月亮也出來了。
吳三渾身的血都涼了。
那是一個人!
慘白的臉龐,咧著嘴,朝他笑著。
那是他老婆的臉!
吳三連尖叫都沒發出來,一聲悶響,癱倒在船頭板,昏死過去。
隻有龍王爺和財神爺還在對他微笑著。
“你要發財”。
吳三已經清醒,但驚魂未定。差人朝他臉上潑了一碗冷水,才打了個機靈,勉強回過神來。
“我老婆,我老婆!”他失聲叫道。
“什麽你老婆!”孫大人氣不打一處來。今天清晨有人報案,他已經親臨現場,讓差人把屍體給撈了起來,但是屍體似乎在水裏泡了好久,麵目已經不好辨認。同樣和屍體躺在地上的,是吳三。孫大人一開始肯定懷疑吳三,畢竟屍體就停靠在他船頭。但是讓周圍的鄉親來看,除了都看出來是具女屍,認不出這是誰,更談不上說此人是否與吳三有仇。再說了,吳三也沒有這麽笨的,自己殺了人,然後和屍體躺得那麽近一起睡覺?
吳三驚慌不斷,始終堅持那是他老婆。
孫大人心裏苦笑,這就是你堅持和她靠著睡覺的原因?
不過,在鼓起勇氣辨認屍體之後,吳三否認了。這當然不會是自己老婆。自己老婆死了之後,已經埋了。況且,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老婆的屍體估計早就爛得不知成什麽樣了。
那自然是他看錯了。
然而,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呢?
一身的黑布衣裳,看起來跟平民老百姓差不多。西河口也沒人報案說自己家裏丟了女眷。想到這裏,孫大人稍微鬆口氣。反正不是西河口的事就行,我這邊隻是暫時代為收驗屍體,別的,不要管太多。
柳小姐與驗屍官吳頭驗了半天,沒發現任何刀砍斧剁。依著吳頭平日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就該當自殺處理了,但柳小姐有別的看法。
“怎麽?有蹊蹺?”孫大人皺眉。
“我總感覺……這不是個好兆頭……”
孫大人此刻不想再拖,草草一筆,當跳河自殺結案。丁文書很不樂意,但手中的毛筆拽不過孫大人的大腿,隻好依著他的意思,寫下自殺兩字。
這件事最終搞得所有人都不高興。孫大人煩惱,成天期盼有人來認屍領走;丁文書與柳小姐的眉頭愁雲密布,總感覺要出什麽事;書棋日子也不好過,丁叔心情不好,逼他念書更嚴厲了;最倒黴的是吳三,幾乎沒了生意。誰會想吃一條泡過屍體的河裏撈出來的魚蝦呢?
若不是屍體保管在衙門裏,吳三恨不得割下幾塊人肉,當著鄉親們的麵試吃。以此證明該肉與之前的魚蝦豬牛肉沒有任何區別,而且也一定是大補。但是想了想那天夜裏的情形,最終因為膽怯放棄了這個計劃。
唯一開心的是謝掌櫃。他還特地帶著下人,到河邊散步,走到吳三船頭,看著吳三耷拉著腦袋,大笑問道:“吳老板,這次漂來個啥?有魚賣嗎?”說完哈哈走開。
鄉親們認為這是龍王爺發怒,以此懲罰人們吃了他的蝦兵蟹將。但是質疑者接二連三冒了出來,認為龍王爺壓根就不靈。最終,反對意見占了上風,龍王爺的香火漸漸少了。隻有一些頑固的“龍宮賜福黨”死不改嘴,並且大聲詛咒判教者,認為他們要倒大黴!為首的黨魁高聲疾呼:西河口要遭天譴!
他們對了。
第二具屍體也來了。這次來得光明正大——是在正午時分來的。但是由於吳三早有防備,搖船巧妙走位,躲過屍體。那屍體隻好微笑著遺憾與吳三擦肩,靜靜漂去了下遊。
就在西河口傳開此消息且嘖嘖稱奇的下午,第三具與第四具屍體也並肩漂來。
隨後是第五、第六、第七……
西河口的小孩子們,包括書棋,由一開始的驚嚇,變為了習以為常。“誒,下午去河邊看水漂子不?”“你有膽撈一個上來?”“得了吧,撈上來能幹啥?俺們躲貓貓,讓水漂子來抓俺們啊?”“你家不是最近沒錢買肉吃麽?撈回去讓你娘煮給你吃!哈哈!”
還是那句話:日子總得一天天過。無論如何。
西河口的人們不知為何突然集體感染了人道主義精神,提前擁有了“人與動物本來一樣”的至高境界。本來嘛!頭回來的魚,是死魚;之後來的蝦,是死蝦;再後來的豬牛羊,也是死的。為啥就不能來死人?同樣是屍體,為何要大驚小怪呢?
見百姓們並未驚慌,也絲毫沒有在衙門口集會抗議的意思,孫大人鬆了口氣,與民同靜。
隻是屍體日漸增多,熙熙攘攘,而西河口橋洞略窄,有些時候流通不暢,就堵在了一起。遇到這種情況,百姓們自發將一些屍首撈了出來,挖了些坑,草草埋葬。堵塞的水流得到疏通,再次運轉。
一些經商的掌櫃們,偶爾看不下去,便請了些道士和尚來給屍體做法事。這樣不也顯得自己行善積德,不是麽?
遠來的和尚看到此情此景,嚇了一跳,差點不會念經。後來弄清楚真實情況,口誦阿彌陀佛,表示要加錢。超度一個靈魂和超度一河的靈魂,畢竟不是一個量級的工作。後來見生意興隆,順便把自己的師弟師哥們都叫了來。一時間,西河口僧道密布,淪為宗教小城。
這天清晨,丁文書帶著書棋外出散步,順便買菜。兩人不可避免走到了橋邊。丁文書想看看河裏的情況有沒有得到改善,領著孩子上了橋。
橋上站著一位道士,看年紀五十來歲。風挺大,吹得他道袍飄揚,一股子仙風道骨。
丁文書朝河裏看去,沒啥異常,還是屍體挨著屍體,有序地朝下遊漂去。之後又自嘲一句:這叫沒啥異常?
側眼看身邊的道士,雙手背於身後,一臉淡然。心想不愧是有信仰的人,居然沒有一絲膽寒。
那道士感受到丁文書的目光,便轉過身子,笑著朝他行禮。
丁文書連忙還禮。
兩人沒說話,又都看河。
許久,還是道士打破了安靜。“居士看這河中之人,因為什麽來到這裏呢?”
丁文書一臉茫然。他怎麽會知道呢?隻好厚著臉皮聽人說教。“道長以為呢?”
“……太史公著《史記》,言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不過就是這樣。”
“道長的意思,這些屍體,也在追逐著什麽?”
“嗬嗬,也許吧。”道士笑了,“居士不是出家人,自然不信。罷了,就當貧道胡說罷。”
兩人又沉默了一段時間。河中的屍體沒有停留下來與他們對望的心思,繼續前行。
過了一會兒,道士又開口了:“此種情形,倒讓我想起孔夫子那句話……嗯……一時之間倒忘了原話是怎麽說的……”
一直趴著橋欄看著河中的書棋接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道士點點頭,迎風大笑。隨後,下橋,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