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神子(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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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士們果然有了動作。
    高大寶經營的魚蝦生意,最近好得不得了。因為那些消失了蹤跡好久的死魚死蝦,又陸陸續續漂了過來。
    鄉親們稱讚高大寶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高大寶嘿嘿一笑,隻說是神靈保佑。
    道長們證實了他的說法。據他們說,為了表彰高大寶夫妻的虔誠善良,他們給老天爺請示了,讓老天爺再次降下福氣。
    至於連同著那些死魚死蝦漂來的幾具人屍,道士們解答,這是老天爺怒氣未消,用來警示西河口那些不信神靈的人的,尤其是……道長們指了指衙門口的方向,大夥點點頭,表示明白。
    於是,怨氣更深。百姓們抱怨是孫大人連累了他們——雖然那魚蝦很可口,但一想到是跟著死人一起漂過來的,總覺得有點別扭。有些人家甚至編了兒歌,讓自己家的孩子去衙門口一邊端著碗吃魚,一邊辱罵“某些人”隻能看,吃不著,口水打濕了胸前衣。
    孫夫人去菜市買菜,那些賣菜的不僅不賣,還讓她趁早滾一邊去。受了委屈的孫夫人含著眼淚回家,趴在床上哭得死去活來。好歹菜販子還不敢不賣給柳小姐,聽聞消息後,柳小姐拎著菜帶著書棋,去孫大人府上炒菜,兩家人吃了幾天的受氣飯。
    他在陰暗的角落行走著。冷風幽幽,脖子發涼,讓他忍不住想將頭發披在身後。
    帶他進來的人這一路上一個字也沒說,隻是在前麵默默帶路。其實,這裏根本用不上別人為他帶路。他太熟悉了。因為,這是他的家。
    他閉上眼睛,也知道再走五步,就該踏上一塊石頭;他還知道,腳下就是河流,如果不小心踩空了,便會隨著水流漂走。是的,他太熟悉了,唯一不知道的是,他要被領去何方。他決定開口詢問。
    “師兄,我們……要去哪裏。”
    前麵的人根本沒有回頭看他,不急不慢走著,似乎沒有要回答他的意思。
    於是他便不再問,緊緊跟在身後。是啊,何必問呢?他該知道這裏的規矩。什麽時候可以說話,什麽時候不可以說話。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如果有人問起,那麽我就說我是……我就說……他常常在想,這世上的每一個人,睜開眼睛之後,都會想知道一個問題——我是誰?我是誰呢?當然,我是知道自己名字的,就和師兄師姐們一樣。總有人會告訴我,我到底是誰。三歲那年,他總算有了自己的名字。當這個名字從那個人的嘴裏說出來的時候,他盯著麵前這張熟悉而略顯陌生的臉,高興地想:我總算有名字了。周圍盤坐著的,是一張張默然無語的臉龐,以及眾人身後燃起的火焰。
    曾經無比愚蠢,想知道自己為什麽和書裏的人不一樣。
    “他們有爹爹,有娘親,我為什麽沒有?”
    他問哥哥,他問姐姐,他問師長。他問所有人,所有人用驚恐的雙眼盯著他,似乎他正說著最不應該說的禁忌。
    師長依舊和往日一樣,惜字如金。“來,帶你看樣東西。”
    於是他看到了,鐵鏈下的身影,一個熟悉的身影。鞭撻,鐵棍擊打,最後,是一個反射出亮光的白色的東西——後來他才知道,那叫匕首——穿進了脖子。他聽到一聲聲哀嚎,他看到紅色的東西噴湧出來,他看到那身影慢慢軟了下來。
    一雙大手握住了他的雙肩。背後的人蹲了下來。
    “看到了嗎?”
    他失去了點頭的力氣,他隻知道呆呆站著,不知所措。嗓子發不出任何聲音,腳步沒有挪動的勇氣,眼睛瞪得大大的,忘記了閉合。
    “你們……是黑暗的孩子……黑暗……是你們的爹爹……黑暗……是你們的娘親……”
    “……他……”他費勁了所有的氣力,從嗓子眼擠出一個字。
    “他……覺得自己不是……他……想去找別的爹娘……所以……他……”
    所以,他就成了這樣。
    “你該為他感到開心……”
    開心?為什麽?他不明白。
    “瞧,他已經……回來了……回到了……黑暗……”
    是麽?他回來了。是的。他確實是回來了。看,他躺在黑暗中;他的脖子上插著白色的黑暗;他的全身,全是暗紅的黑暗。
    “你們是……黑暗的孩子……”那人的耳語,曾日日夜夜闖入他的腦海。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聲音。“你們是……黑暗的孩子……總有一天……你們會變成……”
    一聲慘叫傳入他的耳朵,將他從回憶中喚醒。
    他曾來過這裏,次數不多,但這些聲音卻早已熟悉。
    男人的慘叫,男人的哀嚎。白色,紅色。他想象著。
    鞭撻聲和一聲聲悶哼接連不斷從密閉的不知方位的地方朝他襲來。他百無禁忌,絲毫不為之所動。他已習慣了。
    聽,是女人的哭泣,還有另一個女人的求饒聲。“不要,不要……啊!!”隨之還有一個男人放肆的笑容。如果借著火光,他或許能看到身影的抽動。
    然而他沒有看,他也沒必要看。潮濕而熟悉的空氣,讓他微微裹緊了些衣衫。他不用去聽,不用去看,不用去想。這不是他要做的事情。
    離開這裏,到了那個無比熟悉的地方。他笑了。
    這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圓形的空間。他認識的人似乎都在老地方坐著,垂著頭,閉著雙眼,不知在想些什麽。又或者,他們早就停止了思考。他們身後微弱的火苗仍在燃燒,微弱,卻無法自我熄滅。
    他看向四周,哦,不對,少了一個。
    帶路人停了下來。對著在場的所有人拍了拍手掌。
    所有人睜開了眼睛,抬起頭。看著帶路人,又看著他。他對他們報以熟悉的笑容,他們還給他熟悉的沉默。
    “走了。”帶路人說了這麽一句,然後又開始前行。
    所有人站了起來,雙手交叉,平放胸前。
    他也跟著繼續走。一路上,笑容沒有中斷。他看著他們每個人的臉,笑著。
    當他跟著帶路人進入另一扇門的時候,他能感覺到,所有的人都對著他的背景鞠躬。深深鞠躬,就像他以前也做過的那樣,一揖到地,然後,跪下大喊。“走了!走了!走了!!”聲音在狹窄而漫長的通道裏,被牆壁無數次傳遞,延綿不絕。
    我從未到過這裏。他想。
    我從未進來這裏,而我也知道,我總會來到這裏。
    萬物循環,生生不息。我是黑暗的孩子。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我在黑暗中長大,我在黑暗中行走。
    黑暗給了幼時的我以庇佑,現在輪到我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黑暗。
    想到這裏,腳步更顯輕快了。
    那個誕生於記憶中,早已在腦海裏烙下深深印記的聲音又一次響徹他整個身體。
    “你們是……黑暗的孩子……”
    我是黑暗的孩子。
    “總有一天……你們會變成……”
    總有一天,我會變成……
    “神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