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金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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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雨綿綿。梅雨季節還未到,空氣中卻早有了些陰濕的味道。
楚荊的臉龐在鬥笠下藏起了一半,潮濕的粗布衣裹在身上,皮膚有些難受。前方同樣戴著鬥笠的身影不急不慢地走著,雨滴在鬥笠的邊緣飛濺,生出一絲霧氣。
老田站住身子,回頭問他:“抽煙嗎?”
“不用。”楚荊沒有停下腳步,自顧自朝前走。這次換成老田跟在他後麵,沒走幾步,又與他並排了。
“革命路”是一條老路,爛泥遍地,遇到下雨更是自行車摔倒的多發地段。它原本有個舊名,自從清王朝倒台之後,改成了現在的名字,而原先的名字,就連當地人也記不住了。“二十四年了啊。”老田感慨道。“還以為要過上好日子了……”
楚荊瞥他一眼,沒答話。他始終不太信任老田。
幾天前的夜裏,老田對他攤牌。他不僅知道自己的身份,還掌握了自己的任務。楚荊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冷汗淋漓的時候,然而那天晚上,他嚐到了這個滋味。“你想幹什麽?”這是他當時唯一能問出的一句話。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赤身裸體,被人看到一清二楚;而窺視他的人,卻躲在暗處冷笑。
“我想幹什麽?我想把妹妹嫁給你。”這是一句官話,絲毫沒有四川話的味道。他連口音都隱瞞著我。他甚至可能不是一個四川人。那,他的妹妹,真的是他妹妹嗎?不,兩個人長得很像……可是這就更危險了!這樣的話,他的敵人可能就不止一個,而是兩個,或是更多……敵人?楚荊的心裏傳來一個聲音:他不一定是敵人。是啊,這是他唯一還能安慰自己的地方。他可能隻是一個地痞無賴,就是腦子聰明了點,看破了我的身份;又因為一個巧合,拿到了我的信,知道了我的任務……
任務。一個能讓他冷靜下來的詞語。現如今也有些動搖了……因為那天……
老田很坦白,他直接破滅了楚荊心中的希望。“不,可不要把我當成個流氓。我也是有任務的人。”任務,又是任務。任務代表著組織,代表著上級。“你的上級叫幫主。我的上級,叫政委。”老田居然毫不隱瞞。在自己的疑問還沒說出口的時候,他又詳細解釋了一通。“實不相瞞,我是共黨的地下黨員。地下這個詞,你該比誰都明白,不是嗎?”當然。地下意味著沒有光亮。而老田不同意這個說法,他說:“地下意味著爭取光亮,意味著榮譽與信仰。”這些話,他從沒想過,但心裏的某個地方,似乎曾隱隱提醒過自己。
“我知道你要去殺一個人。可是王幫主實在不應該派你去執行這個任務。”似乎是看出他臉上顯露出的些許憤怒,老田又解釋道:“我不是說你不夠格。我是說,王幫主壓根不應該製定這個計劃。”楚荊心裏忍不住有些嘲諷,如果“暗殺大王”就在他麵前,他還能毫無懼色地說出這番話來嗎?“殺一個人,真的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正是這句話讓他有了動搖,盡管內心還在尋覓著各種反駁的借口,卻最終一無所獲。老田不給他深思的機會,繼續說道:“官僚,買辦,軍閥……你們能殺得完嗎?我們讚揚你們的勇氣與精神,但是不看好你們的戰略與眼光。殺了這個,用不了兩天,第二個又頂替上來。說到底,他們不過是在執行上麵的命令。”楚荊似乎找到了突破口,脫口而出:“那就殺掉最上麵的人。”
老田嗬嗬樂了,“讓他們滾蛋。讓他們不能再賣國,不能再禍害中國的百姓,是嗎?”
“當然。”
老田那個讓楚荊不太舒服的笑容又浮現出來了,他摸不準這笑容背後的深意。或許那是老田聰明的地方,又或許……那就是老田所謂的“信仰”所在。而那,正是楚荊所沒有理解的東西。
“你說得很對。”老田保持著這高深莫測的笑意,“而我們追求的,正是這個……”
“前麵,快到了。”老田的話突然打斷了楚荊的回憶。是的,前麵不遠的地方。這不用老田提醒,楚荊自己認得路。這不是老田第一次給他指路了。那天夜裏,他不就給他指了一條麽?加入他們。
幫主排遣他執行這個任務的時候,曾告誡過他,“國黨不代表先進與機靈,共黨也不代表落後與愚昧。我們隻是在暗處解決那些貪官賣國賊……如果我讓你扮成一個有錢的老爺,明目張膽去殺人的話,你可能會遇到漂亮的女人來勾引你。而你根本不知道,這個女人到底是國黨的,還是共黨的。”警惕,這是幫主要傳達給他的信號。世道艱辛,前路未知,隨時隨地都應該警惕。可是,這個田春鳳……真的會是老田,不,地下黨的美人計嗎?
可是,他們為什麽會瞧上我呢?
現下想這麽多是沒有用的。老田堅持自己沒有要害他的意思。當然,他也並不害怕。老田的功夫,與他不過伯仲之間。他瞧老田的身手,很眼熟,卻一時之間記不起在哪裏看到過。老田能道破他的師門,至少證明彼此都曾在一條道上討過生活。地下黨有自己的武裝,老田想必在某個地方也藏著自己的一把槍。楚荊自己呢?如果你認為斧頭幫的人隻有斧頭,那就大錯而特錯了。楚荊殺過好幾個人,有人在臨死的時候哀求饒命;有人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多的人往往還沒反應過來,就倒在地上,胸口或是腦門冒出血來。唯一一次讓他記憶猶新的,是他在湖南執行任務的時候。對方早年間也混幫派,後來花錢買了官,魚肉鄉民百姓。那人說遺言的時候,異常冷靜,似乎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我以為你們斧頭幫都用斧頭殺人呢……”
老田既然表明自己沒有惡意,便需要解釋為什麽要拆穿他的身份。如果你隻是想找一個妹夫,你沒有必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不是嗎?“我希望你放棄這個任務。”說得簡單,放棄任務……然後跟他走嗎?幫主會怎麽看我?兄弟們會怎麽看我?我又能對得起誰?兩雙眼睛在他腦海裏一閃而過。那遙遠的記憶總是時不時衝進他的思緒,讓他輾轉難眠。
“利弊我都給你分析過了。怎麽選擇是你的事。你不是我們的人,我們也沒有理由強行阻攔你。”老田說話顯得輕鬆,卻不自覺透出一股語重心長,“相比之下,我反倒覺得,另一件事迫在眉睫。”
“什麽事?”
又一個笑容。“教派的事。”
一把刀子開始剮起楚荊的心髒。這把刀子始終懸掛在他心上不遠的位置,蠢蠢欲動,似乎就等著這個時候。楚荊痛苦地壓住自己胸口,喘著粗氣。
四月十四。難過的數字。
金剛神體,難過的字眼。
“四月十四,革命街頭。金剛現世,神體附身!”老田充滿勸誘的口吻在他耳邊嗡嗡作響,每個字眼都在拉他靠近。“他們或許是騙子,或許是邪教。如今的老百姓都擔心日本人真的打過來,可又不願意放棄家產跑路。聰明人製定計劃,愚笨者相信神力。如果自己的身體金剛不壞,就不用懼怕日本人的槍口了。可奇怪的是,如此混蛋的騙局,政府居然也在推波助瀾。這是為什麽?”
這不是楚荊第一次見到邪教與當官的同流合汙了。為什麽?利益,交易,利用……都有可能。
“你要殺的那個人暫時不會現身。除非有千載難逢的機會,憑著你單槍匹馬,連他的身也進不了。這不是我的主觀判斷。想想那封信裏是怎麽說的?”老田看過那封信,就連裏麵的內容都記得一清二楚。“暫緩執行,等待命令。”八個大字讓他按兵不動。“有沒有興趣?跟著我去查查這個教派的事?”
楚荊喝完了瓶子裏最後一口酒,喃喃說道:“不是我跟著你。是你跟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