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大婚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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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檀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因此,她才會將過往的回憶走馬燈似地重新看了一遍:從她出生在秦家起,到病逝於賀家結束;這些回憶,分毫不落,一一掠過她眼前——
    最初的秦家,不過是京城三四等人家,秦大人領了個五品官銜,一家子人活得勉勉強強,還算過得去。
    秦檀的父親,是秦家二爺;母親,則是朱家的女兒。十歲之前,秦檀是幸福的:父母恩愛情深,秦檀無比受寵。因在整個秦家行三,外頭人見了,都要恭敬喚她一聲“秦三姑娘”。
    隻可惜,十歲那年,秦檀的人生發生了巨變——母親朱氏隨父親入宮,卻被杖斃在宮中。
    秦檀遙記得,母親入宮時鮮豔照人、滿麵光彩,回來時卻隻是冰冰涼一口棺材,麵上蒙著白紗,連看都不能看上一眼。棺材蓋兒一合上,便再也瞧不見了。
    她雖年幼,卻也懂了些事情,不甘失去母親,便四處追問母親死因。可是,所有人都對此閉口不言,絕口不提,隻說母親犯了大錯。
    朱氏沒有入葬秦家祖墳,連秦檀都不知道她葬在了何處。不僅如此,秦檀的父親更是寫下休書,將朱氏休離家門。
    ——雖朱氏已死,卻依舊要與她撇清幹係。
    竟是絕情至斯。
    十歲的秦檀哭啞了嗓子,卻無濟於事。十日之後,她便被秦家用一輛馬車送出京城,安置在了秦家供養的尼姑庵中。自此後,秦二爺權當沒有生養過這個女兒。
    從前事事稱心如意的秦三姑娘,在尼姑庵裏吃盡了苦頭。
    秦家後來的消息,是秦檀斷斷續續從丫鬟口中聽得的。秦家忽然得了聖上的青眼,平步青雲,一躍成了京城新晉的權貴。秦二爺重娶了宋氏女為妻,又喜獲一雙兒女,滿門皆樂。
    京中常有流言,說“秦家用一條命換來了闔府富貴,真是劃算極了。”
    那時的秦檀,正在尼姑庵中就著青燈一遍遍抄寫經書,麵前放著的一碗稀粥早已涼透了,那是她一整日的餐食。
    秦檀在尼姑庵過了茫然的兩三年,渾渾噩噩的。在這裏,她不是秦三姑娘,而叫靜緣,終日與經書、掃帚、水桶相伴。
    不記得是哪年哪月,秦檀爬上了庵堂的屋頂,眺望遠方,忽見得鎮上一片熱鬧,眾人圍簇在道路邊,爭相探頭張望,像是狀元郎衣錦還鄉時的場景。鄰裏鄉親聚在一起,議論之聲遠遠傳來。
    “瞧見了?那便是天子近臣,去歲的狀元郎!”
    “憑借謝家的家底,他便是不去考那個狀元,也能平步青雲。”
    “他來咱們這小地方,又是為了什麽事兒?”
    “聽聞是奉聖上之命……”
    秦檀麵無表情地聽著,視線掠過重重人群,落到了道路中央。她瞧不見謝家公子人影,隻見到一頂金蓋錦帷的轎子被奴仆抬著,轎前是兩列禁軍開道,威風至極。
    那轎子到了鎮衙前頭終於落了地,有人撩了轎簾,那轎中便彎腰步出個年輕男子。秦檀看不清他臉麵,隻看到他玉帶博冠、貴氣舒雅,非常人可及。所謂天生的朱紫貴胄,說的便是如是罷。
    她還想再仔細看看那人,屁股上卻被狠狠抽了一下。
    “靜緣!我叫你偷懶!我叫你偷懶!”庵堂的師太用掃帚狠狠抽著她,橫目怒目,大怒道,“活兒都幹完了?地都掃了?還當你是秦家的大小姐呐!再怎麽瞧,那謝均也不會看你一眼!不害臊!”
    秦檀跌跌撞撞地爬下了屋頂,在師太的訓斥聲裏沉默地撿起了掃帚。她的手指扣緊掃帚柄,心底忽然翻湧起了巨大的波浪。
    她是秦檀,是秦家的三姑娘,而不是什麽靜緣。她原本也該坐著轎子、穿著華裳,出入往來於貴介之所;而非在這破舊庵堂裏,終日抄經打水,給師太捶腿敲背。
    秦檀未脫稚氣的麵孔上,顯露出一分與年歲不符的陰沉來。
    ……
    十三歲那年,秦檀曆經重重阻礙,回到了早已飛黃騰達的秦家。又用了兩年,她說服秦家,送自己入東宮服侍太子。
    她一度篤信,唯有成了來日天子的枕邊人,她方能不任人踐踏。
    然而,命運卻又與她開了一個玩笑。
    十六歲那年,她遇見了賀楨。因緣兜轉,她不顧一切地愛上了賀楨。她為他放棄了辛苦求得的太子嬪之位,帶著十裏紅妝嫁入賀家。
    那份嫁妝,是父親秦二爺給她最後的寵愛——她不肯入東宮,開罪了許多人,秦家也不願再照拂她。
    秦檀愛賀楨,嫁入賀家後,她決意收起自己的鋒芒與尖刺,一點點變作賀楨所喜愛的、溫柔嫻靜的女子。賀楨想要她變成什麽樣,她便變成什麽樣。
    然而,到頭來,這一切都成了一場笑話。賀楨從未領過她的情,她一廂情願的付出,換來的不過是賀楨的厭煩。
    秦檀直到死時才看透這件事兒,竟覺得十分不值。若是重來一世,她絕不會再在賀楨身上花這麽多心思。她會直接拂袖而去,權當自己不曾認識過這個薄幸之人。
    往日的回憶如煙絮般飄散而去,秦檀的意識模糊起來。她猜測,也許是去往來世的那扇門已開啟,她該走了。
    “夫人,夫人,快醒醒。”
    偏偏這時,還有人在耳旁一遍遍地喚她,叫她不得安睡。秦檀略帶不耐地睜開眼,想要瞧瞧是誰不放過她這樣一個已死之人。
    眼前一片殷紅,是極為喜慶的色澤。隔著一層半透紅紗,秦檀隱隱能瞧見對頭燃著一對紅燭,蠟淚低垂,火焰芯子劈啪直跳。素白牆上貼了兩雙喜字,周遭的矮幾高櫃,俱是蒙著道道紅綢。
    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年輕姑娘立在她身邊,圓潤臉蛋、細長眼眸,一副和氣模樣,手指裏頭絞著張手帕,麵上一副憂慮神情。
    “夫人,如今可不是睡覺的時候。一會兒大人就要來洞房了,若是瞧見您睡著了,那可不妥。”這丫鬟打扮的姑娘道。
    見到她的麵容,秦檀麵有古怪。“紅、紅蓮……”秦檀從唇齒裏擠出這個名字,一副詫異之色。
    紅蓮是她從秦家帶來的貼身丫鬟之一,性格穩重成熟。隻可惜後來自己落了難,她也遭罪,被早早發賣出去,再也找不到。
    “紅蓮姐姐,都過了這麽久了,新郎官怎麽還不來?”秦檀的另一側,傳來一道略帶不滿的嬌嫩嗓音,像是個天真孩童,“這也太失禮了!”
    秦檀僵硬地扭過頭,便見到身側站著另一個丫鬟。她很快認了出來,這是性格活潑天真的青桑,本該被賀楨的妾室方素憐設計杖斃。
    紅蓮露出責備的眼神,道:“青桑,怎麽說話的呢!你是仆,大人是主。你豈能挑剔主子?更何況,新郎官要與賓客一道喝酒,來遲也是常有的。咱們夫人千好萬好,哪個男人舍得薄待?”
    青桑撅了嘴,不說話了。
    秦檀沒有聽倆個丫鬟的爭執,身子微微顫了起來。
    ——佛祖聽了她的話,竟然當真讓她回到了嫁入賀家的那一夜!
    紅蓮心細,發現秦檀身子微顫,關切道:“夫人,可是有些太冷了?我去取件衣裳。”
    “不……不必。”秦檀止住紅蓮,壓抑住嗓音中的輕抖,“我不冷。”
    秦檀嫁入賀家的時候,正是夏末秋初之時,天氣本就不冷。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忽然傳來了腳步聲。隨即,門扇便被吱呀推開,裏裏外外的丫鬟、嬤嬤齊齊低身行禮,口稱“大人”。
    秦檀抬起頭,隔著紅蓋頭,隱約望見一道修長人影。
    “你們都下去吧。”踏入洞房的賀楨道。
    周遭的奴仆們應了聲“是”,魚貫而出。青桑緊著眉心不想走,紅蓮卻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趕緊出去。
    終於,洞房裏頭安靜下來,秦檀得以隔著蓋頭好好打量賀楨。
    他穿著大紅喜袍,俊頎身形在地上投下一道狹長影子。在洞房門口停了會兒後,他慢慢走近了坐在喜床上的秦檀,不用喜秤,而是直截用手摘掉了秦檀頭上的蓋頭。
    燭芯子劈啪一晃,紅蓋頭落在地上。盛裝打扮的新嫁娘揚起了頭,賀楨微微一愣。
    ——瓷白肌膚,胭紅唇瓣。眉眼五官,無不大氣豔麗,恍若一枝海棠;眼尾微微上挑,透出一分不好惹的鋒芒,是嬌養大的深閨千金所會有的表情,冶豔,張揚,毫不收斂。
    賀楨沒想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會是這樣一個絕色佳人。一時間,賀楨竟有些不忍心將早些準備好的話說出口了。
    可是,不說卻是絕對不行的。
    “……秦氏。”斟酌再三後,賀楨終於開了口。
    秦檀不應,隻是等著他說話。
    賀楨此時不過二十出頭,中了二等同進士,領了小官之職。但是,凡是見過他的人,都說他絕不會僅限於此,日後前途無量。
    賀楨的相貌無疑是極好的,哪怕京城中那些金堂玉馬的貴介公子與他站在一道兒,也會被他比下去。便是此時此刻他薄唇緊抿、眼帶寒霜,模樣也是俊秀的很。
    他攥緊了手,對自己的發妻冷冷道:“秦氏,你秦家用權勢強迫我娶你,我應下了。可我雖能娶你為妻,卻不會對你動情。……你好自為之。”
    賀楨說罷,便等著她的反應。
    他猜這秦家的嫡女會流眼淚、會發脾氣、會鬧著要找娘家人撐腰。但是許久過去了,秦檀隻是一動不動地坐在喜床上。然後,她平淡地說:“好。”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再沒了回答。
    一瞬間,賀楨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秦檀不理他,自顧自歪垂頭,摘去了耳朵上的墜子,向外頭呼道:“紅蓮,青桑,進來服侍我除妝。”說話動作間,好似賀楨根本不存在似的。
    賀楨抿緊了唇,想將那句話重複一遍:“秦氏,你秦家用權勢……”
    “出去。”
    那正在低頭摘著耳墜子的女子忽然抬頭,烏黑的眼瞳直直地盯著他。
    “……你!”
    賀楨眉心蹙起,拳頭難以自控地握緊。
    “你不出去?”秦檀站起來,翻箱倒櫃,從一個抽屜中取出一小袋銀子,丟到了賀楨腳下,重新道,“錢給你,愛喝酒就去喝酒,愛逛花街柳巷就去逛,別煩著我。”
    那一瞬,賀楨隻覺得心底湧起了一陣古怪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