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贈妾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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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楨心底有一分古怪。
    秦檀用盡手段嫁入賀家,擺明了是個難纏的主兒。他想過秦檀千萬種哭鬧的模樣,卻獨獨沒想過她會露出這麽淡然輕鬆的態度。
    “秦氏,你這是在趕我走?”賀楨的聲音微沉。
    “說笑了。”秦檀眉眼微挑,險些嗤笑出聲來,“是你自個兒說,你不會對我動情,要我好自為之的。你都擺明了你厭惡我,心上有別人,我何必上趕著作踐自己呢?”
    賀楨自認不是個易怒之人,可秦檀的話,竟然挑起了他心底微薄的怒火。
    秦檀瞧著他模樣,倚在床柱上,問道:“怎麽,賀大人生氣了?”
    賀楨並不想被一個小女子看破。於是,他神情不改,淡淡道:“並沒有。”
    “不,你生氣了。”秦檀的唇角慢慢勾起,眼神光直勾勾盯著他的手指,“你生氣的時候,便會用大拇指在指腹上掐印子。印子越多,你便越生氣。”
    賀楨微驚,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果真,自己的食指已被指甲按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彎月印痕。一時間,他心底浮起一層詫異:這秦檀,怎麽好像很了解自己似的?
    秦檀用手帕拭了下麵頰,慢悠悠站了起來。她斜斜地睨著賀楨,道:“賀楨,你明明愛著那個姓方的賤妾,卻又為了權勢迎娶我,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轎迎娶我過門,卻要我在日後獨守空房,這是不義。”頓了頓,她唇角的笑容愈深:“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兒,賀大人,你總要二選其一。”
    賀楨那平淡若水的神情,有微微的破裂。
    此時的他到底隻是初入官場之人,尚不是後來那見慣風雨不變色的寵臣。被結發妻子如此挑釁,賀楨不加思索,就朝洞房外踏去。
    秦檀丟過來的那袋銀子,他碰也沒碰,直接跨了過去。
    賀楨踏出了洞房,喊來了一個仆婦,問道:“方姨娘歇下了?”
    那仆婦答道:“姨娘說今夜是您的大喜之夜,她不敢衝撞了新夫人,因此早早熄了燈,等明日一早再去給新夫人請安敬茶。”
    賀楨聞言,低低歎一口氣。
    他朝方姨娘所居的憐香院走了幾段路,便遠遠看到那院裏燈火未熄,昏黃光火自窗欞中透出,滿是人間煙火的溫馨。他知道,方素憐生性溫嫻體貼,定是不願見他冒犯了新夫人,這才假稱熄燈睡了。實際上,方素憐恐怕會徹夜難眠。
    燈影微晃,賀楨眺望著憐香院,神情木然。
    一旁的仆婦偷偷窺伺他神情,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癡情種”。
    ——在整個賀家,誰不知那憐香院的方姨娘是賀大人賀楨的心頭肉?
    那方素憐出身底層,家裏是個走醫的,醫術也平平,但卻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大人為報救命之恩,將方姑娘接入府中悉心照料。按照大人原本的想法,方素憐會是賀家的新主母。隻可惜,半路卻殺出了個程咬金,那就是秦家的三姑娘,秦檀。
    賀大人鍾愛生性溫柔憫恤的方姑娘,但賀老夫人卻更喜歡出身名門的秦檀。對賀老夫人而言,賀楨初入官場,需要的是一個能為他鋪平前路、助他節節高升的妻子,而不是毫無背景身份的醫門貧女。
    在秦家與賀老夫人的高壓之下,賀楨還是娶了秦檀。賀老夫人這一記棒打鴛鴦,叫方素憐最終隻能做了個賤妾,連賀家的名譜都上不得。
    “今夜我就歇在方姨娘這裏。”賀楨對身旁的仆婦道,“你叫書房那裏熄了燈,不用等我回去。”
    “楨兒,站住!”賀楨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嚴厲的呼喝。
    賀楨側頭,卻見到自己的母親賀老夫人被丫鬟攙著,站在不遠處。老夫人頭發霜白大半,穿得素淡簡樸,一雙眼卻是精明得很,把每一分每一毫厘都看得透徹。
    “楨兒,大婚之夜,你又要去哪裏?”賀老夫人拉長著臉,怒道,“莫非你又想去那個賤人處快活?古人的聖賢書都讀到哪兒去了?為了一個終日不安於室的賤妾,你就要得罪秦家嗎?!”
    賀楨的呼吸微微一亂。
    “娘。”他側過身來,蹙著眉,為方素憐說話,“素憐有名有姓,為人溫柔大方,楨兒與她兩情相悅,還望娘多多體恤些。”
    賀老夫人爬滿了皺紋的臉當即被氣歪了。
    老夫人哆哆嗦嗦的,鬆開丫鬟攙扶的手,指向賀楨,怒道:“楨兒!得罪了秦家,你日後的仕途又該怎麽辦?為了那個賤人,你就不要苦讀十數載才換來的功名了嗎?”
    這句話,便像是戳在了賀楨的脊梁骨上。他沉下了臉,道:“娘,兒子的仕途,與秦家又有什麽幹係?!隻有那些無能無才、不知廉恥之輩,才需要借助女子之勢謀官求財!”
    說罷,他一甩袖子,離開了。
    賀老夫人氣得說不出話來,麵上一陣憤恨。
    ***
    賀楨朝憐香院走了一段路,腳步忽而停住。
    秦檀方才的話,忽然在他耳邊回響起。
    ——賀楨,你明明愛著那個姓方的賤妾,卻又為了權勢迎娶我,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轎迎娶我過門,卻要我在日後獨守空房,這是不義。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兒,賀大人,你總要二選其一。
    旋即,他便轉了方向,對身旁丫鬟道:“今夜,還是宿在書房吧。”
    賀楨離去後,憐香院的燈火亮了大半宿,直到丫鬟送來賀楨在書房睡下的消息,燈火這才熄滅。
    ***
    次日,秦檀睡得很遲。
    賀家並非富貴之家,用的家具、物什皆是下等,與秦家比起來自是天壤之別。但秦檀在尼庵的那幾年過習慣了苦日子,倒也不覺得這賀家有多麽的窮酸。因此,即便床榻又硬又硌,她還是一夜沉眠到天亮。
    紅蓮進屋裏頭催了三四次,秦檀才姍姍起了身,叫兩個丫鬟給自己梳妝穿衣。
    她坐在妝鏡前,小小地打著嗬欠,眼底猶帶著睡意。青桑從妝匣裏取出一支發釵,在她髻間比劃著,口中絮叨個不停:“夫人,今日可是要給老夫人敬茶的日子。您去的這樣遲,若是老夫人心底不高興,日後想要拿捏您,那可如何是好……”
    秦檀手背托著下巴,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賀老夫人?她可不敢對我生氣。”
    她前世在賀家生活了五年,早已摸清了每個人的脾性。她初初嫁過來的這一年,婆婆賀老夫人對她千好萬好,處處捧著她——賀老夫人希望秦家能為賀楨鋪平直登青雲的康莊大道,因此不敢得罪秦檀。
    隻可惜,後來賀老夫人發現秦檀在秦家已不受寵,秦二爺和秦檀幾乎從不來往,老夫人的臉就瞬間變了,再也沒給過秦檀好看。
    “夫人,用哪一對耳墜子?”青桑打開妝匣,挑揀出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飾,“這對蝴蝶花樣的如何?”
    “挑貴重的來。”秦檀冷笑了一聲,“越漂亮越好。今日那個姓方的賤妾要來給我敬茶,我倒要看看方素憐是怎樣的神妃仙子,與我相比又如何?”
    她盯著鏡中的自己,冷笑連連。
    秦檀從不掩飾自己的缺點——她很記仇,也很勢力;不肯吃虧,心眼還小。傷了她的,她忍上十年,也定會報複回去。
    她的本性便是如此。
    但是,前世的她卻被愛蒙蔽了雙眼,為了賀楨收起一切鋒芒,想要做個良善溫柔的女子。
    秦檀梳妝罷便起了身。站起時,她的袖中落下了一方手帕,她彎腰拾起,見那手帕上頭繡著一方翠竹,竹竿瘦長,繡工精致。
    她勾唇一笑,對紅蓮道:“拿剪子來。”
    紅蓮蹙眉,躊躇一下,取來了剪刀。
    秦檀接過剪刀,哢擦哢擦幾下,就將那方手帕剪得粉碎,丟在地上。
    紅蓮見了,心底愈發惴惴不安——賀楨的字,便是“仲竹”。自家小姐在手帕上繡了修竹,隨身攜帶,便是因著對賀大人情絲難斷,日夜相思之故。如今,小姐卻把這象征著相思之意的手帕剪碎了……
    兩個丫鬟不敢多問,跟著秦檀一同到正房去。
    賀家不大,裏外三進,是賀楨考進同進士後吏部批撥下來的宅子,稍作翻新修葺便給了賀楨,角角落落裏都透著股陳舊之氣。秦檀攜著兩個丫鬟,到賀老夫人處給婆婆敬茶。
    按習俗,賀楨是要跟她一道來的,但秦檀壓根沒等賀楨,自顧自去了。
    賀老夫人自知理虧,不敢抱怨,滿麵笑容地給秦檀包了銀子,又送了一副手鐲。待秦檀問完安,老夫人還安撫她道:“檀兒,你莫氣。昨夜是楨兒不對,娘定會為你做主,叫他日後不敢欺負你!”
    老夫人說這話時,心裏極是忐忑不安。
    ——洞房花燭夜,新郎官卻跑去和一個賤妾同宿,這事兒要是傳了出去,恐怕就要被人奏一折家風不正、寵妾滅妻。別說是秦檀這樣的貴門嫡女,換做是任何一個普通女子,蒙受了這樣的恥辱,恐怕都會鬧個不停,乃至於直接回娘家。
    這樣想著,老夫人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秦檀,卻見秦檀已不慌不忙地坐在了側邊的太師椅上頭,神情悠然。丫鬟給她上了茶,她自若地接過茶盞,拿杯蓋兒捋起茶葉沫子來。
    “那賤妾何時來給我敬茶?”秦檀小呷一口,目光止不住地朝外頭瞥去。
    賀老夫人知道,秦檀問的是方素憐。
    老夫人剛想答話,便聽得外頭的丫鬟通傳,說大人與方姨娘一道來了。
    丫鬟語罷,秦檀便暗暗想笑:這大婚次日,夫君竟跟著姨娘一起來,真是世間奇聞。賀楨會如此作為,還不是怕自己欺負了他的心上人,忙著撐腰來了。
    門前低垂的水花草簾子打了起來,賀楨率先跨入。他穿著身家常的素草色圓領長袍,麵色淡淡,向著老夫人躬身行禮。他身後跟著個纖弱女子,穿了身素雅幹淨的淡紫色衣裙,低垂頭顱,露出一截柔弱脖頸。
    “給夫人、老夫人請安。”方素憐柔聲行禮。
    無人喊起,側座上隻傳來茶盞蓋子撥弄的清脆聲響。好半晌後,才有人倨傲問道:“你便是那個將賀楨迷得死去活來的賤妾?”
    方素憐的肩膀微微一縮,抬起頭來,望向側座,與那兒的秦檀打了個照麵。
    新夫人挑著細眉,正似笑非笑瞧著方素憐,穿的是深妃色挑銀紋繡如意裳,腳踩寶相花紋滑緞履,髻間別兩對鏤金絲牡丹頭簪子,簪尾垂下寸把來長的粉珊瑚珠;眼角微微上挑,暈了一點殷豔的紅,整個人淩厲逼人,一看便是渾身帶刺的主兒。
    與秦檀相比,方素憐便顯得寒酸多了,身上簡簡單單,沒什麽首飾,隻在耳下垂了兩顆成色不好的珍珠;麵上未施脂粉,一副素麵朝天的模樣。
    “回夫人,妾身喚作素憐。”方素憐淺笑起來,露出單側一道梨渦。
    秦檀慢悠悠地點了點頭。
    現在看來,方素憐的模樣並不算太出挑,隻是中等偏上,勝在氣質溫婉孱弱,是最能叫男人心聲憐憫的那一類。很顯然,方素憐很懂得如何運用自己的容貌與氣質,每每總能讓賀楨將她嗬護在懷中,再不顧及他人。
    賀楨聽到秦檀說話如此放肆,麵上已有了不悅:“秦氏,不得失禮!”
    “啪”的一聲脆響傳來,是秦檀狠狠將茶盞擱在了桌上。秦檀猛然抬頭,盯著賀楨,道:“賀楨,我為何對她惡言相向,你心裏難道不清楚麽?”
    賀楨啞口無言。
    大婚之夜,他便丟下了新娘,秦檀會有怒意也是在所難免。
    “罷了,快些敬茶吧。”秦檀也懶得和賀楨計較,隻對方素憐說話,“等你敬完了茶,我還要送你件見麵禮。”
    方素憐眼簾微翕,露出不安之色。當她目光接觸到賀楨的麵容,便強打起笑容,溫婉一笑,以示安撫。很快,她便取來了茶水,給新主母敬了一杯。
    “方氏,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秦檀撥弄著茶杯蓋,示意身旁的紅蓮將備好的禮物送去。
    一道錦盤遞到了方素憐麵前,上頭擺著一本破舊的《三十六策》。這本書實在是太破了,書線早就開了邊,封麵缺了個大角,每一頁都是黃得發黑。
    方素憐露出不解之色。她低頭打量了一眼,卻見這本《三十六策》裏夾了一道簽子,翻開一看,正好是第二十五策那一頁。
    第二十五策,謂之偷梁換柱。
    方素憐的心,陡然咚咚急速跳了起來。
    “方氏,你應該清楚我送你這本書的意思吧。別人也許不懂,但你一定懂我的言外之意。”秦檀輕笑著,笑容很是妖冶,“——我的意思是,你就和這本《三十六策》一樣,因為又破又舊,隻配在我屋裏墊墊桌角。”
    一旁的青桑忍不住用帕子捂著嘴,吃吃笑了起來。
    ——這本書已經很舊了,還缺了頁,是小姐拿來墊桌腳的。今天小姐卻特意將它翻了出來,說是要送給賀楨的妾室做見麵禮。果然,現在這場麵真是滑稽極了。
    方素憐的肩微微顫了起來。
    她眼簾微抖,溫軟笑道:“謝過夫人賞賜。”
    秦檀當然不指望這點手段就激怒方素憐。她很了解方素憐,這個女人很能忍,演戲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連梨園的戲子都不如她。
    方素憐忍得住,一旁的賀楨卻忍不住。他對方素憐是真心喜愛,見不得秦檀如此欺負她,立即嗬道:“秦氏,你可是沒有將我放在眼裏?還不快把這丟人現眼的禮物收回去!”
    他的麵龐並沒有什麽表情,隻是淡淡的、清冷的模樣,像是久凍不融的冰雪。
    一旁的方素憐卻露出微微驚慌麵色,小小地對賀楨搖了搖頭,用幾不可聞的聲音慌張勸道:“大人,萬萬不要為了我得罪秦家!”
    賀楨權當沒有聽見。
    “賀楨,我是妻,她是妾。”秦檀不看賀楨,直直盯視前方,“隻要我還是你的妻室,方素憐便會是任我折辱的奴才。我便是欺淩她了,又如何?”
    說罷,她舉起茶盞,將那涼透了的茶水一氣兒潑在方素憐的頭上。嘩的一片響,方素憐的發髻、衣衫頃刻便濕了。混著茶針的茶水,沿著方素憐的眉骨、額心朝下淌去,弄得她麵上一團狼藉。
    方素憐蹙著眉,緩緩合上了雙眼,一副飽受屈辱的模樣。
    “……你!”賀楨的呼吸略略急促了起來,他顧不得嗬斥秦檀,連忙對丫鬟道,“還不去給姨娘擦擦臉!”他的拳頭蜷了起來,指甲狠狠刺著手上肌膚。
    秦檀瞧著方素憐狼狽的樣子,輕笑了一陣子,轉頭問賀老夫人:“娘,秦檀可有做錯?”
    賀老夫人忙不迭答道:“這方氏是個賤妾,賤妾便是奴婢。區區奴婢而已,檀兒責罰便責罰了,不算什麽大事。”說罷,又連忙勸賀楨,“楨兒,好好待你媳婦,不要欺負了人家。”
    秦檀挑眉,瞥一眼麵無表情的賀楨,對身旁丫鬟悠然道:“我累了,回去吧。”
    說罷,便兀自轉了身,懶懶踏了出去,那模樣隱隱含著一絲嬌扈倨傲。
    秦檀步出正屋後,心底長舒了一口氣。
    前世的她,在嫁入賀家之後總是在隱忍,總是努力藏起棱角鋒芒,力求溫柔大度。她與方素憐,便是在比誰更能忍、誰更溫婉。
    如今重活一世,秦檀忽然想到:到底有什麽好忍的?
    ——她就是作惡多端,就是要給方素憐難堪,賀楨又能耐她如何?橫豎賀楨都不會喜歡自己,何必再蓄意討好他!
    真是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