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26章 嫌隙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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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道宮?”黃修不解, “此事與慧如真師有何關係?”
“你倒忘了,之前是誰巴巴的趕來替太皇太後出主意了?”劉忠笑著問道。
黃修恍然大悟,“是了,此事當讓真師知曉才是。”
所謂的“方外之人”“出家離世”, 估計連太皇太後都糊弄不住,更不提這些在權力堆裏打滾, 為了往上走不擇手段的內侍們。尤其是黃修,他曾經替靈帝掌管天下道士, 所見過的“出家人”不知凡幾, 最知道他們的德性。
人生在世,誰能當真超凡出塵呢?
隻不過之前思維一直局限在內侍之間,所以一時才沒有想到。得了劉忠提醒,便立刻豁然開朗。
要對付這何不平, 光是他們動手,難免局促,或許難以成事。倒不如攛掇一下那位無上慧如真師,叫她出手,必能奏效。
而且如此一來, 責任也可以推給她去承擔,不至於牽連到他們。相反,沒了慧如真師, 太皇太後必然更加信重於他們。可謂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這種事, 交給旁人去辦, 黃修不放心。萬一走漏了消息, 到時候他也難以脫身。
所以黃修叫來了自己的小徒弟張才。這孩子進宮沒幾年,卻是最機靈不過,如今已經能替他打下手了。這種事派他去再好不過。黃修還特意叮囑了一番,叫他看清真師的反應,這才把人派了出去。
而賀卿的反應,遠比他想的還要激烈。
太皇太後可能並不會全然相信自己,這一點並不出乎賀卿的預料。畢竟從最近她對自己的態度上,便可窺見一二。——原本賀卿閑著沒事,每日必定要去養壽宮和坤華宮各走一趟。但近來她去養壽宮三五次,才能見到對方一次。
所以她想聽聽別人的意見,賀卿並不覺得意外。
然而聽到張才帶來的消息,她卻還是吃驚得直接打翻了手中茶盞,“你說太皇太後挑的人是誰?”
“叫何不平。他寫了一卷書,叫做什麽《拂塵錄》的,據說寫的就是這一二十年間宮中發生的各種事,呈上之後太皇太後十分歡喜,便把人留下聽用了。”賀卿這樣的表現,任誰見了都該嚇一跳,張才卻十分沉穩,語氣仍舊不緊不慢,像是什麽都沒有察覺到。
何不平!
賀卿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勉強將胸口鼓蕩起來的驚怒壓下去。
這個名字,她到死都不能忘。上一世,那個患了癆病、命不久矣的駙馬,就是這個人替她精挑細選出來的!
這份仇恨,並不因為獲得新生就淡去。隻是之前賀卿一直沒有碰見過他,自己也有意識地不去碰過往的回憶,將這些事情深深壓在了心底,所以麵上才能勉強保持平靜。
但這個人卻偏要自己跑到她麵前來,昭示自己的存在。
之前賀卿隻知道宮中目前有名姓的內侍官中並沒有這麽一個人,卻未曾深想過緣由,更沒想過何不平是如何上位的。
如今想來,那時中山王已經登上大位,卻因為大禮議之事,幾乎惹惱了滿朝臣子。就連一力支持他登位的薛知道也幾番上書,駁斥他的想法。身處宮中,孤立無援,即便是君王,隻怕也會心下不安,想要尋得熟悉前朝後宮諸事的內侍輔佐,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便如此刻,朝事紛蕪,太皇太後接觸得越多,便必然會越發覺得吃力,想找個人在身邊做幫手,並不奇怪。
傳話之人的意思,倒像是她之前的建言引起了太皇太後的念頭。但就算沒有她的建議,相信太皇太後遲早會意識到這一點,何不平也早晚能借著這個機會往上爬。
該怎麽辦?
賀卿抬眼看向坐在矮凳上的小內侍,心下念頭急轉,一瞬間生出了無數的打算,最後又一一被壓了下去。
事有輕重緩急,雖然賀卿恨不得立刻就解決了何不平這老貨,不叫他有機會出頭,但她更清楚,自己在太皇太後麵前說話的分量太輕,想要奏效實在太難。為他費這個功夫,並不值得。
當下,還是前朝的事更緊要些。
報仇什麽時候都可以,但再過兩年,楚朝就要麵臨亡國的風險,這件事比任何事都更要命,容不得半點閃失。
為此就算自己受一點委屈,也不得不暫時忍耐,以大局為重。
不過,不能立刻解決他,卻並不影響賀卿給他製造一點麻煩。有人巴巴的將這個消息傳給她,必然是對何不平有所戒備。有他們攪局,何不平想站穩腳跟,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倒是勞煩你師父特意派你前來,但我已是方外之人,在這些事情上,隻怕不能出力了。”賀卿緩和了神色,慢慢道。
張才眨了眨眼,麵上一派天真,“師父也隻是替真師不忿。分明您的提議已然極好了,那何不平借了這個機會,倒將功勞撈在了手中。其實他所說,與真師之言並無多少分別。”
“既然太皇太後信任,那也是他該得的。”賀卿道,
見她不為所動,張才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又客套了兩句,便起身告辭了。
賀卿目送他離開,等人走到了門口,才像是忽然想起來一般問,“我恍惚記得方才你說,那何不平寫了一本書?”
“是。叫做《拂塵錄》。”張才停住腳步,半側著身子回答道。
“這名字倒是有些意思。既然叫拂塵錄,豈不是從前都明珠蒙塵了?這是以他自比麽?”賀卿淡淡道,“若當真如此,足見此人自傲,以文喻人,莫不是真將自己當成是文人雅士了?”
張才微微一愣,搖頭道,“這奴婢就不知了。”
他心裏琢磨不透這番話,回到養壽宮,便去尋自家師父解惑。他記性也好,而且還有一樁旁人想不到的本事,那就是能夠模仿。當年黃修收下這個徒弟,便是見他隻看了一次,便將一折戲文記得一字不差,且還能模仿著伶人唱出來,著實難得。
當下他比照著賀卿的口吻,將這番話複述了出來,又問,“師父,真師這話是什麽意思,徒弟竟有些聽不明白了。”
黃修低頭想了一回,才笑道,“你再曆練幾年,就懂了。”
“究竟是什麽意思?”見自家師父賣關子,張才連忙催促。
黃修這才笑著道,“你可知古往今來,有多少文士,是因詩文而被殺?”
做文章的根底,講究個“不平則鳴”。文人們總喜歡在文字之中寄情,抒發誌向。但這種事情,一不小心就容易犯了忌諱。若是君主開明,無人在意也就罷了。若是有心人仔細解讀,上位者也不肯輕易罷休,那就難了。
無論怎麽看,太皇太後都不是個大度的性子。
而何不平這本書,偏偏又寫的是皇室宮廷生活,涉及到帝王後妃,隻要有心,總能找到犯忌諱的地方。
張才聞言,不由瞪大了眼睛。
慧如真師看起來飄然出塵,沒想到一出主意,就出了個這麽狠的!
黃修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伸手在他頭上敲了一記,“莫多想。你不是說,真師聽到何不平的名字時,甚至打翻了茶盞麽?或許其中還有別的隱情。不過這與咱們沒什麽相幹,不必打聽,更別記掛。”
“是。”張才連忙點頭應了下來。
這一晚何不平當值時,太皇太後果然對他問計,而且還特意將身邊的人都支走,就連黃修也無法探知兩人究竟說了什麽。
而隨後,太皇太後便宣布任命何不平為內侍押班,隨侍身側。
這個位置,隻在都知,副都知之下,可見太皇太後對於問計的結果,必定十分滿意。
而且第二日早朝,太皇太後就帶了他去。
主子們身邊一點風吹草動,下麵的消息是傳得最快的。太皇太後這邊才吩咐下來,上朝的隊伍還沒啟程,黃修就發現眾人看自己的眼神已經不比從前了。
到了早朝之上,太皇太後一改昨日對主戰派的反感,態度鬆動了許多,隻是仍舊提出了許多未能解決的問題,而且每一個都切中了重點,令朝臣們刮目相看。
與此同時,她又提出了幾個具體的建議,“從別處調兵速度太慢,不如就近從欽州調遣兵馬,著欽州兵馬使張抗領兵。屆時一麵增加圍困之勢,一麵分出小股精銳入城,將唐知州救出,如此方可占據主動,令亂民俯首,諸卿以為如何?”
這一番建議有理有據,十分全麵,自然也得到朝臣的支持,算是將主動權又拿了回來。
這一切自然是多賴何不平指點。他在朝事上也的確很有見地,如今抓住機會重回權力中心,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比起賀卿半遮半掩,有所隱瞞的說法,更令太皇太後信任。
而今這些建議立竿見影,在朝堂上起了效,太皇太後對何不平自是越發信重。
按照何不平的說法,主戰不但能令朝中眾臣上下一心,彰顯朝廷威勢,更重要的是,從太皇太後個人而言,這一仗隻要勝了,便可穩固她在朝事上的話語權。
剛剛才嚐過受製於人的滋味,太皇太後迫切地想要鞏固自身權位,因此最終同意了這個方案。
但何不平又道,雖然出兵已不可避免,但凡事應決於太皇太後之手,不能被朝臣牽著鼻子走。如此,方能顯示出她對朝廷的掌控之力。
如今這些話都一一應驗,出兵的事迅速定了下來,太皇太後自然也十分滿意,著令政事堂擬旨,盡快送往欽州,不得延誤。
雖然是宮禁森嚴,但是對處於高位的官員而言,宮中的消息,除非皇帝強勢,刻意封鎖,否則基本上很難瞞得住。太皇太後顯然並不具備這樣的手段,所以她用了何不平這件事,早已傳遍重臣們的耳朵,對於她今日的表現半點都不意外。
內侍掌權,對朝臣來說是很敏感的事。
隻是如今何不平能說動太皇太後改變主意,對他們而言是好事,眾人便也樂見其成。
所以盡管在下麵打了許多眉眼官司,但暫時沒有人願意站出來提起此事。畢竟如今何不平剛到太皇太後身邊,究竟如何還看不清楚,倒不如先把人留下,以觀後效。若當真可以輔佐政事,倒是省了不少心。若是個內裏藏奸的,到時候再設法除去不遲。
唯有顧錚多看了何不平幾眼,麵上若有所思。
……
早朝結束時,賀卿也剛好從坤華宮裏出來。這裏距離谘平殿很近,所以消息傳得也快。張太後雖然不理政事,但畢竟身份擺在那裏,這些消息自然會有人傳知,比賀卿那邊靈通了許多。
聽得太皇太後轉變心意,願意派兵去增援瑞州,張太後不由念了一聲佛。
念完之後,轉頭看到賀卿,她麵上才露出了幾分不好意思,“是哀家冒犯了,還請真師勿怪。”
她當著一個出家為女冠的真師的麵,竟然念了佛號,可不是冒犯?
賀卿自己倒是並不十分在意。畢竟她出家也隻是權宜之計,雖然一直沒有放下研習道經,但若說向道之心有多誠,也全是糊弄人的。既然如此,自然不會在意張太後這一點小小失誤。
“不妨事,”她朝張太後笑了笑,腦子裏突然冒出來一句話,便脫口道,“三教原來是一家。”
“這是怎麽說?”張太後倒是很有興趣。
賀卿隻得解釋道,“儒釋道三家,流傳至今,彼此之間互相影響融合,許多理念都是同源的,難以分清。故而真正深研至理的大德,往往兼通三家。如此細究起來,可不就是一家?”、
她說著還舉了幾個例子,不說張太後,就是身邊侍奉的宮娥也聽得津津有味。
說起話來不免誤了時辰,等她告辭出來,正好瞧見谘平殿門口人來人往,正是下了早朝,太皇太後將重臣們招至此繼續議事。
遠遠的瞧不清楚人影,唯有太皇太後的儀仗最為醒目。賀卿的視線微微向下,就落在了站在太皇太後身後一步的那個人身上。
上一世,賀卿作為被嬤嬤們拿捏著的公主,一應事務都是她們掌管,自己並未見過何不平,此刻距離遙遠,也看不清楚麵目,但她卻有一種十分強烈的預感:那就是何不平。
知道這個人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要用盡全部的力氣,才能按捺住自己不衝動地過去找麻煩。
賀卿在原地站定了腳步,並沒有立刻離開。哪怕那邊的人已經盡數進了殿裏,再瞧不見。
正怔怔出神時,忽然從谘平殿那邊跑過來一個小內侍,到了賀卿跟前,忙不迭的行了禮,將一張字條塞進了她手中,而後又迅速跑了回去。
賀卿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扯回了心神,下意識地低頭打開了那張字條,便見上麵的字龍飛鳳舞,筆劃草草:不知真師對著烈日格出何物?
沒有落款,但賀卿莫名就知道了送這字條的人是誰。
她先是一驚,為著顧錚這麽大的膽子。這可是在太皇太後眼皮底下,他居然買通了小內侍送字條過來,若是被人發覺,隻怕兩人都不會有好結果。
但這大半年來,經過的事太多,賀卿也早不是過去的賀卿,那一點驚訝很快就被收斂了起來。
莫說朝臣們本來就是在跟皇室分權,彼此之間微妙的明爭暗鬥不計其數,便說她自己,如今不也是在太皇太後眼皮底下打著自己的小算盤麽?皇室威嚴聽起來叫人害怕,其實離得近了才會發現,他們也隻是普通人。
即便是皇帝,不夠強勢也有可能被臣子壓製住,何況太皇太後一個不怎麽通曉朝事的女子?
再說,顧錚若沒有這樣的膽量,倒不是顧錚了。
然後賀卿才徹底反應過來,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出了一身的汗,貼身的衣裳已經完全被打濕。
八月裏天氣已經漸漸轉涼,但秋老虎仍舊散發著他的威力。今日天氣很好,賀卿在這大太陽底下站了那麽久,出了一身的汗,卻並不覺得熱,反倒有種從身體裏散發出來的冷意。
直到此刻,她才像是終於感受到了陽光的溫度,火辣辣地照在身上,須臾間又出了一身汗水。
這汗一出,賀卿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有些無力的酸痛,不過那種陰冷卻已徹底消失,隻剩下仿佛力竭之後的放鬆。
她將手中字條握緊,又看了一眼谘平殿的方向,而後才轉身往後宮的方向走。
顧錚到底有沒有看出什麽來,賀卿不知道。但特意著人送了這麽一張字條,偏又說的是這等無關緊要的事,賀卿卻從中窺見了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體貼。
不過,說到格日,倒是又讓賀卿腦子裏冒出來了一堆光學知識。
顧學士如此熱情,她又怎麽好敷衍?當多出幾題送去給他,叫他科學的道路上得到更多進益才好。
從坤華宮回問道宮,路途並不近,要穿過整個禦苑。但這條路賀卿是走熟了的,平日裏從來不覺得遠,因她本來也沒什麽要緊的事,花費一點時間在路上也並不為難,何況這一路風光秀麗,移步換景,也的確值得品鑒。但是這一天,她卻隻覺得怎麽都走不到。
中途有好幾次,賀卿都想停下來歇一歇,但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麽催使著她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始終沒有停留。
直到進了問道宮,她甚至還神色如常交代了玉屏幾句話,直到進了自己的屋子,才突然脫力一般倒在床榻上,好像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
或許是耗費了太多心神,賀卿本來隻想躺一會兒,沒想到竟然就保持著這個姿勢,沉沉睡了過去。
還是玉屏見她沒有動靜,進屋來看,才替她脫去鞋襪,又蓋上了薄毯。但這些並沒有讓賀卿睡得更加舒適,大概是俯臥的姿勢壓迫了心髒,她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又做起了夢。
說是夢,卻也是她親身經曆過的事。
她好像又回到了新婚之夜,才見第一次麵的丈夫死在了身邊。周圍是進進出出的人,賀卿縮在角落裏,滿心惶恐與絕望。但這種情緒也並未持續太久,很快就有人發現了她。
“都怪這賤婦!”一個身著紅衣、滿頭金銀珠翠,瘦長臉、吊梢眼的中年婦人一把將她拖了過來,使勁摔在地上,“我呸!說什麽金枝玉葉,娶了她衝喜我兒必然能好轉。結果幾十萬兩銀子撒出去,卻娶回了這麽一個災星!我兒之前明明已經有所好轉,必是被這災星所克!”
她一邊罵,一邊抬腳不停往賀卿身上踹,麵上的表情凶惡至極,直如厲鬼。
賀卿抱著頭趴在地上,她能夠感覺到周圍有不少人,但並沒有誰替她說一句話,還有人附和那婦人,更有人揣測道,“瞧著半點金枝玉葉的貴氣都沒有,別不是何不平那老貨收了錢卻不辦事,弄來一個冒牌貨糊弄咱們吧?”
兵荒馬亂之中,賀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將“何不平”這個名字記下的。
又有人啐道,“說什麽金枝玉葉,日子興許還不如咱們家的姑娘!要不然哪能輪得上咱們求娶?不過在宮裏不得寵,隻怕老天爺也不肯眷顧,因而這衝喜才沒有效果。”
之後的事,在賀卿腦子裏就是一片混亂,隻聽得見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話,至於具體說了什麽,卻是聽不清的。
直到她又被人一把揪了起來。
還是那張長著吊梢眼的瘦長臉,看起來刻薄無比,是她那死鬼丈夫的娘,她的婆婆。中年女人拎著她的衣領,表情猙獰、形如餓鬼,塗了太多口脂的嘴看上去十分嚇人,張合間,聲音也像是從九霄雲外傳來。
“既然你克死了我兒,那就跟著陪葬,到了地下繼續侍奉我兒吧!”
然後……然後是大紅的綾緞繞過脖頸,就那麽用力地勒著……
窒息地感覺迅速地包裹住她,過於劇烈的痛苦讓她產生了幻覺,一時覺得自己在烈火之中被焚燒,一時又覺得自己被河水淹沒,一時又像是在被淩遲,刀剮一般的疼痛從體表鑽入心髒……
賀卿被人按著,虛脫地掙紮著,開始還能保持一點晴明,後來便漸漸陷入混沌之中,直至眼前隻剩下一片黑暗。
“啪”的一聲,賀卿整個人從床上滾下來,摔在了地上。疼痛讓她立刻睜開眼睛,清醒了過來,卻一時提不起力氣爬起來。
賀卿就這麽躺在地上,心髒怦怦怦地跳,滿頭大汗地抓著自己的衣領,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好半晌才從那種仿佛窒息狀態裏緩了過來。
她盯著帳子上懸掛著的五彩絲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活著就好,活著就有無限可能,活著就可以做很多事。
直到氣喘勻了,心悸的感覺也漸漸褪去,賀卿才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開口叫玉屏進來伺候。但這一張開嘴,她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完全啞了,第一下竟沒有發出聲音,之後說出來了,卻也粗啞難聽。
賀卿嚇了一跳,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潤嗓子,才總算能說出話來。
今天這一番折騰,她出了好幾次汗水,衣服卻沒有換過,黏糊糊的貼在身上,十分難受。
所以叫了玉屏進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水沐浴。
將身體浸入略有些燙的熱水之中,賀卿這才慢慢放鬆下來。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自己手裏一直攥著顧錚的那張字條,連忙張開手,字條已經被水濡濕,凝成了一團,展不開了。
這天晚上賀卿沒有睡,念了一夜的道經。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也閉門不出,隻讓玉屏對外宣稱要閉關。
不過說不說也沒多大的影響,從始至終,隻有張太後派人來問了幾次。
等賀卿再出門時,已經將心態徹底調整完畢。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谘平殿拜見太皇太後。不過賀卿真正的目的,卻是要去見何不平。
顧錚那句話,像是似是而非的安慰,但卻更像是一種警醒。
這是宮裏,她但凡表現出一點不同尋常,就立刻會被人查知。所以賀卿要確定,自己現在見到這個人,已經不會再產生情緒波動,至少不會為外人輕易看出來。
抄了一本道經,寫了幾百個忍字顯然是有效的。
何不平一直站在太皇太後身後,每當賀卿抬眼看過去的時候,餘光總能夠掠過他,但除了第一次,她沒有再多看一眼,也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緒,從始至終對答如流。
末了將自己這幾日抄寫的道經獻給太皇太後,這一趟請安便算是結束了。
出門時正好迎麵碰上了前來稟報的黃修,賀卿放慢了步子,果然在跨過門檻之前,聽見黃修道,“稟太皇太後,瑞州來報!”
賀卿腳步一頓,她把自己關在屋裏半個月的時間,算來瑞州的事也差不多告一段落。
隻是不知那唐禮臣可救出來了。
心裏掛念著此事,賀卿便止住了腳步,回轉頭去,便見太皇太後正在拆瑞州的奏報。看完之後,她臉上立刻露出一點喜色,轉頭對何不平道,“好!張抗大破亂民,已將唐知州救了出來,並俘虜禍首,不日便可押解至京!”
這毫不掩飾的態度讓賀卿心頭一跳,連忙把頭轉回來,繼續往外走。
畢竟是好消息,並無封鎖的必要,所以賀卿到了坤華宮,坐下跟張太後說了幾句話,這消息便已傳遍了。不光是前朝後宮,估計就連京城百姓,也已經得了信。
傳信的人日夜兼程,後麵的大部隊就要走得慢了許多。所以有時旬日之後,賀卿才在谘平殿裏見到了唐禮臣。
先是為了瑞州的政務殫精竭慮,後來又被圍困在府衙之中,情勢惡劣,如今雖然被解救,但因為他造成了瑞州的局麵,接受朝廷處置也是必然之事,又風塵仆仆趕回京城……這種種加起來,讓唐禮臣整個人看起來瘦脫了形。
但他的精神卻並沒有因此受到影響,坐在矮凳上,脊背仍舊挺得筆直,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令人不敢逼視。
這就是唐禮臣。
賀卿不惜插手朝事,在太皇太後和顧錚麵前顯露出自己的手段,就是為了此人。
如果說顧錚是左右接下來這十幾年天下大局的人,那麽唐禮臣無疑就是能夠令天下安定下來的那個人。
雖然如今他在朝中隻有治刑獄的名聲,但實際上,內政才是他真正拿手的。隻不過這方麵難有特別突出的政績,被刑獄方麵的成果壓住了,這才不顯。
但是之後十幾年,新朝打天下時,便是因為有唐禮臣這個實際上的宰相在,治理地方,調派錢糧,將諸事安排得妥妥帖帖,提供了最為穩定的大後方,前麵的軍隊才能夠所向披靡、勢如破竹,最後收複全國,建立新朝。
而他之所以投向新朝,便是因為這一次的瑞州民變。
在沒有賀卿和顧錚這兩隻蝴蝶的上一世,正急著要為自己的生父正名的末帝賀垣,就像之前的太皇太後那樣,並不願意為了遠在千裏的瑞州大動幹戈。
事情耽擱了很久,才草草做出了決定:奪原瑞州知州唐禮臣官職和功名,貶為庶人,同時著令瑞州當地官府安撫亂民,勿令再起幹戈。
等於是犧牲了唐禮臣這個人,來換取亂民平息憤怒,解決此事。
甚至雖然沒有說,多少也有點將唐禮臣交給亂民處置的意思。畢竟這是個官民之間有上下之別的時代,官職和功名就像是唐禮臣身上的護身符,讓那些亂民即使是在暴怒之中,也不敢拿他怎麽樣。一旦揭開這張護身符,他必然會被憤怒的民眾淹沒,屍骨無存。
幸而這個決定作出得實在是太晚,已經耽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唐禮臣等不下去,不得不組織府衙中的殘兵,拚死突圍。在突圍的過程中,他左腿受傷,治好之後便成了跛足。
因為這個緣故,唐禮臣恨楚朝入骨,才肯加入起義軍的隊伍,掀翻自己曾經效力的舊朝。
如今楚朝並未棄他於不顧,想來唐禮臣的想法也會發生變化。而賀卿將這個人保下來,就是希望讓他跟賀卿一起,撐起大楚江山。
不過在今日之前,她對唐禮臣其人的了解,全部都停留在紙麵上。此刻見到了人,確定他在經過了這麽多事之後,精神並未散去,一直懸著的心才安了下來。
不過這種欣喜隻維持了片刻的時間,轉瞬就被如何將唐禮臣繼續留在朝堂的煩憂所取代。
太皇太後已經十分明顯地表現出了她對唐禮臣此人的不喜。而更出乎賀卿預料的是,她竟然在完全沒有經過朝堂商議的情況下,直接給唐禮臣定了罪,一一道代擬詔書對他做出處置:奪官還鄉。
“娘娘,如此隻怕有些不妥!”賀卿本來降低了存在感坐在一旁旁聽,至此也不得不站出來了。
這會兒召重臣覲見的內侍才剛走不久,殿內隻有這麽幾個人,也唯有她能開口。
“有何不妥?”太皇太後沒有開口,她身後的何不平站了出來,一把尖利的嗓子聽得賀卿太陽穴隱隱作痛,“這罪人身為瑞州知州,卻不思治理地方,反倒一味強壓,終致民變,隻是奪官,已是太皇太後格外開恩了!”
賀卿一聽就知道又是何不平給太皇太後出的主意。此人到了她身邊之後,太皇太後於朝事上顯然有底氣了許多,性格也逐漸變得強勢,不再像剛剛接觸時那樣六神無主,事事依賴朝臣了。
從上位者的角度,這樣做無可厚非。但聽何不平的,跟聽朝臣的有什麽分別?一樣是受製於人,但朝臣們至少大部分會以國事為重,何不平一個閹人,在乎的恐怕隻有權位。
不過,這也正是他得寵的原因。
——朝臣們忠心國事,免不得要忤逆太皇太後的意思,他卻是一條忠狗,太皇太後喜歡誰,自是不言而喻。
賀卿用牙齒輕輕咬著舌尖,用這種方法讓自己保持清醒,也用這種方法阻住那些險些脫口而出的話。
她瞪著何不平,“唐大人是朝廷的臣子。朝廷自有法度,便是他要接受處罰,也該由群臣議定,政事堂通過,方可執行。太皇太後代陛下臨朝,豈可違了朝廷法度,以中旨降罪朝臣?這樣的旨意,便是發出去了,也會被政事堂封還!”
何不平卻隻微微一笑,並不跟她爭論,“真師所言極是。”
他這麽說,反倒激起了太皇太後的怒意,她看向賀卿的神色十分冷淡,“此乃這朝堂之事,真師方外之人,怕是不便置喙。來人,請真師回問道宮!”
賀卿對上她的視線,渾身一個激靈,陡然冷靜下來,才意識到自己到底還是在何不平麵前失了分寸。
此刻這樣正麵反對太皇太後,其實用處並不大。甚至就算攔住了太皇太後這道中旨,真讓朝上的大臣們來商議,唐禮臣的結果也不會比奪官好多少。
反倒是她自己,開了這個口,她“方外之人”的身份就成了個笑話。在太皇太後麵前表現出了對朝政的企圖心,她又豈能容得下?
賀卿一抬頭,便對上了何不平頗有深意的笑容。
她心下不由咯噔了一下,這一切,恐怕都在何不平的預料之中,他是故意激自己說出了那番話,為的就是最大限度降低自己對太皇太後的影響力。
今日之後,她失去了方外之人的護身符,在太皇太後麵前再說不上話,能夠左右太皇太後的,便隻剩下何不平一人。
光是想想,就讓賀卿手腳發冷,渾身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