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71章 決河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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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此刻太皇太後一開口, 威嚴頓顯。
劉牧川連忙低下頭, “臣等失儀,太皇太後恕罪。”
他反應更快, 是因為他是朝堂上的老人, 也是因為他已經琢磨出來, 自己的主張與太皇太後所思所想恐怕有悖,心下更忐忑。而他開口之後, 汪同也跟著請罪,態度卻顯得從容許多。
“罷了, 哀家也知道你們一心都是為了國事。”太皇太後擺了擺手,“隻是瑞州危在旦夕,這樣一味爭執,倒不如早早拿出章程來!”
太皇太後雖說出身不高,但也是官家女。在民間長到十多歲,出門的機會都沒幾次。後來入了宮,就更是隻能在這一方天地之間打轉了。雖然性子在女子之中已經算得剛強,其實見識仍舊有限。
在她的意識裏, 民變乃是十萬火急的大事, 關係到國家安危,心下自然難以平靜, 巴不得立刻找出解決之法。
偏偏朝堂上的事, 從不是哪一個人可以決定的。就算是她的公公, 賢明仁德、英睿不凡的惠帝, 在朝事上也做不到一言九鼎,隻能跟朝臣們商量著來。
薛知道這才上前一步道,“娘娘所言極是。隻是是打是撫,得先定下來才是。”
“自然是撫。”太皇太後毫不猶豫道。
避開唐禮臣這個人之後,做決定似乎就變得容易多了。
賀卿微微一愣,下意識地往太皇太後臉上看去,見她表情嚴肅凝重,搭在扶手上的那隻手,卻一直在不安地動來動去,忽然生出了一點難以言說的情緒。
都說“聖心難測”,賀卿此刻才終於感受到了一點。
其實太皇太後或許並沒有大家所想的那麽英明神武。隻是因為她現在是上位者,坐在那個位置上,所以所有人都會揣摩著她的心思來行事。所以她的每一個動作,不論是大是小,都會被人拿出去分析解讀,好似其中真的藏著什麽深意。
就連賀卿自己,其實也是如此。因為對方一句話就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所以說話行事,不得不慎之又慎,反複琢磨。
可是撇下這些雲裏霧裏的東西不提,太皇太後才剛剛當政不久,根本沒有經曆過幾件事,其實仍然還是當初那個六神無主,不管是薛知道還是賀卿都可以一句話說動她的女人。
雖然是後宮之主,甚至如今還代理朝政,但她也隻是個普通的女子,身處皇家,或許養出了一身氣勢,於朝政上卻是沒什麽見地的。
所以她現在的表現,也不是讚同誰,反對誰,而是……怕。
是的,怕。
沒有經曆過戰爭的人,總是會對它進行無數想象。伏屍遍地、鮮血四濺,人命朝不保夕,這樣的環境,任誰都難以迅速適應接受。
而古往今來,通過起義推翻皇室統治的案例實在是多不勝數。
太皇太後近來正在讀史書,其間一字一句,皆是觸目驚心。所以她對這種□□,從心底裏會覺得害怕。
她分不清楚民變和起義的區別,隻知道是一群暴民被憤怒催使著發動叛亂。她怕這些流民組成的軍隊能一路打進京城來,毀掉這太平盛世,也毀掉她所擁有的一切。
因而麵對這樣的情形,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安撫。最好是能毫發無損,一個人都不傷地將這件事解決了。
這種心思,賀卿看不出十分,也能看出個六七分。因為從她自己的本心來說,想法估計也與太皇太後相去不遠,隻想息事寧人,哪裏顧得上會留下什麽禍患,影響日後?
但是賀卿近來潛心學習,又有另一份記憶作為參考,在這上麵卻是已經有了不少進展。她知道,朝廷有時候是不能示弱的。示弱得多了,就會失去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劉牧川愚民的態度賀卿不讚同,他的強硬卻是可取的。
大國之威,豈可因為這一點小事,就張皇失措,主動退卻?
而且,賀卿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一旦采取了太皇太後所說的安撫策略,就必須要滿足那些暴民的要求。而他們在憤怒頭上,最恨的人無疑就是造成了這個局麵的唐禮臣。而太皇太後對他,也不可能全無芥蒂。畢竟若不是他,她根本不需要如此驚慌糾結。
賀卿有點擔憂,最後唐禮臣會被舍棄,成為平息暴民之心的犧牲。
可是她雖然適逢其會,留下來旁聽,但在這種事情上,卻是插不上話的,也隻能站在一邊幹著急。
生怕下一秒誰就站出來,說出具體的安撫策略,她一時情急,竟是忽然生出了一股膽量,上前一步,站在太皇太後身側道,“事情雖然是十萬火急,但一時片刻也無法解決。已是午膳的時辰了,我見門外內侍來回幾次,隻不敢打擾。娘娘和諸位大人不如暫且歇息片刻,用了午膳,再行商議。”
這個提議有些出乎預料,但耽誤了這麽長時間,所有人也的確都餓了。而且在這裏議事,神經必定一直緊繃著,也需要暫時放鬆。所以太皇太後雖然微微皺眉,對她的打岔有些不滿,卻沒有否定這個建議。
“也好,就請諸位先生先吃茶飯,稍後再議。”她道。
而後便站起身,被人扶著往後頭去了。太皇太後吃飯的流程要更複雜得多,得先換一套衣裳,叫人擺上桌子,上了菜,然後由試菜太監先嚐過,再呈到她麵前。每一樣菜都必須動筷子,又都不能吃多。這個過程有十幾人在一旁伺候,十分繁瑣。
幾位議事的大臣也被請去了偏殿。
顧錚刻意放滿了角度,留在最後一個。到門口時,借著側身的機會回頭一看,賀卿還站在原來的位置上,一雙明亮的眸子緊盯著自己,嘴巴無聲張合,說了兩個字。
花園。顧錚跟著重複了一遍,朝他微微頷首,這才轉身出門。
賀卿確定他接收到了自己的訊號,這才鬆了一口氣,轉身往後麵的花園裏去。她在宮中地位特殊,太皇太後沒說什麽的情況下,不管做什麽都沒人管。
到了花園裏,賀卿讓人上了茶水點心,自己就吃了幾塊糕點墊墊肚子了事,而後焦急地等待著顧錚的到來。
她自己也說不好為什麽會選擇相信顧錚。
也許是已經沒有了更好的辦法,也許她還是願意相信,顧錚這人雖然討厭,但史書上對他的讚譽卻並不假。當下的情形,能夠救唐禮臣的人或許很多,但願意去救的,賀卿隻能賭他。
再說,她跟別人也不相識,就算想提此事,也無從入手。
好在過了沒多久,顧錚就出現在了她的視線裏。賀卿連忙站起身,在亭子裏等候。顧錚卻沒有走到亭子這邊來,隻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站定,方便說話,但即便被人看到也不會懷疑兩人之間有什麽。
“真師可是有什麽事吩咐?”時間緊迫,顧錚沒有寒暄,直接問道。
賀卿道,“方才劉大人和汪大人各執一詞,顧大人以為誰更在理?”
顧錚並不意外她的問話,因為他本來就一直覺得賀卿對朝政有著超乎尋常的興趣,一直蠢蠢欲動想要插手。所以聽到這個問題,他眉一挑,反問道,“真師覺得誰更在理?”
“都有理,又都太極端。”賀卿道。
顧錚微微點頭,不甚在意地道,“他們自己未必不知。隻是先這樣說了,接下來才能商量出個折中的法子來。”
這卻是賀卿沒有想過的,她微微一愣,但旋即又道,“娘娘的意思是安撫為主,顧大人以為,他們會用什麽去安撫瑞州民眾?”
“你想救唐禮臣?”顧錚這回是真的意外了。
經過幾次接觸和了解,他對賀卿也有了一點自己的判斷,不會草率的認為她是抓不住重點,糾結這些細枝末節。或者就算如此,為了救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冒這樣的風險來見自己,也足夠讓顧錚動容了。
身在朝堂,誰都說不清將來會如何。哪一日他深陷困境,是否會有人這樣為他奔走?
救唐禮臣雖然麻煩些,卻也不是做不到。
隻是他還需要一個理由,“為什麽?”
賀卿低頭想了想,然後道,“顧大人權當我是婦人之仁,見不得這種事吧。”
如此幾番思量,始終無法做出決定。
這種時候,太皇太後迫切地需要有個人商量,最好是能夠提出可靠的建議,給她作為參考。
而這個人必須是絕對忠誠可靠的。賀卿也好,朝臣也好,都不是好的選擇。於是太皇太後在長久的猶豫之後,將視線轉向了自己身邊伺候著的人。
她在宮裏能夠接觸到的人就這麽些,旁人不通政務,但入內內侍省的人朝夕伴君,這些東西卻是必學的。
隻是無論都知黃修,還是內東門司供奉官黃修,在太皇太後看來,都不甚滿意。
她雖然始終在深宮之中度日,見識有限,但也隱隱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兒子都不是什麽賢明君主。不管是做皇後還是太後時,總有朝臣設法將奏折遞到她這裏來,請求她勸諫君王。
將近二十年的時間,朝政其實差不多是掌控在大臣們手上的,皇帝參預的並不多。
如此,跟在他們身邊的內侍,自然也很難有多少見識與長進。尤其是都知黃修,當年得靈帝看重,便是因為深研道經,可以替靈帝管理諸多道士。
要他們為自己分憂,顯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們不行不代表別人不行。太皇太後想到這裏,便吩咐黃修,“去將入內內侍省的名冊取來。”
雖然不知道她怎麽突然要看著東西,但黃修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將名冊取來呈上。宮中內侍數量眾多,光是名冊就有厚厚的好幾本,太皇太後看了一眼就覺得頭疼,卻還是不得不耐下性子來仔細翻看。
朝堂上的事她都暫且忘了,花了大半日功夫,看得暈頭漲腦,這才從名單裏挑出幾個可用之人。
她將這幾個名字寫在條子上,隨手遞給黃修,“召這幾人來見哀家。”
“是。”黃修低下頭,順勢在字條上掃了一眼,便將上麵的五個名字都記了下來,心念電轉,開始琢磨起太皇太後要見他們,所為何事。
數千內侍伺候這麽寥寥幾位主子,競爭之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太皇太後跟前的這幾個位置,從上到下都盯著呢。哪怕黃修已經站在了所有內侍之上,也半點都不敢掉以輕心。
內侍們的前程,全都係在主子們身上。隻要太皇太後一句話,他可以是入內內侍省都知黃修,也可以什麽都不是。
如今現放著這麽多人太皇太後卻不用,巴巴的親自從名單裏挑出來這五個人,不論是要他們去做什麽,都很值得黃修警惕。
不過這種警惕也是內斂的,並不敢在太皇太後麵前顯露出來。
出了門,他一邊吩咐下麵的小內侍去尋人,一邊繼續在心裏琢磨。
黃修本人也算博聞強記,身在這個位置,宮中有名有姓的內侍都在他的腦子裏,以備不時之需。如今細細檢看,太皇太後要見的這五個人裏,有三個是在他這裏掛了名的,還有兩個卻不知是什麽人。
單看這掛了名的三個人,要說共同之處,那就是入宮多年,年紀已經很大了。
細細算來,應該是在惠帝年間入宮。而且一度得到信重,在入內內侍省當值,禦前行走。不過位置都不高,不過是內侍高品、內侍高班一流的人物。後來靈帝繼位,他們這些人都沒了用武之地,便被發配去了別的衙門。到如今,也混了個不上不下的品級。
想到這裏,黃修不由牙疼一般深吸了一口氣。
說起惠帝年間,外間自然是盛讚這位陛下賢明仁德,但對內侍們而言,那同樣也是他們最輝煌的時候。
莫看靈帝和獻帝都對內侍信任有加,但因為他們自己不怎麽關心朝政,一個一味求仙問道,一個則癡迷各種逸樂之事,跟著他們的內侍自然也都是擺弄這些玩意的好手,於朝事上,卻是很難插得進手的。
反倒是惠帝在位時,因為每日要處理大量朝政,必須要有內侍在一旁幫手。因此當時的入內內侍省,每日接觸的都是奏折簡牘、國之大事。至於當時的都知,更是號稱“內相”,與政事堂的相公們一般輔佐皇帝。
跟前輩們比起來,黃修這個都知當得就有些沒滋沒味了。
但佩服歸佩服,要他將自己這個位置讓出來給人,卻是萬萬不能的。
如今太皇太後正為了朝堂上的事憂心,卻不問他們這些身邊伺候的人,非要去找惠帝年間的老人,是為了什麽不言而喻。
意識到這一點,黃修心裏陡然生出一股強烈的危機感。但目下這種情形,他也沒有什麽好辦法。太皇太後直接吩咐他去辦這件事情,也就不擔心他會有什麽意見。就算有,也隻能壓著。
皇宮雖大,但涉及到太皇太後這位地位最高的主子,事情辦起來效率就高了許多。不過一個時辰之後,那名單上的五個人就已經來了四個。其中沒來的那個,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已經於去年求得恩典出宮,急切間怕是找不著了。
太皇太後見了這四個人,卻難免有些失望。
在她想來,曾經那麽意氣風發的人,總該還留著一點風骨。然而眼前這四個人,卻是頭發胡子都斑白了,垂垂老矣,目光混濁,再沒有半點野心與意氣。
這樣的人,還能用嗎?
但她還是耐著性子問了這四人這些年來的經曆。
前三人顯然日子都過得渾渾噩噩,自己其中一個說起話來甚至語無倫次,讓太皇太後心都涼了半截。然而到了最後一個,他卻沒有仔細敘述自己的經曆,而是從懷中捧出一本書來,“奴婢畢生心血,皆在此書之中,願呈太皇太後欽覽。”
不止是太皇太後,殿內所有人都不由生出幾分驚訝。
蓋因此人在四人之中看起來最落魄,最不修邊幅,也是最不受重視的。因此太皇太後才將他排在了最後,誰知道他卻是不按常理出牌,立刻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他拿出來的那本書,可以看出紙張十分愛惜,並無半分褶皺之處,與此人的外表截然不同。
太皇太後便微微頷首道,“呈上來。”
黃修親自走過去接了此書,轉身呈到案上,讓太皇太後翻看。
這本看起來並不薄的書,詳細記錄了從惠帝年間到獻帝時期,宮廷之中皇帝後妃及內侍宮娥的生活,其所涉範圍之廣,內容之全麵詳細,著實令人稱道。而且筆觸活潑,敘事風趣。作為這宮廷生活中的一員,太皇太後隻看了開頭部分,便數次會心一笑,頗覺有意趣。
但現在不是看書的時候,她微微頷首,暫且合上了書頁,抬起頭來看向跪在下首的人,態度不再似之前那般漫不經心,認真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何不平。”
“起吧。”太皇太後擺了擺手,“這書寫得倒是有些意思,可見你用心了。往後就跟在哀家身邊伺候吧。黃修,你帶他下去安置一番,今日就開始當值。”
“是。”黃修在心裏暗暗歎了一口氣,出列應答。看向何不平的視線,卻是萬分複雜。
近身伺候主子們的內侍之中,識字的占大多數。畢竟有時候需要整理案牘,甚至代為書寫,若是這些都不懂,如何侍奉主子?但如何不平這般著書立說者,卻是從未有之。
而他寫這麽一本書,想來不是為了自娛自樂,而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借此起複。
隻是之前一直沒有得到機會,畢竟那兩位爺都不喜這些。如今對了太皇太後的胃口,得了恩典留在身邊,卻是不得不防。
親自將何不平送到他的住處,又叫人送了份例上的東西來,好生安撫了一番,黃修才轉身離開,留他自己在這裏收拾。
太皇太後雖然把人留下,卻並未給出具體的職務品級,顯然是還想看他的能耐。若是放任不管,或許不久之後,自己在谘平殿和養壽宮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這也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黃修回去之後,就拉上了內東門司供奉官黃忠,將其中幹係一一分說了,又道,“若不趕快尋機將他壓下去,翌日我二人隻怕要仰人鼻息過活了。”
“這事倒也簡單。”劉忠低頭沉吟了片刻,道,“黃都知何不使人將此消息傳給問道宮?”
一方麵她的確很欣賞顧錚,也認可對方的才華與能力,但是那天顧錚輕蔑不屑的眼神,她也始終不能忘卻,對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坐在馬車上,她掀起車簾,看著跑在車隊前方的人,感覺非常複雜。
“真師在看什麽?”玉屏見她總盯著前麵,忍不住問。
見賀卿不說話,她跟著看了幾眼,又道,“顧學士的馬跑得遠了些,是否要叫人通傳一聲?既是護衛咱們,怎麽隻顧著自己?”
賀卿正要搖頭,轉念一想,又覺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無論如何也該是顧錚沒臉見自己,便點頭道,“也好,你讓人去說一聲。雖然是在城外,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這般縱馬不太安全。”
她怎麽忘記了,以她的身份,雖然不至於壓製住顧錚,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裏不那麽痛快,總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個侍衛打馬追了上去,與顧錚耳語片刻,他轉頭朝這邊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馬,在原地等候。直到賀卿的馬車跟上去,這才駕著馬緩緩跟在一側。
賀卿掀起簾子往外看去,正好對上他的視線。顧錚半點沒有慌亂,雙眸不閃不避地看著她。
兩人對視了片刻,賀卿輕聲問,“到現在顧大人還是堅持那日的想法嗎?”
顧錚微微皺眉,沒有說話。賀卿便又道,“百姓們自然不想被折騰,但若是對他們有好處的事,便是折騰了些,我想他們也不至於會不識好歹,顧大人以為然否?”
這“不識好歹”四個字,顯然是在指桑罵槐,賀卿也根本沒有掩飾的意思。
顧錚低頭想了想,笑道,“道理是這般不錯,可兩個小孩玩耍爭鬥時抖落的一點食物殘渣,於地上的螞蟻而言固然是一頓豐盛的大餐,然而這兩個孩子,誰又真的在意螻蟻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殘渣,翌日卻也可能打起來一腳踩死無數螞蟻。兩者俱是無心,螻蟻難道還要因為那一點殘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話還十分含蓄,賀卿本以為他會有些顧慮。今日看來,這位顧大人的膽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賀卿哼了一聲,“焉知小孩就不是見地上有螞蟻,故意弄掉的殘渣?隻因為有另一個孩子來搶奪,便以為他們要打架,遲早踩死螞蟻,難道就是道理?”
不論如何,好處已經得了,卻再三疑心,這“不識好歹”四個字,賀卿並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顧錚一個人為民請命不成?
這一回顧錚沉默的時間略長了一些,片刻後才緩緩道,“或許是臣想錯了。”不等賀卿高興,他又道,“但臣以為,兩個孩子若能離螞蟻遠些,或是始終和睦相處。雖然沒有好處,但也不至於有壞處,於螞蟻而言或許會更好。”
冥頑不靈!
賀卿意識到,顧錚或許一開始就對她存了偏見,到現在也沒有更改的意思。這種情況下,她說得再多,都像是狡辯,他也總會曲解到別的地方去,多說無益。
她怒道,“難道不動不言,才是對的?”
“這些事自然有別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職,才是正理。”顧錚堅持道。
可能是已經習慣了他話裏有話,這一回賀卿幾乎是立刻就意識到,他表麵上說的是每個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實是在諷刺她一個後宮女子,名不正言不順,卻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兩宮之爭。
賀卿這幾日也想了許多,此刻腦子轉的很快。
說到底,是因為她觸碰到了禁忌的權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爭,爭奪的就是這麽一件東西。而這件東西,從一開始就貼上了“女子勿動”的標簽,他們嚴防死守,決不允許任何人突破限製去觸碰它。至於她要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誰在意呢?
賀卿心頭莫名生出幾分憤慨。也許就是因為自己的確是一心做實事,也的確做了事,卻還是被人誤解,這種情緒也就顯得越發的濃烈。
她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句後世網絡上的吐槽來: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這個突然而至的念頭讓賀卿微微一怔,而後忍不住失笑。這麽一打岔,悲憤的情緒倒是沒有那麽強烈了。
數千年的男權社會,形成了這種觀念與意識,哪裏能說改就改?更不可能因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轉變。這樣的現實才是正常的。
隻不過這件事,又勾起了賀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變,也同樣需要漫長而艱苦的鬥爭。要不要做這第一人呢?
也許她能做的不多,也無法真正地劈開黑夜,迎來黎明。但是哪怕隻是給後來人指明一條路,也是有意義的。或者哪怕失敗了,她至少曾經爭取過,沒讓自己就這麽憋屈的過一輩子。
別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嚐試的……
就從這位顧學士開始吧,總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優越與傲慢。
這樣想著,她便緩聲道,“顧學士當真是端方君子,行事無不循規蹈矩,令人欽佩。這‘各安其分’四個字,說得真好。聽聞顧學士年少成名,但因為薛相壓著,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顯。如今看來,顧學士也當是甘之如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顧錚此刻就該繼續埋沒在翰林院裏,沒有個二十年的時間休想出頭。
隻需自己打破規則,卻要壓著別人,真是好霸道的規矩。
饒是顧錚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變了臉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這是自然。薛相也是為了磨礪臣,臣自是感激不盡。若沒有薛相,也沒有臣的今日。”
臉皮真厚啊。賀卿發現,跟他比起來,自己還有許多要學的。
第一條就是不要因為別人的話隨意動搖自身的念頭,對錯且不論,當下一定要繃住,否則就是輸了。
第二條,朝堂上的事自己畢竟不懂,顧錚就連滿朝文武都能獨自迎戰,跟他爭論這些,根本沒有勝出的機會。若要壓製住他,須得找自己擅長而他不懂的話題。
顧錚不懂的話題……賀卿腦子裏瞬間就出現了自己之前曾經為顧錚可惜過的那五個字:時代的局限。
正好一陣風吹過,一片樹葉從兩人之間飄蕩而過,被車馬帶起來的氣流影響,在空中盤旋著。賀卿便立刻指著那片樹葉道,“顧大人可瞧見了那片葉子?”
“嗯?”這話題跳躍得太快,顧錚有些跟不上。
賀卿很滿意這個反應,含笑問道,“你看懸空的東西,不論是輕如樹葉鴻羽,或重如鐵石,最終都會落到地上,這是為何?”
顧錚:???
事情的起因,的確是因為漢白兩族之間的摩擦。
兩族聚居,彼此之間從生活習慣到信仰都不太相同,矛盾自然也是由來已久。
白族人擅騎射狩獵,戰力不俗,但瑞州本地的漢人也同樣彪悍淩厲,不會讓對方討了好處去。所以這麽多年來摩擦不斷。但因為都知道對方的實力,也想謀求長遠的發展,所以雙方都壓著,不會讓事情真正鬧大。
再加上官府在這種事情上一向都是和稀泥,隻要他們能和平相處,別的一概不管,久而久之,彼此之間多少也有些默契。
什麽時候該鬧,派多少人去鬧,鬧到什麽程度……這些下頭的人或許不清楚,但領頭的心裏一定門兒清。偶爾有些事情,兩族甚至會通力合作,聯合起來對付和糊弄官府。
最輝煌的時候,他們曾經一連擠走了三位當地官員,從縣令到知州都有。其中一位縣令,甚至是死在當地的。
也正是因為那位縣令的死,事情有些壓不住了,朝廷才覺得應該殺一殺瑞州當地的風氣,派了唐禮臣這樣的能吏幹臣過去,希望他能夠為當地帶來一些改變。
當時唐禮臣的其實品級還不夠執掌一州之地,是劉牧川和先帝力排眾議選擇了他,所以他的官職是權知瑞州,這是朝廷為能力強而官品低的官員做出的妥協,可見對他的信重。
唐禮臣也沒有辜負這種信任,到了那邊之後,迅速地審結了張縣令的案子。卻原來這位倒黴的縣令大人,是死在一次兩族鬥毆之中的。
這事兒說起來也是寸了,兩族上百人聚在一起混戰鬥毆,結果兩邊兒都沒死人,就張縣令一個人出事兒了。
雖然瑞州當地的居民一向不服管教,並不怎麽將官府放在眼裏。但死了一個朝廷命官,這事情有多嚴重,他們心裏還是知道的。因此串通起來,將事情瞞得死死地,隻報了個意外身故。
唐禮臣費了不少功夫,從內部分化瓦解了對方的聯盟,這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因為事先得到了皇帝的授意,為了避免他無法掌控當地局麵,皇帝甚至給了他調遣附近駐紮兵馬的權力,所以事情辦得非常順利,唐禮臣不但將涉案人員盡數抓獲,還將滲透進衙門裏,幫著他們遮蔽此事的內鬼揪了出來,撤職查辦。
這件案子本該轟動一時,然而卻正好趕上了先帝駕崩的當口,所以報上來之後一直被壓著,後來也是草草了結。
然而在當地,上百人被抓進大牢裏,卻絕不是一件小事。何況被抓的這些人裏,還有好幾個罪魁禍首,在當地的威望極高。所以他們入獄之後,天天都有人來衙門鬧事。後來案子審完,唐禮臣留下了罪魁禍首,其他的人放歸,情況也沒有改善。
因為犯的是死罪,唐禮臣身為知州也沒有處決權,所以等了幾個月,得到朝廷批複,便著手將那罪犯移送京城。
但押解的隊伍才出城,就遇到了埋伏,有人劫了囚車把人犯救走,還幾乎殺光了所有負責押送的士兵,隻有兩個人逃了出來。
唐禮臣十分惱怒,不但一直在追捕這名人犯,還下定決心要治一治這些刁民。因此今年賑災的米糧,他並沒有直接發放下去,而是要求以工代賑,讓百姓們出工出力來換取糧食。
這個命令惹得當地居民怨聲載道,十分不滿。又有人故意從中挑撥,聲勢就越鬧越大,最後竟成了民變。
目前瑞州府的局勢是,衝動的百姓們包圍住了府衙,好幾次險些衝進去,幸而有軍隊看守,才堪堪攔住。而外間收到消息的援軍趕來,又將整個瑞州府圍住,要求鬧事的百姓們交出領頭之人,然後各自散去,否則就要將他們當成反賊誅殺。
城中的百姓自然不願意妥協,因此以唐禮臣做威脅,要求官府對此次之事既往不咎。
三方如今就呈這樣的膠著之勢僵持著。但這種局勢應該堅持不了多久,因為衙門裏沒有儲存足夠的糧食,一旦吃完了,就不得不向外求助,到時候局勢必定會發生變化。
唐禮臣在奏折之中請罪,認為是因為自己處置不當,才會激起民變。但對於自己此刻的處境卻沒有多說,而是要求朝廷派兵,以雷霆之勢鎮壓此事,以免民變最後真的變成造反。
言下之意,他已經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細究起來,這件事裏唐禮臣自然是沒有做錯的,不但沒有錯,還應該有功。畢竟他圓滿地完成了先帝交付的任務。但後來放跑了欽犯,又讓局麵演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肯定也要有人負責任。唐禮臣是個聰明人,主動擔起了這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