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第132章 宮外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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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後震驚之下心神失守,露了端倪,便也不瞞她, 微微點頭道, “哀家原本瞧他不錯,他們這一支人丁單薄,這一輩更是隻得他一個。才十幾歲的年紀, 上頭父母都沒了,他以世子之身監國,也做得似模似樣。如今襲了爵,更添沉穩, 想來能承擔得起這江山之重。”
她說到這裏神色微冷, “但若外間真有這樣的流言, 隻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她還沒死呢,怎麽這外人的手,已經能伸到宮裏來了?
賀卿自然不是真的聽過這樣的流言,隻是想借此機會給林太後提個醒。見已經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 問林太後, “選出來的人, 都是如中山王這般年紀的麽?”
林太後微微一歎,“可不是?國賴長君,何況這兩年朝堂上變故太多,已經不像樣子。若沒有個年長的皇帝壓著,隻怕……”
她沒說下去,但未盡之意賀卿已經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後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賀祁嚇怕了。那孩子實在跳脫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這個年紀又最是愛跟大人對著幹的時候,不管是太後的話還是政事堂裏先生們的話,都一概不聽,著實令人頭疼。
所以選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這麽選,原本沒錯,隻是……
賀卿微微搖了搖頭,還沒拿定主意是否要開口,林太後已經看出了她有話說,便道,“怎麽,真師心裏有顧慮?這裏隻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麽樣的話,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會知曉。”
“事關重大,本不該隨意置喙。”賀卿抬起頭來,直視林太後,維持著這個有些不敬的姿態道,“但太後可曾想過……國賴長君,但長君可不需要一位不親近的長輩,到時候……說句僭越的話,皇嫂又該依靠誰呢?”
這話說得著實大膽,林太後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怔怔的看著賀卿,半晌未能回神。
過了一會兒,她才若有所失的回過神來,看向賀卿的視線裏頭一回帶上了幾分認真。莫名悲意上湧,但她靜默半晌,最後隻化作了一句歎息,“如今,這番話也隻有你能說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該過問這些事。”賀卿低下頭道,“隻是如今的情形,我與娘娘也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就顧不上那麽多了。”
這一番話,並不是賀卿危言聳聽。
事實上,中山王賀垣,要遠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強。於是事情的發展,也就遠超所有人的預料。
就是這個在林太後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後看重他們那一支人丁單薄,以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為過早見慣世事風霜,卻養成了這位中山王陰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還沒當上皇帝,就先給了林太後一個沒臉。
——入城後,朝臣們請他以儲君之禮登位,但他卻直言自己年紀比大行皇帝還要大四歲,論起來也該是平輩的堂兄弟,駁回了這個要求,隻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殯葬祭奠乃至其他一應禮儀,自然也不能比照儲君之禮,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該榮升太皇太後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連太後這個位置,都快坐不穩了。
這還不夠。事實證明,這隻是賀垣計劃中的第一步。
因為拗不過他,時間又不等人,最終朝臣們說服了林太後,允許他以皇兄的身份繼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儀一結束,登基大典辦完,新君冊封的第一道聖旨,就將他與林太後本就危如薄冰的關係徹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為先皇!
這就是賀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後順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幹祖先,為自己正位的同時,也將本就已經足夠艱難的林太後擠到了十分尷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麽呢?
林太後自然不會應允,朝臣們也不可能答應。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來就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了。於是這件事始終曖昧著,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賀卿死前,也沒有真正商量出一個結果來。
如果隻是這樣,其實跟賀卿也沒什麽關係。她跟林太後說不上親近,跟大行皇帝也好,靈帝也罷,都沒多少骨肉親情,不必要為他們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後被賀垣打壓下去,為名聲計,就該多親近其他的皇室宗親。她這位已經出了家的大長公主,正是不二人選。她的日子,或許會比之前還好過些。
可是誰叫賀卿複生的時候出了一點意外,腦子裏多出來一個魂魄,又給她留下了一段記憶?
她所不知道的事,這段記憶裏都有。
雖然非常簡略,省卻了凶險複雜的過程不提,隻有一句結果:賀垣為追封生父,與宮中林太後及朝臣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權力爭鬥,持續整整三年時間,史稱“大禮議”。
這件事最終的結局是賀垣勝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顧,就非要辦成一件事,誰能攔得住呢?
可是他們又都輸了。
大楚曆經兩位荒唐帝王,本來就亂象頻生、岌岌可危,選擇賀垣這位“長君”,就是為了盡快穩定局勢,治理好天下。結果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廢政事,使得整個朝堂陷入一場可笑的內部爭鬥,空耗實力。
三年後,就在他終於如願追封生父為皇帝,心滿意足的將對方的靈位送入太廟,與大秦曆代君王比肩的時候,西北狼族鐵騎南下,以銳不可當之勢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時間便攻入京城,俘虜了皇帝及一幹大臣。
大楚滅。
賀垣,史稱——末帝。
這樣的結局實在是太慘烈了,遠遠超出了賀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雖然已經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還是忍不住來提醒林太後。
誰都好,就是不能選這個狼子野心、忘恩負義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愛國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長公主的尊位……隻是,跟個人比起來,萬裏江山太大太沉重,賀卿下意識的就不想讓這個皇朝結束得像自己一樣可笑,簡直毫無尊嚴。
這是浩浩曆史長河帶給她的一點淺薄的念頭。
這莫名的情緒壓在她身上,讓她輾轉反側,最後還是站了出來。
賀卿恍惚間,林太後已經有了決斷。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幾年了都好好的,等閑也不至於會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兒子,而是個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還憑什麽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錯了。”她握了握賀卿的手,“隻是孩子年齡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養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個嬰兒回來養活的可能了。自己帶在身邊養大的,總歸更親近。而且前頭這十幾年皇帝不能親政,萬事便要依靠她這個太皇太後。
“也不必選太小的。”賀卿道,“六七歲就很好,知道輕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須得有人依靠。”
林太後遲疑道,“六七歲已記事了,是否會與哀家不親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與其瞞著,倒不如光明正大。”賀卿道,“最好是選那父母雙全的。他們為了避嫌,反而不敢親近,才更顯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長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著,他總不可能迎回宮裏當太上皇。”
賀卿如今頗有點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意思,防範得十分嚴密。倒是林太後一時沒想到這裏,此刻一個激靈,不由想起中山王賀垣來。那孩子就是家裏什麽人都沒了的,焉知將來不會這麽辦?
到那時她該如何自處?
心底最後一絲猶豫盡去,她點頭道,“難為你考慮得周全,我這一陣子精神不濟,竟是半點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萬機,自然顧不得這些瑣事。”賀卿自謙道。
一番交談下來,林太後對待賀卿的態度顯然多了幾分真的親熱。想著賀卿見事明白,以後在宮裏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後你得了空,千萬多往我這裏來。咱們說說話,做個伴兒。今日還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賀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謀劃新君之事,自覺的站起身,對著林太後一禮,才終於掀開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實外頭帶回來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記得大行皇帝雖然沒有正經妃嬪,身邊卻也有幾個伺候的人。太後娘娘從外頭挑人之前,何不先讓太醫給她們診個脈?”
甚至根本不屑於隱藏,也根本不怕她看出來,因為並不認為她知道了就會有什麽嚴重的後果。
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
盡管她的身份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尊貴,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隻有一個空殼子身份,實則隻能任人擺布。所以沒有人尊敬她,沒有人看重她,沒有人將她當成一回事。
自從重生回來,得到太皇太後的許可,在問道宮出家之後,賀卿已經很久沒有麵對過這樣的眼神了。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原來沒有,隻要一個相似的眼神,就能夠刺痛她的心髒,讓她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的歲月。她以為她不恨,原來不是,她隻是將那翻滾著的恨意壓在了心底,以為不想不聽不看就可以當做不存在。
可那是十八年宮廷生活烙印在她身上的痕跡,哪有那麽容易就被除去?
賀卿狠狠咬住唇,才不至於當著顧錚的麵,表現出異常來。但籠在寬大的袖子中的手,已經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裏,用這一點刺痛來抵擋心頭的異樣。
“顧大人所言甚是。”直到確定自己不會泄露端倪,賀卿才緩緩拉開了一抹笑,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而後微微頷首,起身道,“今日多謝顧大人款待了,告辭。”
然後她便頭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顧錚送了兩步,目送她離開,又轉頭看了一眼桌上放著的茶具,輕嗤一聲,轉身進屋去了。
直到轉出了那條巷子,又繞過大半條街,回到了自己的馬車上,車簾放下,沒有任何人能夠看見自己的表情和動作,賀卿才逐漸從那種強自壓抑的狀態之中回過神來。
她狠狠地錘了一下車壁,可不但沒有將心頭的鬱氣發泄出去,反倒弄得自己手疼。
賀卿握著手指放到嘴邊吹了一口氣,莫名的委屈盡數湧上來,迅速浸潤了她的眼眶。她連忙微微抬頭,不讓自己就這麽哭出來。
不能哭,哭了就是輸了。
為了轉移注意力,賀卿開始思索起顧錚剛才說過的那一番話。他的話裏一定藏了話,隻是自己沒有聽懂。那一點輕蔑,是給她這個人,更是給她的這份愚鈍吧?
他說京城百姓經不起折騰,他說升鬥小民所求甚少最容易滿足,他說朝堂上的事百姓們既不懂也不關心……
賀卿將這一番話在腦子裏一個字一個字的掰開了揉碎了仔細解讀,又絞盡腦汁地壓榨自己那一點可憐的政治智慧,終於慢慢品味出了一點味道。
他認為地震的事不過是朝堂上的權力爭鬥,卻波及到了民間。
為什麽他會這麽想?因為這地震的事,是張太後說出來的,還借了太-祖托夢的由頭。這是張太後頭一遭在朝堂上開口,被人當做是想爭奪話語權,再正常不過。
而顧錚認為這件事跟自己有關。
賀卿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但必然是自己或者張太後表現出了異常,被顧錚看在眼裏。
這麽想著,賀卿也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顧錚能看出來,究竟是他太敏銳,還是她們的表現太明顯。如果他都能看出來,別人又有沒有看出來?相處的時間更多的太皇太後有沒有看出來?如果發現了,她會怎麽想?
太皇太後才是賀卿和張太後在宮中的依靠,如果她起了疑心,對她們生出芥蒂,必然會影響之後的事。
“冷靜……”賀卿靠在車壁上,按著胸口,強迫自己不要驚慌。慌亂並不會有任何用處,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冷靜的思考,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想著想著,她的思緒又繞到了顧錚身上。
這是個聰明人,賀卿再次確定。但現在,她對這個人再喜歡不起來了。
如果顧錚隻是誤會她們要搞政治鬥爭,倒也沒什麽。雖然地震是真,她也隻是想朝廷不要因此遭受更大的損失,但這件事的確是她與張太後合謀,被人誤解也不冤枉。
可是賀卿從顧錚那樣輕視的態度裏,也看出了一點端倪:他根本不相信所謂地震的預言。
明明不相信,他卻還是將之當成真的一樣出謀劃策,而且做得比絕大多數人都好,都盡心。
真是好個顧錚,借著她們搭好的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之後還要將梯子一抽,反過來嘲笑一番她們的心機淺薄,輕易就被他看破。
簡直欺人太甚!
這種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感覺實在是太不爽了,賀卿心中翻湧的都是憤怒與不甘。這世上隻有他顧錚一個聰明人不成?別人都是混蛋,都隨他利用,沒有半點脾氣?
如果可以,她真恨不得狠狠將這人踩下去,不叫他有任何出頭的機會,看他還能狂到什麽時候。
賀卿這時忽然明白,為什麽薛知道非要按著顧錚,不叫他出人頭地了。不是他嫉賢妒能,是顧錚這個人,就不能讓他起來。
但這種憤怒的情緒畢竟不能持久,更不能作為行事的標準。
等回到皇宮裏,賀卿的理智就又回來了。她悲哀的意識到,天下之大,還真的就是找不到一個可以替代顧錚的人。
再咬牙切齒,還是得用他。
等天下安定了的,賀卿自我安慰的想,等一切塵埃落定,大楚江山保住了,到時候她總要叫顧錚為他如今輕慢的態度付出代價!這麽想雖然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作用,但做出這個決定,賀卿心裏就好過了許多。
從宮門口走回去的路上,她在心裏反複琢磨著如今的局勢。
顧錚雖然可惡,但也算是給她提了個醒。太皇太後不是永遠的靠山,前朝也不能隻靠顧錚一個人,總得做點兒別的準備才行。
不過,眼下她卻還不能擺脫太皇太後,所以賀卿先去了一趟養壽宮,匯報了自己今日出宮的見聞。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裏存了事所以想得多,賀卿總覺得太皇太後對自己的態度,不似平常那麽熱情了。
一直等回到問道宮,她才終於能放鬆下來,換了衣裳,躺在榻上不願意起來。
“真師今日的經還沒讀。”同樣改換了道裝打扮,充作道童的玉屏十分盡責地上前提醒道。
“知道了。”賀卿歎了一口氣,慢慢坐起身,將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底,“幫我把經書取來,今兒就在這裏看。”要做的事情太多,還不到可以頹喪的時候。
這一晚賀卿幾乎沒有睡著,一直在翻看那份記憶,反複背誦理解。
她前麵十八年的時間一片荒蕪,根本沒有學到什麽有用的東西,唯一讀過的書就是《女戒》。這就注定了她在跟別人交談的時候會吃虧,就像她昨天沒能第一時間領會顧錚想要表達的意思。
但是賀卿並不服氣。她不認為是自己不夠聰明,隻不過是沒有學過這些東西,所以有些跟不上。
為今之計,也隻好勤能補拙了。
她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緊迫感,因為世上聰明人那麽多,力挽狂瀾的事,交給別人就可以,她隻需要因勢利導。但現在想想,別人憑什麽聽她的呢?
如顧錚那樣桀驁的人,凡事必定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可能聽她的指揮。
就算聽了,也沒準會陽奉陰違,隨意糊弄。
上位者沒有那麽好做,要讓下麵的人聽話,就要先把自己擺在比他們更高的位置上,賢明機變,這樣才不至於被別人帶著走,不至於忽略的重要的部分,不至於被人糊弄。
她絕不會再讓人用那種輕視的眼神來看自己。
熬夜的結果就是一早上都沒有精神。坐車前往城郊參加祭祀的過程中,賀卿在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然後做了個夢,夢到自己臨死之前發生的事。
裝修成新房的房間裏處處都是紅色,被燭光映到眼底,不覺得喜慶,反而有種陰森可怖之感。她獨自一個人在這房間裏,坐立不安。
那時她心裏,多少還是有一點對駙馬、雖未來生活的期盼的吧?
可是新郎官是被兩個大力的仆婦架著進來的,雙腿使不上力氣的樣子,麵上撲了再多的粉,也掩不住那一份形容枯槁,目光無神。合巹酒沒有喝,想來是顧慮新郎的身體。即便如此,一套程序走下來,結束時新郎官也隻能倒在床上,出氣的多進氣的少。
眾人一陣兵荒馬亂,將大夫請來時,已經連一口氣都沒剩下了。
那種眼睜睜看著一個人死在自己麵前的,渾身冰冷、毛骨悚然的感覺,始終留在賀卿的心底,不曾遺忘。
賀卿倏然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又出了一身的汗。
太皇太後移居養壽宮後,賀卿每天都要前往拜訪一次。即使有時見不到人,也必要走這麽一個過場。
用穿越女記憶中的說法,那就是刷存在感。
從前的她,就是太溫順老實,總待在芳辰殿裏不出門,安安靜靜,等閑誰會注意到呢?而事實已經證明,那種做法不行,最終的結果隻能是隨波逐流,悲劇而終。既如此,賀卿自然要做出一點改變。
當然,也不可破壞了自己“出世之人”的設定,所以她從來隻與太皇太後談玄論道,不是對方問起,絕不涉及朝政,即便提到了,也是點到即止。
太皇太後顯然對她的印象很好,也越發信賴倚重,如今幾乎每日都要跟賀卿說說話,有點類似她記憶中西方宗教的“告解”,或是童話故事裏的“樹洞”,將種種煩悶之事都對她傾訴出來,心裏便會鬆快許多。
一旦找到跟對方相處的定位,賀卿便很快適應了這個身份。她本來就不是多言之人,作為傾聽者再合適不過。隨著太皇太後對朝堂的掌控逐漸深入,兩人的相處也越發融洽。
但這一日午後,賀卿照例到養壽宮拜見時,太皇太後卻是滿臉憂色。
“娘娘這是怎麽了?”賀卿見了禮,在太皇太後對麵坐下,便開口詢問。
太皇太後輕輕歎了一口氣,邱姑姑便在一旁道,“還不是為了太後娘娘和她肚子裏的龍子?真師有所不知,太後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有孕之後就更是艱難了。太皇太後因此特允她在坤華宮中靜養,不叫人去煩擾,卻也不見什麽起色。”
“今兒一早那邊就來報,說是病倒了,太皇太後已經去看過了,太醫說是飲食難進、夜不安寢所致。說起來是孕期該有的征兆,隻是長此以往,身體哪裏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擔憂?”大抵因為賀卿是信得過的人,所以邱姑姑說得雖然委婉,卻也將真正的原因點了出來:是張太後憂思太過。
這也不難理解。
張太後本來隻是個宮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選中教導先帝人事。這樣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難真正改變什麽。驟然成了太後,全天下都盯著自己肚子裏的孩子,張太後隻怕還沒來得及享受尊崇榮耀,先被巨大的壓力給嚇住了。
萬一沒照料好這個孩子怎麽辦?萬一生下來是個龍女怎麽辦?若是結果不如人所願,她該如何是好?
這種種問題根本沒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難怪她飲食難進,夜不安寢了。
太皇太後今日的榮耀都建立在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個閃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費了,自然也跟著一起憂心。今日已經開解過張太後一回,隻是她本人就是張太後壓力的最大來源之一,越說她越緊張,是以如此煩悶。
“這種事我雖不懂,但聽說孕中皆是多思,也隻能盡量讓她放寬心才好。”賀卿道。
太皇太後聞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這麽一說,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個主意。論到開解人,這宮裏還有誰及得上你?哀家每日與你說上幾句話,心裏都敞亮許多。真師若有空閑,不妨時常往坤華宮走動。若能讓張氏放開心懷,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這……”賀卿為難,“太皇太後說笑了,這懷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著,你隻去跟她說說話,叫她心裏高興些,別總緊繃著,連帶著肚子裏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後卻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很好,拉著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兒唯一的骨血,這主意還是真師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試吧。”話說到這個份上,賀卿隻能硬著頭皮道,“若是沒有效果,還望太皇太後不要見怪。”
於是第二日,賀卿就去了一趟坤華宮。
雖然說起來還是她改變了張太後母子的命運,但實際上,這卻是賀卿頭一回見著張太後本人。她果然生得嫋娜溫柔,一看就是和順如水的性子,病懨懨的躺在榻上,一眼瞧著十分單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顯然這一陣沒怎麽好好歇息過。
見了賀卿,她慌忙要從榻上起來迎接,被賀卿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按住,“聽聞太後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來,已是打擾,怎敢勞煩太後娘娘起身相迎?何況娘娘如今腹中懷有天命龍子,正該自重身份,安生躺著才好。”
張太後聽到這番話,卻隻是幽幽一歎,低下頭去不說話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宮女十分伶俐,連忙替她分說了一番,“我們娘娘自從有孕之後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師。您能過來一趟,娘娘心裏不知該怎麽高興呢!”
說著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頭瞧著倒更像是此間主人。張氏卻隻是溫溫弱弱,靠在床頭,眉頭微蹙,似是出神。
賀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搖頭。
其實張太後這種性子,倒合適有這麽一個有主見的助手跟在身邊,替她打點一應事務。但這人並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後這個婆婆派來的人,就比較可怕了。瞧這宮女事事都管的樣子,張氏這“靜養”隻怕也並不舒心。
如此,又怎麽能紓解壓力,放開心懷?
她看著這宮娥,微笑問道,“太後娘娘身邊有這麽利落的丫頭跟著,著實令人羨慕。你叫什麽?”
“奴婢抱香。”
“好名字!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賀卿點頭,“好氣節,隻在這宮裏做個管事丫頭,倒可惜了。”
抱香麵色微微一變,正要解釋,賀卿已經轉開了話題,“你跟在太後娘娘身邊伺候多久了?這坤華宮的事如今是你管著?宮裏有多少人,都負責什麽?”一連串的問題險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賀卿,總覺得這位真師來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隻得一一回答了。
賀卿這才知道自己誤會了太皇太後,這丫頭並不是她給的,而是張太後自己留下的。
當日她們一同伺候皇帝的宮女有四個,卻隻有張氏好運氣,懷上了龍子,一躍成為尊貴的皇太後。剩下的人,本該都搬到西宮養老,但抱香與張氏相熟,說服了她將自己留在身邊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著坤華宮一應事務。
太皇太後考慮到張太後如今的狀態,有個熟悉的人在身邊開解更好,也就允了。
結果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張太後這樣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為免交淺言深,賀卿講了幾個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動送了她兩本道經,叫她平時能有事情做,不至於鎮日躺在那裏發呆,便起身告辭了。
安撫張太後的事可以慢慢來,另一件事卻是能立刻解決的。
想著坤華宮距離太皇太後暫時理政的谘平殿並不遠,賀卿便決定直接過去說一聲,好叫那邊立刻安排妥當。張太後身邊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緒,環境舒適,心情才會暢快,對她對胎兒都好。
……
顧錚從谘平殿出來,身後跟著內東門司供奉官劉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後特旨召見,便是為了叫他作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撫。
之前十幾位朝臣上書彈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請罪的奏疏,自己則稱病在家,並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後數次遣人安撫,從入內內侍省的太監到禮部官員,再到顧錚這個翰林院掌院學士、知製誥,派去的人身份越來越高,賞賜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可見太皇太後對薛相公仍舊優容有加,並未因為彈劾而生芥蒂。
此刻顧錚手捧聖旨,口中與劉忠閑話,心下卻在琢磨方才的謁見。
太皇太後這幾日的行事越發有章法了。說不上來是哪裏,但顧錚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尤其是今日謁見時,這種感覺越發明顯。
他支持太皇太後,上書為其正位,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許之下進行的,二人之間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後派他去送安撫薛相公的聖旨,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細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著,一抬頭,便瞥見不遠處回廊下站了個人,似乎也是在等著太皇太後召見。但見一身青袍,長發高高束起,插戴蓮花冠,身姿挺拔、逸態出塵,卻是個出家道士的裝扮,看得顧錚微微一愣。
靈帝在位時,宮中多有道士進出,但獻帝繼位後不喜這些,便瞧不見他們的蹤影了。因此乍然在宮中看見這般裝扮的人,著實令人驚訝。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那人突然回過頭來,麵容姣好、眉目如畫、氣質如蘭,竟不似男子。二人視線相觸,都不由微怔。
然而此時谘平殿內正好有人出來,宣了那人入見。
顧錚也收回視線,問身邊的劉忠,“劉總管,不知那是哪位?”
“那是無上慧如真師。”劉忠回頭看了一眼,了然道,“因她自請出家,為國祈福,如今正住在問道宮中修行。”
“能到谘平殿求見,可見太皇太後十分信賴看重。”顧錚笑道。
劉忠點頭道,“這是自然,太皇太後近來幾乎每日都要召見真師一次,暢談道法。聽說每每見了真師,便是太皇太後一日裏心情最好的時候。下頭的人有什麽事,都挑在那個時候去求。”
顧錚聞言眸光一閃,又回頭看了一眼。可惜那人已經入殿,半點蹤影都看不見了。
“學生惶恐,還是要賴前輩們指點。”顧錚低頭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該給你們這些年輕人讓位置了。”
“薛相老當益壯,如今提這些還早。”顧錚並不因為對方的抬舉就失去理智。
的確,薛相在自己的奏折裏提了他,太皇太後派他來送這份聖旨,就是以後會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時間絕不會太長。但不論如何,總不會是今年,至少要等張太後肚子裏那個孩子生下來,才會見分曉。
所以結局究竟如何,現在誰都說不清楚。
兩個人實在沒什麽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寫了信給顧錚,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後說話,頗有舉薦他頂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顧錚也感念這份恩情,但他也沒有忘記,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壓著,不叫他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