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第133章 畫眉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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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卿見林太後麵色大變, 也跟著踟躕起來, 仿佛吃驚得忘了避嫌, “怎麽……竟是真的?”
林太後震驚之下心神失守,露了端倪, 便也不瞞她, 微微點頭道, “哀家原本瞧他不錯, 他們這一支人丁單薄,這一輩更是隻得他一個。才十幾歲的年紀,上頭父母都沒了,他以世子之身監國,也做得似模似樣。如今襲了爵,更添沉穩, 想來能承擔得起這江山之重。”
她說到這裏神色微冷,“但若外間真有這樣的流言,隻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她還沒死呢,怎麽這外人的手,已經能伸到宮裏來了?
賀卿自然不是真的聽過這樣的流言, 隻是想借此機會給林太後提個醒。見已經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 問林太後, “選出來的人, 都是如中山王這般年紀的麽?”
林太後微微一歎,“可不是?國賴長君,何況這兩年朝堂上變故太多,已經不像樣子。若沒有個年長的皇帝壓著,隻怕……”
她沒說下去,但未盡之意賀卿已經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後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賀祁嚇怕了。那孩子實在跳脫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這個年紀又最是愛跟大人對著幹的時候,不管是太後的話還是政事堂裏先生們的話,都一概不聽,著實令人頭疼。
所以選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這麽選,原本沒錯,隻是……
賀卿微微搖了搖頭,還沒拿定主意是否要開口,林太後已經看出了她有話說,便道,“怎麽,真師心裏有顧慮?這裏隻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麽樣的話,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會知曉。”
“事關重大,本不該隨意置喙。”賀卿抬起頭來,直視林太後,維持著這個有些不敬的姿態道,“但太後可曾想過……國賴長君,但長君可不需要一位不親近的長輩,到時候……說句僭越的話,皇嫂又該依靠誰呢?”
這話說得著實大膽,林太後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怔怔的看著賀卿,半晌未能回神。
過了一會兒,她才若有所失的回過神來,看向賀卿的視線裏頭一回帶上了幾分認真。莫名悲意上湧,但她靜默半晌,最後隻化作了一句歎息,“如今,這番話也隻有你能說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該過問這些事。”賀卿低下頭道,“隻是如今的情形,我與娘娘也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就顧不上那麽多了。”
這一番話,並不是賀卿危言聳聽。
事實上,中山王賀垣,要遠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強。於是事情的發展,也就遠超所有人的預料。
就是這個在林太後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後看重他們那一支人丁單薄,以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為過早見慣世事風霜,卻養成了這位中山王陰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還沒當上皇帝,就先給了林太後一個沒臉。
——入城後,朝臣們請他以儲君之禮登位,但他卻直言自己年紀比大行皇帝還要大四歲,論起來也該是平輩的堂兄弟,駁回了這個要求,隻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殯葬祭奠乃至其他一應禮儀,自然也不能比照儲君之禮,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該榮升太皇太後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連太後這個位置,都快坐不穩了。
這還不夠。事實證明,這隻是賀垣計劃中的第一步。
因為拗不過他,時間又不等人,最終朝臣們說服了林太後,允許他以皇兄的身份繼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儀一結束,登基大典辦完,新君冊封的第一道聖旨,就將他與林太後本就危如薄冰的關係徹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為先皇!
這就是賀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後順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幹祖先,為自己正位的同時,也將本就已經足夠艱難的林太後擠到了十分尷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麽呢?
林太後自然不會應允,朝臣們也不可能答應。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來就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了。於是這件事始終曖昧著,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賀卿死前,也沒有真正商量出一個結果來。
如果隻是這樣,其實跟賀卿也沒什麽關係。她跟林太後說不上親近,跟大行皇帝也好,靈帝也罷,都沒多少骨肉親情,不必要為他們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後被賀垣打壓下去,為名聲計,就該多親近其他的皇室宗親。她這位已經出了家的大長公主,正是不二人選。她的日子,或許會比之前還好過些。
可是誰叫賀卿複生的時候出了一點意外,腦子裏多出來一個魂魄,又給她留下了一段記憶?
她所不知道的事,這段記憶裏都有。
雖然非常簡略,省卻了凶險複雜的過程不提,隻有一句結果:賀垣為追封生父,與宮中林太後及朝臣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權力爭鬥,持續整整三年時間,史稱“大禮議”。
這件事最終的結局是賀垣勝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顧,就非要辦成一件事,誰能攔得住呢?
可是他們又都輸了。
大楚曆經兩位荒唐帝王,本來就亂象頻生、岌岌可危,選擇賀垣這位“長君”,就是為了盡快穩定局勢,治理好天下。結果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廢政事,使得整個朝堂陷入一場可笑的內部爭鬥,空耗實力。
三年後,就在他終於如願追封生父為皇帝,心滿意足的將對方的靈位送入太廟,與大秦曆代君王比肩的時候,西北狼族鐵騎南下,以銳不可當之勢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時間便攻入京城,俘虜了皇帝及一幹大臣。
大楚滅。
賀垣,史稱——末帝。
這樣的結局實在是太慘烈了,遠遠超出了賀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雖然已經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還是忍不住來提醒林太後。
誰都好,就是不能選這個狼子野心、忘恩負義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愛國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長公主的尊位……隻是,跟個人比起來,萬裏江山太大太沉重,賀卿下意識的就不想讓這個皇朝結束得像自己一樣可笑,簡直毫無尊嚴。
這是浩浩曆史長河帶給她的一點淺薄的念頭。
這莫名的情緒壓在她身上,讓她輾轉反側,最後還是站了出來。
賀卿恍惚間,林太後已經有了決斷。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幾年了都好好的,等閑也不至於會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兒子,而是個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還憑什麽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錯了。”她握了握賀卿的手,“隻是孩子年齡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養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個嬰兒回來養活的可能了。自己帶在身邊養大的,總歸更親近。而且前頭這十幾年皇帝不能親政,萬事便要依靠她這個太皇太後。
“也不必選太小的。”賀卿道,“六七歲就很好,知道輕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須得有人依靠。”
林太後遲疑道,“六七歲已記事了,是否會與哀家不親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與其瞞著,倒不如光明正大。”賀卿道,“最好是選那父母雙全的。他們為了避嫌,反而不敢親近,才更顯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長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著,他總不可能迎回宮裏當太上皇。”
賀卿如今頗有點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意思,防範得十分嚴密。倒是林太後一時沒想到這裏,此刻一個激靈,不由想起中山王賀垣來。那孩子就是家裏什麽人都沒了的,焉知將來不會這麽辦?
到那時她該如何自處?
心底最後一絲猶豫盡去,她點頭道,“難為你考慮得周全,我這一陣子精神不濟,竟是半點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萬機,自然顧不得這些瑣事。”賀卿自謙道。
一番交談下來,林太後對待賀卿的態度顯然多了幾分真的親熱。想著賀卿見事明白,以後在宮裏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後你得了空,千萬多往我這裏來。咱們說說話,做個伴兒。今日還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賀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謀劃新君之事,自覺的站起身,對著林太後一禮,才終於掀開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實外頭帶回來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記得大行皇帝雖然沒有正經妃嬪,身邊卻也有幾個伺候的人。太後娘娘從外頭挑人之前,何不先讓太醫給她們診個脈?”
顧錚有些吃驚,“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後那裏提起過我?”
“不過是在折子裏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須,“太皇太後的手段與魄力,都遠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聲從旁輔佐,想來高枕無憂矣!”
“學生惶恐,還是要賴前輩們指點。”顧錚低頭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該給你們這些年輕人讓位置了。”
“薛相老當益壯,如今提這些還早。”顧錚並不因為對方的抬舉就失去理智。
的確,薛相在自己的奏折裏提了他,太皇太後派他來送這份聖旨,就是以後會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時間絕不會太長。但不論如何,總不會是今年,至少要等張太後肚子裏那個孩子生下來,才會見分曉。
所以結局究竟如何,現在誰都說不清楚。
兩個人實在沒什麽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寫了信給顧錚,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後說話,頗有舉薦他頂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顧錚也感念這份恩情,但他也沒有忘記,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壓著,不叫他出頭。
雖然是好意,怕他年輕氣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為政見不同。
二人之間各方麵差別都很大,也是不爭的事實。
所以話說到這裏,顧錚便起身告辭了。薛知道送了兩步,他再三推辭,轉身要走時,才忽然想起一個人來,轉身問道,“薛相可知道無上慧如真師?”
“這自然知道,安平大長公主的封號還是老夫這裏遞上去的。這位殿下說起來也是個苦命人,在宮裏也仿佛隱形人似的,無事沒人能想起來,十分低調,外間也少有傳聞。怎麽?”薛知道麵露疑惑。
顧錚搖頭,“今日在宮裏見到了,忽然想起。”
其實他自己博聞強識,賀卿作為皇室成員,她的生平他又怎麽會不記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歲,惠帝駕崩,靈帝繼位。這位陛下連江山都不放在眼內,自然也注意不到繈褓之中的妹妹,連封號都沒給,就這麽不明不白的長大。直到獻帝這個侄兒繼位,才發現宮中還有一位正當花季的皇姑,這才給了安平大長公主的封號,讓她短暫的出現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遺忘了。
雖是金枝玉葉,但卻仿佛一個透明人,別人不在意,自己隻怕也沒主張,怎麽會忽然決定出家修道,而且還與太皇太後交好?
而且自己今日所見之人,看起來可真不像是能低調那麽多年,無人提及的。就算她真的深居簡出,天天在宮裏求道,以那樣的氣度風華,宮人們多少會議論幾句,傳揚開來。
但顧錚隻將此事放在了心裏,沒有繼續多言。
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總會弄明白的。
……
此刻,宮中賀卿也正跟太皇太後提起顧錚,“我方才進來時,見劉總管領著一個年輕的緋袍官員往外走,莫非就是太皇太後之前提過的那位顧學士?”
“就是他。”太皇太後點頭道,“真師瞧著如何?”
“果然龍章鳳姿,不與俗同。”賀卿點頭道。
太皇太後聞言,眸光微微一閃,視線落在她身上的青袍之上,又不由微微搖頭,心道可惜。賀卿若是沒出家,正是該議親的年紀,這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倒隻有這位顧學士瞧著能與她匹配。
不過這念頭也隻是一閃而過,若真叫顧錚娶了賀卿,太皇太後也未必會高興。這滿朝官員裏,也隻有這麽一個入了她的眼,準備將之作為朝廷棟梁倚重,若是尚了公主,卻是萬事休提了。
就是顧錚自己也不會同意。
本朝的公主不值錢,因為不需要去和親,便沒了價值,反倒作為能隨時出入禁宮的外戚很有可能幹預朝政,因而反倒為皇室所忌憚,因此駙馬是不能入仕的。
在這樣的環境下,略有些誌向的年輕人,都不會想著尚主,何況顧錚?
所以她很快就轉開了話題,“怎麽這會兒過來了?”之前賀卿隻會去養壽宮拜見,到谘平殿來,這還是頭一回。
賀卿道,“昨兒領了娘娘的囑咐,我今日已經去坤華宮看過太後娘娘了。”
“如何?”太皇太後立刻提起了精神。
賀卿道,“排解心事,這個要慢慢來,急不得。倒是另一件事,我覺得可以立刻安排。——太後娘娘身邊也沒幾個可靠人,太皇太後怎麽不撥一些人過去?”
“哀家身邊的人,怕她用不慣,反倒總要提著心,生怕說錯做錯。她一個孕婦,總是如此,哪裏能寬心?”太皇太後說著,又問,“可是那邊有什麽問題?”
否則賀卿不會特意提起。
賀卿道,“太後娘娘性子太好,難免壓服不住下頭的人。這時候叫她為這些煩心,反倒不妥。”
“那依你之見呢?”太皇太後問。
賀卿將手中的茶盞擱在桌上,微笑道,“依我之見,您若是舍得,不如將邱姑姑派過去,叫她照看太後娘娘一陣。”
太皇太後和邱姑姑聞言俱是一愣,對視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這……”
“我知道邱姑姑是娘娘身邊得力的人,但也正是如此,才顯得您對太後娘娘看重不是?有邱姑姑照看著,那牛鬼蛇神自然就都老實了。這般用心,太後娘娘看在眼裏,將來無論是她自己還是小龍子,自然隻會與您親近。”
太皇太後聞言,不由微微一驚,繼而醒悟過來。
賀卿這番話,固然是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也是變相的提醒她:朝堂雖然重要,但張太後和她肚子裏的孩子更重要。
這孩子不是生下來就完了,還要看顧著他長大,將大楚江山交付到他手裏。孩子都離不得娘,若張太後對她一味畏懼,孩子必然也受到影響。若是與自己不親,她辛辛苦苦折騰了這麽多,又是為了什麽?
張太後是個柔弱的性子,也沒主見,朝堂上的事說不上話,要籠絡住她很容易,也不會有任何壞處。
想通了這一點,她不由拍了拍賀卿的放在桌上的手,感歎道,“這一陣子忙得很,顧前不顧後的,許多事情難免疏忽。好在有你提醒,否則哀家真是……”
她頓了頓,拍板道,“那邱姑姑明兒就收拾東西去坤華宮伺候吧。太後和小皇子身份緊要,不可疏忽。”
“是。”邱姑姑連忙點頭應了。
她雖然不想離開太皇太後身邊,但那也是因為怕從此失去了寵眷。可跟著太後和小皇子,也是為太皇太後辦事,而且是要事,自然不必擔憂會被忽視。何況……
說句大不敬的話,太皇太後如今是這後宮之主,手握著開國以來後宮女子從未有過的權柄。但說到底,這些權柄將來終究是要交還給小皇帝的,她去伺候那位主子,將來的前程說不得會更好。
太皇太後出手,自然不會隻去一個邱姑姑,第二日賀卿到坤華宮去時,便見這裏遍地都擺滿了東西,是太皇太後才著人送來的。邱姑姑領著幾個宮人正在清點整理,張太後坐在一旁看著,臉上的表情還算放鬆,顯然邱姑姑的手段不凡。
而那個抱香已經被擠到了角落裏,安安靜靜的,不仔細看都找不見人。
一見她,張太後便站了起來,麵上帶出幾分親近之色,“真師快請坐,我方才正與邱姑姑說起您呢。”
雖說是要救人,但這可算不上“婦人之仁”。為朝廷大計,或許會有犧牲品,但絕不是眼下這種情況。等著看朝廷反應的,不單是瑞州的百姓,還有整個大楚無數州縣的百姓。若是放棄了唐禮臣,往後在他們眼中,朝廷的信用將大打折扣。
而一個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還如何治理這個國家?
其實顧錚本來也打算要救唐禮臣,所以知道賀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樣,他其實是有幾分高興的。
他看著賀卿,賀卿以為他要說點兒什麽,但最後,顧錚也隻是淡然地收回視線,點頭道,“好,這個忙我幫了。”
跟聰明人說話,總是更省力氣。
不過,賀卿可不會主動承認,落人口實,她含笑道,“這怎麽能說是幫我的忙呢?顧大人乃是朝廷肱骨,救國於危、維護朝廷的臉麵與威嚴,難道不是分內之事?”
顧錚失笑,“真師這過河拆橋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顧大人本來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舉了。”賀卿神色不變,口中淡淡道。
顧錚自然也不會承認,隻一笑,將話題轉回了唐禮臣的事情上,“真師可有良策?”
“這種事哪有萬全之策?”賀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鬧得很大,其實還是在看朝廷的應對。這種事絕不能後退一步,當發兵鎮之,難道還要與他們講道理不成?”
朝廷表現得越強勢,亂民才不敢擅動。而後再派人前往接應。唐禮臣又不是棒槌,隻要有機會,必定能夠從府衙之中逃出來。屆時少了人質,要解決亂民就容易了。
顧錚搖頭道,“如今朝中局勢如此,太皇太後隻怕不會應允。”
一旦打起來,必然要牽涉到方方麵麵,對朝廷而言是個不小的負擔。太皇太後如今的態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絕不會主動給自己攬這種麻煩。
花一點小小的代價將瑞州的亂民安撫下去,對她而言更簡單。
“這你不必擔心,”賀卿深吸一口氣,“若是顧大人能說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後進言,我就能借機說服她。”
顧錚看了她一眼,低頭思量片刻,點頭道,“好。”
他沒問賀卿是否有把握。這個問題的答案,隻要看看賀卿現在緊張的表情,就可猜測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畢竟不多,大多數時候,不過是博那一個可能罷了。總不能因為未必成事,就什麽都不做吧?
不過,偏偏選了這條路,這位慧如真師的膽子的確不小。不論她的話說得多委婉,實際上還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後,以勢壓之。這種做法,稍有不慎,恐怕會將所有人都折在裏頭。
但風險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經決定要做,顧錚心想,不如就來一把大的。
下午接著議事,賀卿並未繼續參與。早上是適逢其會,但她一直留在谘平殿內,畢竟不妥。在這種事情上,沒必要惹來別人的疑竇。
她去了一趟坤華宮。
張太後的肚子已經七個月,腹部明顯凸起,雖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響並不大,但整個坤華宮的氣氛卻緊張了不少。行動間必要有人上前攙扶,以免出現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親自盯著,看得很緊。
就連賀卿過來說話,她也一定要跟在旁邊,免得賀卿再攛掇著張太後去做什麽。
如今張太後肚子裏的孩子最要緊,賀卿本來就沒打算讓她牽扯進來,見她一切都好,便主動起身告辭了。
回轉問道宮,她便枯坐房中,不斷翻閱記憶,尋找能夠勸說太皇太後的各種說法和依據,務求能夠打動她,讓她改變主意。
這天下午的議事,如賀卿所料,並沒有結果。
這也不奇怪,舉凡這種牽扯很廣的事,少有能夠迅速定下來的,朝上總要議上幾日。
顧錚的動作夠快,第二天早朝時,薛知道便當眾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而他的話就像一個引子,立刻有無數官員站出來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就連原本力主安撫的汪同,麵對這樣的局勢,都不免弱了聲勢。
這完全在控製之外的變化讓太皇太後十分不快,早朝並未持續太長時間就散了。
因為太皇太後直接拂袖而去,後續自然就沒了安排。重臣們站在大殿裏麵麵相覷片刻,而後由薛知道出麵,讓值守的內侍通傳,請求前往谘平殿奏對。
太皇太後聽到內侍轉達的話時剛剛更衣完畢,正在喝茶潤桑,聞言氣得將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訴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見人!”
下麵的態度如此整齊劃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後已經全然接收到了。
來自朝臣的聲勢,讓身居高位的她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感。看似是她執掌朝政,但實際上,她卻隻能倚重朝臣來處理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變主意。
這是太皇太後第一次體會到這種糟糕的感覺。即使明知道自己並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還是驚怒不已。
這種時候,她無法心平氣和地接見朝臣,不如不見。
等傳話的內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來,抬手掐著眉心,感覺十分頭痛。
賀卿一直在關注此事,幾乎是掐著時間過來求見的。太皇太後想著她在許多事情上都頗有見地,便宣了她來見麵。
地上的碎瓷器還沒有收拾,也就成了賀卿最好的切入點,“這可是娘娘最愛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這一套還是惠帝爺在時燒的,後來總燒不出這麽好的顏色。”
她說著,蹲下身撿起一塊碎瓷片,放在手心裏,搖頭歎息。
“你不見哀家正生著氣?也不來勸,倒是光顧著看瓷器了。”太皇太後嗔怪了一句。但被賀卿一打岔,情緒倒是平複了一些。
賀卿這才笑問,“是誰惹得太皇太後如此生氣?實在該罰!”
太皇太後的連沉了下來,“法不責眾,他倒是打的好算盤!哀家也不過白氣一回,若當真責罰了,隻怕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這話是怎麽說的?”賀卿露出了一點惶恐之色,“娘娘可是為朝上的事煩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後道,“一場民變,既然事出有因,那隻需解決了也就是,若真打起來可不是勞民傷財?可朝上的大臣們,似乎都認為該打。卻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戰事一起,隻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來是為了這事。”賀卿將手裏的碎瓷片放下,對太皇太後道,“外頭的事我不懂,不過娘娘若是不生氣,我倒有一句話要說。”
“什麽話?”
“這一仗,的確該打。”
太皇太後勃然變色,“怎麽,連你也要來做說客?”
“我一個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誰會請我做說客?娘娘且聽我分說,”賀卿不慌不忙道,“外間的事不論,但正因為朝中如今不算穩定,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麽說?”大抵因為賀卿並非利益相關之人,太皇太後便也多了幾分耐心。
賀卿道,“春秋時,楚國為五霸之一,國力強盛。然而楚莊王病逝早亡,年僅十歲的楚共王繼位,楚國便陷入了危機之中。為了穩定局麵,代理朝政的太後與大臣商議,決定聯合齊國攻打魯國。我也曾聽聞,草原民族為了緩解內部分裂與爭鬥之勢,往往總要糾集起來,對中原用兵。太皇太後試想,這是為何?”
太皇太後也讀了不少史書,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外麵有了一個共同的敵人,便可以順利將矛盾轉移,反倒有利於內部團結。”
“正是如此。”賀卿點頭道,“瑞州自然是癬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聲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協力,便是興師動眾一些又何妨?——正是要興師動眾,好教所有人都知曉,國朝仍然穩固。”
這樣緊要的消息,自然不是空口白話就能說清楚的。驛卒取出信物和知州唐禮臣請罪的奏折呈上,這才在眾人的詢問下,說出瑞州發生的事。
事情的起因,的確是因為漢白兩族之間的摩擦。
兩族聚居,彼此之間從生活習慣到信仰都不太相同,矛盾自然也是由來已久。
白族人擅騎射狩獵,戰力不俗,但瑞州本地的漢人也同樣彪悍淩厲,不會讓對方討了好處去。所以這麽多年來摩擦不斷。但因為都知道對方的實力,也想謀求長遠的發展,所以雙方都壓著,不會讓事情真正鬧大。
再加上官府在這種事情上一向都是和稀泥,隻要他們能和平相處,別的一概不管,久而久之,彼此之間多少也有些默契。
什麽時候該鬧,派多少人去鬧,鬧到什麽程度……這些下頭的人或許不清楚,但領頭的心裏一定門兒清。偶爾有些事情,兩族甚至會通力合作,聯合起來對付和糊弄官府。
最輝煌的時候,他們曾經一連擠走了三位當地官員,從縣令到知州都有。其中一位縣令,甚至是死在當地的。
也正是因為那位縣令的死,事情有些壓不住了,朝廷才覺得應該殺一殺瑞州當地的風氣,派了唐禮臣這樣的能吏幹臣過去,希望他能夠為當地帶來一些改變。
當時唐禮臣的其實品級還不夠執掌一州之地,是劉牧川和先帝力排眾議選擇了他,所以他的官職是權知瑞州,這是朝廷為能力強而官品低的官員做出的妥協,可見對他的信重。
唐禮臣也沒有辜負這種信任,到了那邊之後,迅速地審結了張縣令的案子。卻原來這位倒黴的縣令大人,是死在一次兩族鬥毆之中的。
這事兒說起來也是寸了,兩族上百人聚在一起混戰鬥毆,結果兩邊兒都沒死人,就張縣令一個人出事兒了。
雖然瑞州當地的居民一向不服管教,並不怎麽將官府放在眼裏。但死了一個朝廷命官,這事情有多嚴重,他們心裏還是知道的。因此串通起來,將事情瞞得死死地,隻報了個意外身故。
唐禮臣費了不少功夫,從內部分化瓦解了對方的聯盟,這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因為事先得到了皇帝的授意,為了避免他無法掌控當地局麵,皇帝甚至給了他調遣附近駐紮兵馬的權力,所以事情辦得非常順利,唐禮臣不但將涉案人員盡數抓獲,還將滲透進衙門裏,幫著他們遮蔽此事的內鬼揪了出來,撤職查辦。
這件案子本該轟動一時,然而卻正好趕上了先帝駕崩的當口,所以報上來之後一直被壓著,後來也是草草了結。
然而在當地,上百人被抓進大牢裏,卻絕不是一件小事。何況被抓的這些人裏,還有好幾個罪魁禍首,在當地的威望極高。所以他們入獄之後,天天都有人來衙門鬧事。後來案子審完,唐禮臣留下了罪魁禍首,其他的人放歸,情況也沒有改善。
因為犯的是死罪,唐禮臣身為知州也沒有處決權,所以等了幾個月,得到朝廷批複,便著手將那罪犯移送京城。
但押解的隊伍才出城,就遇到了埋伏,有人劫了囚車把人犯救走,還幾乎殺光了所有負責押送的士兵,隻有兩個人逃了出來。
唐禮臣十分惱怒,不但一直在追捕這名人犯,還下定決心要治一治這些刁民。因此今年賑災的米糧,他並沒有直接發放下去,而是要求以工代賑,讓百姓們出工出力來換取糧食。
這個命令惹得當地居民怨聲載道,十分不滿。又有人故意從中挑撥,聲勢就越鬧越大,最後竟成了民變。
目前瑞州府的局勢是,衝動的百姓們包圍住了府衙,好幾次險些衝進去,幸而有軍隊看守,才堪堪攔住。而外間收到消息的援軍趕來,又將整個瑞州府圍住,要求鬧事的百姓們交出領頭之人,然後各自散去,否則就要將他們當成反賊誅殺。
城中的百姓自然不願意妥協,因此以唐禮臣做威脅,要求官府對此次之事既往不咎。
三方如今就呈這樣的膠著之勢僵持著。但這種局勢應該堅持不了多久,因為衙門裏沒有儲存足夠的糧食,一旦吃完了,就不得不向外求助,到時候局勢必定會發生變化。
唐禮臣在奏折之中請罪,認為是因為自己處置不當,才會激起民變。但對於自己此刻的處境卻沒有多說,而是要求朝廷派兵,以雷霆之勢鎮壓此事,以免民變最後真的變成造反。
言下之意,他已經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細究起來,這件事裏唐禮臣自然是沒有做錯的,不但沒有錯,還應該有功。畢竟他圓滿地完成了先帝交付的任務。但後來放跑了欽犯,又讓局麵演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肯定也要有人負責任。唐禮臣是個聰明人,主動擔起了這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