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第136章 眾望所歸
字數:15351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長公主不想死 !
支付寶搜索534355180領紅包, 加一分錢即可充值到晉-江 太皇太後顯然對她的印象很好,也越發信賴倚重, 如今幾乎每日都要跟賀卿說說話, 有點類似她記憶中西方宗教的“告解”,或是童話故事裏的“樹洞”, 將種種煩悶之事都對她傾訴出來,心裏便會鬆快許多。
一旦找到跟對方相處的定位,賀卿便很快適應了這個身份。她本來就不是多言之人,作為傾聽者再合適不過。隨著太皇太後對朝堂的掌控逐漸深入, 兩人的相處也越發融洽。
但這一日午後,賀卿照例到養壽宮拜見時, 太皇太後卻是滿臉憂色。
“娘娘這是怎麽了?”賀卿見了禮, 在太皇太後對麵坐下, 便開口詢問。
太皇太後輕輕歎了一口氣, 邱姑姑便在一旁道, “還不是為了太後娘娘和她肚子裏的龍子?真師有所不知,太後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 有孕之後就更是艱難了。太皇太後因此特允她在坤華宮中靜養,不叫人去煩擾, 卻也不見什麽起色。”
“今兒一早那邊就來報,說是病倒了,太皇太後已經去看過了, 太醫說是飲食難進、夜不安寢所致。說起來是孕期該有的征兆, 隻是長此以往, 身體哪裏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擔憂?”大抵因為賀卿是信得過的人,所以邱姑姑說得雖然委婉,卻也將真正的原因點了出來:是張太後憂思太過。
這也不難理解。
張太後本來隻是個宮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選中教導先帝人事。這樣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難真正改變什麽。驟然成了太後,全天下都盯著自己肚子裏的孩子,張太後隻怕還沒來得及享受尊崇榮耀,先被巨大的壓力給嚇住了。
萬一沒照料好這個孩子怎麽辦?萬一生下來是個龍女怎麽辦?若是結果不如人所願,她該如何是好?
這種種問題根本沒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難怪她飲食難進,夜不安寢了。
太皇太後今日的榮耀都建立在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個閃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費了,自然也跟著一起憂心。今日已經開解過張太後一回,隻是她本人就是張太後壓力的最大來源之一,越說她越緊張,是以如此煩悶。
“這種事我雖不懂,但聽說孕中皆是多思,也隻能盡量讓她放寬心才好。”賀卿道。
太皇太後聞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這麽一說,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個主意。論到開解人,這宮裏還有誰及得上你?哀家每日與你說上幾句話,心裏都敞亮許多。真師若有空閑,不妨時常往坤華宮走動。若能讓張氏放開心懷,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這……”賀卿為難,“太皇太後說笑了,這懷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著,你隻去跟她說說話,叫她心裏高興些,別總緊繃著,連帶著肚子裏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後卻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很好,拉著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兒唯一的骨血,這主意還是真師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試吧。”話說到這個份上,賀卿隻能硬著頭皮道,“若是沒有效果,還望太皇太後不要見怪。”
於是第二日,賀卿就去了一趟坤華宮。
雖然說起來還是她改變了張太後母子的命運,但實際上,這卻是賀卿頭一回見著張太後本人。她果然生得嫋娜溫柔,一看就是和順如水的性子,病懨懨的躺在榻上,一眼瞧著十分單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顯然這一陣沒怎麽好好歇息過。
見了賀卿,她慌忙要從榻上起來迎接,被賀卿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按住,“聽聞太後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來,已是打擾,怎敢勞煩太後娘娘起身相迎?何況娘娘如今腹中懷有天命龍子,正該自重身份,安生躺著才好。”
張太後聽到這番話,卻隻是幽幽一歎,低下頭去不說話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宮女十分伶俐,連忙替她分說了一番,“我們娘娘自從有孕之後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師。您能過來一趟,娘娘心裏不知該怎麽高興呢!”
說著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頭瞧著倒更像是此間主人。張氏卻隻是溫溫弱弱,靠在床頭,眉頭微蹙,似是出神。
賀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搖頭。
其實張太後這種性子,倒合適有這麽一個有主見的助手跟在身邊,替她打點一應事務。但這人並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後這個婆婆派來的人,就比較可怕了。瞧這宮女事事都管的樣子,張氏這“靜養”隻怕也並不舒心。
如此,又怎麽能紓解壓力,放開心懷?
她看著這宮娥,微笑問道,“太後娘娘身邊有這麽利落的丫頭跟著,著實令人羨慕。你叫什麽?”
“奴婢抱香。”
“好名字!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賀卿點頭,“好氣節,隻在這宮裏做個管事丫頭,倒可惜了。”
抱香麵色微微一變,正要解釋,賀卿已經轉開了話題,“你跟在太後娘娘身邊伺候多久了?這坤華宮的事如今是你管著?宮裏有多少人,都負責什麽?”一連串的問題險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賀卿,總覺得這位真師來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隻得一一回答了。
賀卿這才知道自己誤會了太皇太後,這丫頭並不是她給的,而是張太後自己留下的。
當日她們一同伺候皇帝的宮女有四個,卻隻有張氏好運氣,懷上了龍子,一躍成為尊貴的皇太後。剩下的人,本該都搬到西宮養老,但抱香與張氏相熟,說服了她將自己留在身邊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著坤華宮一應事務。
太皇太後考慮到張太後如今的狀態,有個熟悉的人在身邊開解更好,也就允了。
結果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張太後這樣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為免交淺言深,賀卿講了幾個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動送了她兩本道經,叫她平時能有事情做,不至於鎮日躺在那裏發呆,便起身告辭了。
安撫張太後的事可以慢慢來,另一件事卻是能立刻解決的。
想著坤華宮距離太皇太後暫時理政的谘平殿並不遠,賀卿便決定直接過去說一聲,好叫那邊立刻安排妥當。張太後身邊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緒,環境舒適,心情才會暢快,對她對胎兒都好。
……
顧錚從谘平殿出來,身後跟著內東門司供奉官劉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後特旨召見,便是為了叫他作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撫。
之前十幾位朝臣上書彈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請罪的奏疏,自己則稱病在家,並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後數次遣人安撫,從入內內侍省的太監到禮部官員,再到顧錚這個翰林院掌院學士、知製誥,派去的人身份越來越高,賞賜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可見太皇太後對薛相公仍舊優容有加,並未因為彈劾而生芥蒂。
此刻顧錚手捧聖旨,口中與劉忠閑話,心下卻在琢磨方才的謁見。
太皇太後這幾日的行事越發有章法了。說不上來是哪裏,但顧錚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尤其是今日謁見時,這種感覺越發明顯。
他支持太皇太後,上書為其正位,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許之下進行的,二人之間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後派他去送安撫薛相公的聖旨,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細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著,一抬頭,便瞥見不遠處回廊下站了個人,似乎也是在等著太皇太後召見。但見一身青袍,長發高高束起,插戴蓮花冠,身姿挺拔、逸態出塵,卻是個出家道士的裝扮,看得顧錚微微一愣。
靈帝在位時,宮中多有道士進出,但獻帝繼位後不喜這些,便瞧不見他們的蹤影了。因此乍然在宮中看見這般裝扮的人,著實令人驚訝。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那人突然回過頭來,麵容姣好、眉目如畫、氣質如蘭,竟不似男子。二人視線相觸,都不由微怔。
然而此時谘平殿內正好有人出來,宣了那人入見。
顧錚也收回視線,問身邊的劉忠,“劉總管,不知那是哪位?”
“那是無上慧如真師。”劉忠回頭看了一眼,了然道,“因她自請出家,為國祈福,如今正住在問道宮中修行。”
“能到谘平殿求見,可見太皇太後十分信賴看重。”顧錚笑道。
劉忠點頭道,“這是自然,太皇太後近來幾乎每日都要召見真師一次,暢談道法。聽說每每見了真師,便是太皇太後一日裏心情最好的時候。下頭的人有什麽事,都挑在那個時候去求。”
顧錚聞言眸光一閃,又回頭看了一眼。可惜那人已經入殿,半點蹤影都看不見了。
她也沒有繼續為難,點頭道,“已經夠了,多謝顧大人。”
頓了頓,她又問,“聽聞因為顧大人之故,朝中大小官員,如今都對這些問題生出了興趣,竟使風氣為之一變。如此,這些難題,想必顧大人還會繼續鑽研下去?”
雖然並非有意,但賀卿這一番話,的確說搔到了顧錚的癢處。
他年少時鑽研這些東西,被斥為歪門邪道,人人不屑。然而如今他身居高位,成為舉手投足皆可影響國事的重臣,喜歡這些東西就成了無傷大雅的小愛好,反而還令得許多人追捧跟隨。
他年他若是能成為宰執,主持政事堂事務,說不得這本來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愛好,還會成為顯學。
但顧錚雖然在賀卿麵前表現得好似很迂腐,卻從不是不知變通的老古板。恰恰相反,他最擅長的就是借勢而起。
所以當初薛知道想推他上位,他欣然接受。後來看出賀卿和張太後要借用地震的事做筏子,他也同樣用心準備,借機讓所有人都看到並認可了他的才華。如今,他也很想知道,這些新東西能夠給朝堂、給大楚,乃至給這個世界帶來什麽樣的影響?
曆史本來就不是一成不變,而是一直在加入新的東西。
隋唐以前,世間連科舉製度都沒有,門閥以九品中正製掌控晉升通道,想要獲得向上的資格,更多的是要求自身素質:美姿容、好風儀排在第一位,而後才是清談玄理、賦詩作文。
唐時科舉推崇詩賦,若是貼經一科考得不好,還可以當場作詩賦代替,隻要能得到主考官的認同即可。因此舉子總要在開考之前以詩賦揚名,名望越高,則名次越高,也更容易取中。
到了宋時,王安石將新學帶入朝中,罷詩賦不考,隻推崇經義,又是一變。
所以,他顧錚為朝堂帶來新的變化,又有何不可?
念頭一轉,見賀卿正看著自己,顧錚便頷首道,“這是自然。臣以為,此乃一門與此前各種學說截然不同的新學,其中有大道萬千,鑽研透徹,便可通曉至理,必然能使無數學者趨之若鶩。”
人生在世,不過“功名利祿”四字而已,顧錚也不例外。開一派新學,是何等緊要的大事?
賀卿點頭讚同,“的確如此。”
將科學當成終身信仰,為科學事業奉獻終身的人不計其數,甚至還有很多,在開拓科學的道路上,用自己的生命與鮮血作為獻祭,才趟出了一條鮮血淋漓的科學之路。
不過,在中國,這條路應該會更好走一些。因為相較於神學,皇權變通的可能性更大。隻要能夠成為統治天下的工具,便會被欣然接納,納入現有的體係之中。
若顧錚能夠由上而下地推行這種變革,阻力也會相對變得更小。
顧錚見她一臉理所當然,好似並不因此而驚訝,心下不免生出一點怪異的情緒。正要出言試探,便聽得身後一陣吵嚷。
兩人轉回頭去,便見兩個內侍在前,兩個侍衛在後,扶著一個驛卒裝扮之人,匆匆朝這裏趕來。他們顯然非常著急,但宮中不許奔跑,隻能加快腳步,被扶在中間的驛卒形容狼狽憔悴、根本無力跟上另外兩人的腳步,幾乎是拖著走的。
賀卿心頭一跳,立刻迎了上去,“怎麽回事?”
“瑞州民變!”那驛卒仿佛驚醒一般,立刻揚聲喊道。
賀卿和顧錚同時麵色巨變,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都有種山雨欲來之感。地動之後的這段時日一直很太平,但整個楚朝疆域如此之大,總免不了生出一些事端。
但像民變這樣的事,實在是少數中的少數,必定會令天下震動的。
賀卿略好些,因為這樣的大事,小說裏是不會錯過的,隻是具體的日子賀卿記不得了。上回地震的時間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那一句就是那篇小說的開端,而且穿越女才看了沒多久。
但畢竟心有準備,所以在最初的焦灼之後,她很快就平靜下來,看著驛卒奄奄一息的模樣道,“他這個樣子,難免在娘娘麵前失儀。何況娘娘心急,必然要詳細詢問瑞州的情形,他也沒精神對答。你們先帶他下去整理一番,休憩片刻,吃點東西再來。”
安排完之後,又轉向顧錚,“就請顧大人與我一同入內,稟奏此事吧。”
顧錚沒有反對。這麽大的事,太皇太後肯定會召集重臣議事,其中也肯定會有他,提前一步倒也沒什麽大礙。
但……他又轉頭看了賀卿一眼,見她安排得有條不紊,半點沒有避嫌的意思,心下自然也有一番思量。
上一回地震的事,姑且算是他誤解了賀卿,但賀卿對朝堂諸事有野心,想插手,卻也是不爭的事實。而且從這兩次的事情上看,她也的確具備這樣的能力。
所以這一次,顧錚沒有貿然開口試探,而是打算靜觀其變。
內侍和侍衛們帶著驛卒轉去了旁邊的偏殿。因為皇帝召見朝臣議事的時間難以確定,有時大臣們會在這裏用飯小憩,所以這偏殿裏的東西十分齊全,他可以在這裏略作休整。
而賀卿和顧錚則是主動走到谘平殿前,讓守在門外的內侍入內通傳。
殿裏已經有人在了,是同平章事劉牧川。不過內侍說有十萬火急的事,太皇太後便立刻將二人召了進來。兩人進門時,顧錚主動後退了一步,讓賀卿走在前麵。他本來就比賀卿高半個頭,這樣跟在賀卿身後,反而顯得十分和諧,真如一雙璧人。
太皇太後早忘記自己曾經有過將賀卿許給顧錚的打算,此刻見兩人走得近了,反而不由皺眉,問道,“怎麽你們走到一起去了,又有什麽事要奏?”
賀卿忽略了第一個問題,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啟稟娘娘,瑞州民變。來報信的驛卒就在偏殿裏,隻是儀容不整,兼且趕路耗盡心力,因此我讓人送他去偏殿暫歇,喝口水用點東西,恢複了力氣,才好詳細詢問瑞州的情形究竟如何。”
太皇太後微微頷首,認可了這項安排,轉頭吩咐侍立在一側的黃修,“去請政事堂的相公們和兵部尚書過來。”
劉牧川皺著眉,撚著胡須道,“瑞州一帶,年年天災不斷,從來都是靠朝廷賑濟才能把日子過下去。隻是那裏與白人交界,兩族雜居,地理位置十分緊要,朝廷也不得不如此。因民生艱苦,便多生刁民,素來桀驁不馴,但畢竟是安化之民,數十年安然無恙,怎麽忽然就鬧出民變了?”
“隻怕源頭就在這兩族雜居。”顧錚在一旁道。
劉牧川轉頭看向他,眉頭皺得更緊,“這又是怎麽說的?”
顧錚卻不是向他,而是向太皇太後道,“臣記得,如今的權知瑞州府的,是唐禮臣。”
劉牧川麵色不由微變。
唐禮臣這個名字,聽起來好像是個端莊儒生,但實際上他卻是個推崇法家的酷吏,治理地方的確有一手,尤其是在刑獄訴訟、追捕盜寇這方麵,簡直可以說是成績斐然。
他任知縣時,三年時間,就將本縣積壓的陳年積案全部都審理完畢,逃逸在外的凶犯也抓了不少歸案。甚至還聯合上官辦了幾起跨州縣的大案。
正因為有這樣的履曆,所以獻帝在位時,由劉牧川舉薦,將他派去了民風彪悍的瑞州,就是為了殺一殺這股風氣。
隻是瑞州本來就是中原漢族與白族雜居之地,風俗不同,自然免不了生出許多波折碰撞,朝廷也一向都是以優撫為主。驟然碰上唐禮臣這樣的官員,壓得越狠,也就越是容易□□。
林太後震驚之下心神失守,露了端倪,便也不瞞她,微微點頭道,“哀家原本瞧他不錯,他們這一支人丁單薄,這一輩更是隻得他一個。才十幾歲的年紀,上頭父母都沒了,他以世子之身監國,也做得似模似樣。如今襲了爵,更添沉穩,想來能承擔得起這江山之重。”
她說到這裏神色微冷,“但若外間真有這樣的流言,隻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她還沒死呢,怎麽這外人的手,已經能伸到宮裏來了?
賀卿自然不是真的聽過這樣的流言,隻是想借此機會給林太後提個醒。見已經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問林太後,“選出來的人,都是如中山王這般年紀的麽?”
林太後微微一歎,“可不是?國賴長君,何況這兩年朝堂上變故太多,已經不像樣子。若沒有個年長的皇帝壓著,隻怕……”
她沒說下去,但未盡之意賀卿已經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後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賀祁嚇怕了。那孩子實在跳脫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這個年紀又最是愛跟大人對著幹的時候,不管是太後的話還是政事堂裏先生們的話,都一概不聽,著實令人頭疼。
所以選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這麽選,原本沒錯,隻是……
賀卿微微搖了搖頭,還沒拿定主意是否要開口,林太後已經看出了她有話說,便道,“怎麽,真師心裏有顧慮?這裏隻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麽樣的話,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會知曉。”
“事關重大,本不該隨意置喙。”賀卿抬起頭來,直視林太後,維持著這個有些不敬的姿態道,“但太後可曾想過……國賴長君,但長君可不需要一位不親近的長輩,到時候……說句僭越的話,皇嫂又該依靠誰呢?”
這話說得著實大膽,林太後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怔怔的看著賀卿,半晌未能回神。
過了一會兒,她才若有所失的回過神來,看向賀卿的視線裏頭一回帶上了幾分認真。莫名悲意上湧,但她靜默半晌,最後隻化作了一句歎息,“如今,這番話也隻有你能說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該過問這些事。”賀卿低下頭道,“隻是如今的情形,我與娘娘也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就顧不上那麽多了。”
這一番話,並不是賀卿危言聳聽。
事實上,中山王賀垣,要遠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強。於是事情的發展,也就遠超所有人的預料。
就是這個在林太後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後看重他們那一支人丁單薄,以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為過早見慣世事風霜,卻養成了這位中山王陰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還沒當上皇帝,就先給了林太後一個沒臉。
——入城後,朝臣們請他以儲君之禮登位,但他卻直言自己年紀比大行皇帝還要大四歲,論起來也該是平輩的堂兄弟,駁回了這個要求,隻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殯葬祭奠乃至其他一應禮儀,自然也不能比照儲君之禮,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該榮升太皇太後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連太後這個位置,都快坐不穩了。
這還不夠。事實證明,這隻是賀垣計劃中的第一步。
因為拗不過他,時間又不等人,最終朝臣們說服了林太後,允許他以皇兄的身份繼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儀一結束,登基大典辦完,新君冊封的第一道聖旨,就將他與林太後本就危如薄冰的關係徹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為先皇!
這就是賀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後順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幹祖先,為自己正位的同時,也將本就已經足夠艱難的林太後擠到了十分尷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麽呢?
林太後自然不會應允,朝臣們也不可能答應。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來就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了。於是這件事始終曖昧著,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賀卿死前,也沒有真正商量出一個結果來。
如果隻是這樣,其實跟賀卿也沒什麽關係。她跟林太後說不上親近,跟大行皇帝也好,靈帝也罷,都沒多少骨肉親情,不必要為他們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後被賀垣打壓下去,為名聲計,就該多親近其他的皇室宗親。她這位已經出了家的大長公主,正是不二人選。她的日子,或許會比之前還好過些。
可是誰叫賀卿複生的時候出了一點意外,腦子裏多出來一個魂魄,又給她留下了一段記憶?
她所不知道的事,這段記憶裏都有。
雖然非常簡略,省卻了凶險複雜的過程不提,隻有一句結果:賀垣為追封生父,與宮中林太後及朝臣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權力爭鬥,持續整整三年時間,史稱“大禮議”。
這件事最終的結局是賀垣勝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顧,就非要辦成一件事,誰能攔得住呢?
可是他們又都輸了。
大楚曆經兩位荒唐帝王,本來就亂象頻生、岌岌可危,選擇賀垣這位“長君”,就是為了盡快穩定局勢,治理好天下。結果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廢政事,使得整個朝堂陷入一場可笑的內部爭鬥,空耗實力。
三年後,就在他終於如願追封生父為皇帝,心滿意足的將對方的靈位送入太廟,與大秦曆代君王比肩的時候,西北狼族鐵騎南下,以銳不可當之勢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時間便攻入京城,俘虜了皇帝及一幹大臣。
大楚滅。
賀垣,史稱——末帝。
這樣的結局實在是太慘烈了,遠遠超出了賀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雖然已經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還是忍不住來提醒林太後。
誰都好,就是不能選這個狼子野心、忘恩負義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愛國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長公主的尊位……隻是,跟個人比起來,萬裏江山太大太沉重,賀卿下意識的就不想讓這個皇朝結束得像自己一樣可笑,簡直毫無尊嚴。
這是浩浩曆史長河帶給她的一點淺薄的念頭。
這莫名的情緒壓在她身上,讓她輾轉反側,最後還是站了出來。
賀卿恍惚間,林太後已經有了決斷。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幾年了都好好的,等閑也不至於會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兒子,而是個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還憑什麽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錯了。”她握了握賀卿的手,“隻是孩子年齡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養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個嬰兒回來養活的可能了。自己帶在身邊養大的,總歸更親近。而且前頭這十幾年皇帝不能親政,萬事便要依靠她這個太皇太後。
“也不必選太小的。”賀卿道,“六七歲就很好,知道輕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須得有人依靠。”
林太後遲疑道,“六七歲已記事了,是否會與哀家不親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與其瞞著,倒不如光明正大。”賀卿道,“最好是選那父母雙全的。他們為了避嫌,反而不敢親近,才更顯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長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著,他總不可能迎回宮裏當太上皇。”
賀卿如今頗有點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意思,防範得十分嚴密。倒是林太後一時沒想到這裏,此刻一個激靈,不由想起中山王賀垣來。那孩子就是家裏什麽人都沒了的,焉知將來不會這麽辦?
到那時她該如何自處?
心底最後一絲猶豫盡去,她點頭道,“難為你考慮得周全,我這一陣子精神不濟,竟是半點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萬機,自然顧不得這些瑣事。”賀卿自謙道。
一番交談下來,林太後對待賀卿的態度顯然多了幾分真的親熱。想著賀卿見事明白,以後在宮裏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後你得了空,千萬多往我這裏來。咱們說說話,做個伴兒。今日還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賀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謀劃新君之事,自覺的站起身,對著林太後一禮,才終於掀開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實外頭帶回來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記得大行皇帝雖然沒有正經妃嬪,身邊卻也有幾個伺候的人。太後娘娘從外頭挑人之前,何不先讓太醫給她們診個脈?”
而不是那如噩夢般籠罩著她的公主府。
她還在宮中,還沒有出嫁!
這個念頭一經出現在腦海裏,便立刻讓賀卿整個人都振奮起來。她渾身都因此而微微顫抖,手腳並用的從地上爬了起來,環視了周圍一圈,而後揚聲叫伺候自己的宮女,“玉屏?玉屏!”
沒有人應聲。
賀卿快走兩步,到了門口,拉開門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裏一片寂寂,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人的蹤跡。
這情況其實並不算令人意外。賀卿雖然是個公主,但畢竟是這樣的處境,身邊的人能有多盡心很難說。嬤嬤們拿捏住了她,倒比她更像是這座芳辰殿裏的主子。
所以她隻腳步微微一頓,便出了屋子,往旁邊的偏殿而去。果然才過了月亮門,就聽到了說話聲。
賀卿方才隻是迫切的想見到一個活人,卻並沒有想好見了人之後怎樣。因此此時聽到了聲音,腳步反倒踟躕了起來。她從來不是有主見的性子,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該怎麽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現在的她畢竟不一樣了。
死過一次,縱然沒有脫胎換骨、涅槃新生,但她眼中的一切,似乎都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叫她生出一點勇氣,邁出那最艱難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體會著湧動在心頭的陌生情緒,心裏的忐忑反而漸漸平複下來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門口,才有人發現了她。正湊在一處說話的宮娥驚叫出聲,其中一人道,“啊呀,殿下?您怎麽跑出來了?身子還沒好全呢,這麽走出來,若是再染了風寒可怎麽好?到時候奴婢們可沒法跟陸嬤嬤交代。”
那宮娥一邊說,一邊就走了來,扶著她的胳膊,強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賀卿渾身一僵,腦子裏一片空白,然而與此同時,她的身體仿佛被另一個人操縱,用力將宮娥的手甩開,厲聲道,“放肆!”
宮娥被這突如其來的厲喝聲嚇了一跳,身體一顫,麵上也露出幾分震驚來,呆呆地看著她。
畢竟身份不同,這些宮娥又不是慣常管教她的嬤嬤,一旦她真發起火來,她們便也免不得生出幾分顧忌,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寂靜中,身體的掌控權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賀卿隻覺得後背激起了一層白毛汗,整個人都似乎脫了力,手腳發軟,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這些人麵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張了兩次嘴,才發出聲音,“玉屏呢?”
說來可歎,這些人都是她宮中伺候的,但除了兩位默默,她卻隻識得一個玉屏,其他人通不過是瞧著麵熟,連名字都叫不出來。因此到這種時候,也下意識要找最熟悉的那個人。
“玉屏姐姐去給殿下請太醫了。”那宮娥道。
“請太醫?”賀卿下意識的重複了一遍。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一時轉不過來,她實在不知如今是什麽時候、什麽情形,為免出紕漏,這樣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宮娥道,“是,殿下病了幾日,總不見好,玉屏姐姐說要叫太醫再來看診,重新開個方子。”
賀卿隱隱約約,想起來好似的確有過這麽一回事。
她的處境如此,自幼也就極為讓人省心,連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暫的人生中,病得起不來床,要請太醫看診的情形,也就那麽寥寥數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歲那一年……
因為她病了好幾日沒有起色,宮裏兩位嬤嬤又不知去了哪裏,玉屏隻好自己出門去請太醫,然後……然後就帶回來了一個消息。
賀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宮娥的手,聲音尖銳得險些破音,“她走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