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二進洛陽城,妙語博佳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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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嵇康便與鍾會一起騎馬來到國子太學門外,見此處已經圍了不少人,皆是些文人學子。他二人見所圍之人甚多,騎在馬上反而看得清楚,便在馬上觀看起來。石經上所刻皆是儒家經典,嵇康一向好讀老莊,對儒家學說不大上心,隻是走馬觀花看看而已,不過他對這石經上的書法倒是頗感興趣。
剛看了一會,隻聽一個白衣學子道:“據說這石碑的字體,是照已故書法家邯鄲淳的字體所臨摹雕刻,果然剛勁有力,筆法不俗。”
另一黑衣學子道:“是啊,他的書法博覽眾長,篆書仿效曹喜,楷書取法王次仲,諸體皆能,連大書法家蔡邕都曾讚他的碑文乃‘絕妙好辭’。不過,此人除了書法之外,好像別無所長。當年高祖文皇帝與陳王曹植爭奪世子之位時,他在中間兩邊討好,圓滑得緊!”他口中的高祖文皇帝便是曹丕。眾人聽了,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議論起來。
嵇康與鍾會本不願參與討論,聽至此處,嵇康忽得輕笑一聲,道:“此言差矣,當年世子之爭,邯鄲淳並未參與其中,而是高祖文皇帝與陳王爭著與他結交,他卻潔身自好,不為所動。”
眾人聽見聲音,皆轉過頭來看向馬上的嵇康。剛才那個黑衣學子聽見有人反駁,便爭辯道:“那你倒說說看,那邯鄲淳曾與陳王促膝長談,通宵達旦。後來高祖文皇帝繼位,他又馬上被封為博士,官至給事中,還作了洋洋灑灑千餘字的《投壺賦》與文帝,豈不是阿諛奉承,趨炎附勢之徒?”
嵇康聽罷搖了搖頭:“這你就更是有所不知了。當年邯鄲淳去見陳王,乃是奉太祖武皇帝之命前去,並非有意攀附。至於後來為高祖文皇帝作賦,則是為了報答他的知遇之恩,有何不可?凡事需經考量才能下定論,豈能人雲亦雲?”嵇康所說的太祖武皇帝便是曹操。
黑衣學子聽了嵇康一番說辭,又哼道:“這隻是你自己的看法罷了,反正此人已逝,無從查究。不過我認為,那些所謂的隱士高人,皆是些沽名釣譽之徒,假裝清高以引人注目,其實心裏將權位名利看得比什麽都重!就好像某些人,明明是人盡皆知之事,卻偏偏要標新立異,說出個與眾不同的見解,好像由此就成了高人一般!”他話裏句句帶刺,指桑罵槐,言下之意是譏諷嵇康自命不凡,假裝清高。
嵇康原本隻是率直而言,就事論事,沒想到這黑衣學子見說不過他,竟出言攻擊,便鳳眸一眯,笑道:“我這有個故事,不知你們聽過沒有。”
那黑衣學子道:“你且說來,我正想領教。”
嵇康悠然道:“據說從前有個人,凡事都喜歡不懂裝懂,人雲亦雲。他與人一起去聽歌姬彈唱,雖自己根本不通音律,不認曲譜,但還是裝作一副陶醉的樣子,跟著別人一起叫好附和。後來,輪到他點曲子給客人聽,他沒辦法隻好讓歌姬把曲名都寫出來,放在一個首飾盒裏,好從中抽曲子來聽。他主意打得好,豈料這首飾盒裏,原本還放著些藥方。客人來了,他故作風雅地去抽曲子,沒想到竟拿了一張藥方出來。他也不認得啊,隻當自己抽了一首好曲兒,便大聲對歌姬道:‘給我們彈一曲《附子當歸》吧!’眾人聽了皆哈哈大笑,知道他誤將藥方當成了曲名,自己卻渾然不知……”說到此處,圍在旁邊的眾學子都哄笑起來。
那黑衣學子知道嵇康是在拿他取笑,說他不懂裝懂,人雲亦雲,登時氣得滿臉通紅,青筋暴起。但是他又不能指責嵇康,這樣一來便是不打自招,自己承認了,隻能啞巴吃黃連,強咽下這口氣。
黑衣學子正在咬牙忍氣,那邊又一黃衣學子言道:“哼,我道是什麽高明的故事,不過一個笑話而已。自以為騎在馬上就高人一等了,其實不過是故作姿態罷了!你們皆道這石經好,可是依我看來,天子立這‘三體石經’實在是多此一舉。如今漢隸乃最通用之文字,人人皆識,何苦再去學習那些古文和小篆?想當年秦一統天下,舉國上下皆使用統一的文字和貨幣,上下一體,整齊劃一。如今我們也該效仿秦朝,皆用漢隸書寫文字,那些古文和小篆應直接銷毀了事,省得麻煩!這位公子,你既然從不人雲亦雲,對此又有何高見?”
嵇康見又有人出來難他,不怒反笑:“足下所言確是頗有見解,不過我卻不敢苟同。當年秦始皇焚書坑儒,不知毀掉了多少傳世名作,使得六藝從此缺損。李斯曾說:‘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遂造成如此浩劫。足下的論調倒是與那李斯如出一轍。不過,若是天子果真效法秦始皇,恐怕現在我等均已成了坑中之蛆,豈能在此豪言壯語?”
嵇康見黃衣學子一時無語,接著道:“自古以來,文字除了通用與世,傳播交流以外,還有承襲文化,延續文明之意義。觀古人文字,臨先人碑帖,不僅是為讀懂它的意思,更在於傳承一種精神。照足下所說,將古文全部廢棄,一把火燒了,僅僅留下文字的傳播功用,卻放棄了它本身的內涵,豈不是本末倒置?若今後天下之人皆按照一體書寫,不識得世間還有其他字體,豈不成了一個個恪守規範,不知變通的呆子!”
黃衣學子猶自辯駁道:“凡事皆照規定範本行事,又有何不好?”
嵇康也不答他,卻對眾人笑道:“我這還有個故事,不知你們願意聽否?”
眾人覺得嵇康見識廣博,都想一聽究竟,紛紛道:“說來聽聽!”
“卻說有一個人,自己的嶽母死了需要一篇祭文來送葬。他不識字,隻好找私塾先生幫忙寫一篇。沒想到這私塾先生老眼昏花,竟抄了一篇哀悼嶽父的祭文給他。主持葬禮的人一看錯了,便讓他趕緊去找私塾先生訂正。你們猜這先生說什麽?”
眾學子聽得有趣,皆問:“說的什麽?”
嵇康道:“這私塾先生縷著胡須,不緊不慢道:‘古本上的祭文是刊定好的,皆是祭文的典範,我按照範本抄寫,怎會出錯?我看,是你家死錯了人!’”
眾人聽了,領會出其中之意,又都哈哈大笑起來。那黃衣學子知道嵇康又是在巧罵他,說他是刻板迂腐之人,一時無可辯駁,隻得紅著臉擠出人群。眾學子見嵇康如此機敏博學,伶牙俐齒,再無人敢出來與他爭辯。隻聽一人問道:“這位公子,你說話甚是風趣,不知這些故事都是從何而來?”
嵇康止住笑容,正色道:“方才不是有人說,邯鄲淳除了書法之外別無所長,是個沽名釣譽,攀龍附鳳之輩嗎?可巧,我這些笑話皆是從他那得來。他不僅書法一絕,寫出的文章更是有趣。他曾著有《笑林》三卷、《藝經》一卷,嬉笑怒罵世間百態,博采綜述當世遊藝,可稱得上是‘笑林之始祖,藝林之大家’。”
嵇康剛說完,忽聽得身後傳來幾聲掌聲。眾人皆回頭望去,隻見一輛裝飾秀麗的馬車停在不遠處。馬車窗簾微微卷起,方才撫掌的正是簾下之人。
嵇康朝馬車中望去,隻見白色紗簾下,一名少女正朝他望來。少女有十三、四歲年紀,烏發蓬鬆,絲絲縷縷,膚色勝雪,如玉瑩光,眉似柳葉不描而黛,唇若朱砂不點而妝,鳳眸流盼,美目含情,疑自書中來,又似畫中仙。
嵇康從未見過如此容姿傾城之少女,一時看得呆了。而那少女此刻也怔怔地望著他。此時嵇康身騎白馬,白衣飄飛,黑發輕揚,長眉微挑,鳳眼流光,星眸明亮深邃,唇角帶笑含情,俊美無比,偉岸無雙。簾下少女看著看著,臉上泛起紅暈。
兩人正在凝視間,鍾會策馬上前朝少女微微一揖:“亭主,你怎麽在此?”少女被鍾會驚醒,連忙別開眼臉色微紅:“我聽聞石經之事便過來一觀,沒想竟撞見如此精彩的一幕。”
嵇康也被鍾會打斷,收回眼神,來到鍾會身邊輕聲問:“亭主?”
鍾會點頭笑道:“這位是沛王曹林之女,長樂亭主。”
那亭主對嵇康莞爾一笑:“公子方才真是妙語連珠,令我大開眼界。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嵇康聽得問他,再一次抬眼朝亭主看去,隻覺她氣質如蘭,落落大方,端莊嫻雅,如詩如畫,心髒不由得跳漏了一拍,腦中一懵,忘了回答……
肩若削成,腰如約素。
芳澤無加,鉛華弗禦。
丹唇外朗,皓齒內鮮。
瓌姿豔逸,儀靜體閑。
此情此景,恐怕隻有曹子建的《洛神賦》可以形容一二。嵇康忽然想起十歲那年所做的夢,曹植與甄姬在洛水相會,相顧而笑,飄搖而去,攜手成仙。這一刻,他似乎有些明白曹植與甄姬那一笑的含義。凝視著宛若仙子的亭主,他豈知眼前這位少女將會改變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