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亭主暗生意,才子初動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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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主對嵇康莞爾一笑:“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嵇康看著亭主的芳容,一時竟忘了回答。鍾會替他答道:“這是我的好友譙郡嵇康,嵇叔夜。”
亭主一驚:“嵇康?士季哥哥,是你曾提到過的那個嵇康?寫《琴賦》的那個嵇康?”
鍾會笑道:“正是。叔夜,你該向亭主行禮才是。”
嵇康這才醒過神來,朝亭主一揖:“康拜見亭主。”他見亭主隻看著他不語,又道:“亭主看過在下所作的《琴賦》?”
亭主臉色一紅,微微頷首:“是,因我也是愛琴之人,所以對此賦甚為喜愛,讀過多遍。”
嵇康欣然一笑:“多謝亭主抬愛,不過一篇習作,不足掛齒。”
“我聽方才嵇公子所講的,皆出自邯鄲淳的《笑林》,不知是否聽過這一個。一個男子娶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為妻。這女子德才兼備,還給丈夫生了個兒子。沒想到,丈夫見到女子的母親之後,回家就將她休了。女子問丈夫為何休妻。丈夫說,他見丈母娘年老色衰,推斷將來自己的妻子也會變成這樣,不如早早休掉了事。公子,你認為此人如何?”
嵇康道:“此人實在可笑。他隻看見妻子的母親年老色衰,怎麽不知道先去拿鏡子照照自己的臉,再去看看他的父親!”
亭主聽他如此一說,立時用手帕掩住櫻桃小口,笑得兩肩微微發顫。
嵇康又道:“世人皆道‘色衰而愛弛’,我卻不以為然。我隻知道,此生能有一人陪伴身邊,朝遊夕宿,攜手華發,便是最大的幸事。有道是人間繁華何其多,但求一人共終老。”
亭主聽了他的話止住笑意,一雙美目朝他深深望了一眼。
鍾會見他二人聊得甚歡,上前道:“璺(wen 四聲)兒,你還沒看過那些石經吧,不如我陪你到跟前看看去?”
亭主收回目光:“也好。”
此時卻聽馬車旁一個姑娘的聲音道:“亭主,咱們已出來多時,也該回去了。”那姑娘一身粉紅紗衣,身材窈窕,模樣秀麗,是亭主的侍女。
亭主聽她如此一說,思索了片刻,回道:“我知道了。士季哥哥,我今日出來已久,就先回府去了。”又看向嵇康:“嵇公子,失陪了。”
鍾會忙道:“不如我送你。”
他還未說完,隻聽方才那粉衣姑娘又發話道:“四公子,你今日還有朋友要陪,就不用管我家亭主了。亭主,我們回府去吧。”
亭主嗔道:“紅荍(qiao 二聲),你真是越發大膽了,誰許你如此說話?”
那紅荍竟也不懼,歪頭道:“我看亭主才是越來越大膽,今日瞞著王爺出來也就罷了,到這時也不想著回府,仔細回去以後王爺不依你!”
亭主被她一說,不怒反笑:“你這丫頭,真是牙尖嘴利!好了好了,我們回府便是。”說完朝鍾會和嵇康略微頷首,緩緩拉下窗簾,馬車悠悠而去。
鍾會與嵇康皆望著馬車背影,佇立了良久。半餉,嵇康道:“士季,我們也回去吧。”鍾會醒過神來,淡淡道:“好。”
回鍾府的路上,鍾會似乎有些心事,一直一言不發。嵇康道:“士季,方才聽那亭主喚你‘士季哥哥’,你又喚她‘璺兒’,你二人十分熟稔嗎?”
鍾會應了一聲:“恩,我們兩家乃世交,我與她自小一起長大。”
嵇康忽得想起鍾會的那把紙扇,那娟秀的小楷難道是出自這位亭主之手? “莫非,她就是為你的紙扇題詩的那位佳人……你的意中之人?”
鍾會本想點頭稱是,卻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否定道:“此事日後再與你說。”
嵇康聽他如此回答,不知為何心裏好似卸下了一負重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驚覺自己的念頭,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己為何會如此在意亭主之事,心情又為何從方才開始就起起落落,不能自已?
有美一人,清揚宛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他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揮散腦海中的詩句,與鍾會一起回到府中。
今日馬車中的長樂亭主,是沛王曹林的小女兒,封號長樂亭主,閨名曹璺。曹魏的公主分為縣公主、鄉公主、亭公主三個等級,這“長樂亭主”即是“長樂亭公主”的短稱。她的父親沛王曹林與曹丕、曹植皆為曹操之子,乃曹操與妾室杜夫人所生。
那杜夫人生得國色天香,傾國傾城,曾引得關羽、呂布、曹操眾英雄競折腰,其故事更被後人演繹改編不斷,成為千古佳話。生母雖極受曹操寵愛,但曹林排行第十,在諸子中年歲較小,所以並未卷進世子之爭。這也正合了曹林的性子,他一向豪爽隨性,喜愛宴飲,廣交賢士,舒舒服服地做個閑散王爺,實在是美事一樁。曹林與曹操諸子關係一般,獨與曹植較為親近,想必也是因為兩人秉性相合的緣故。而長樂亭主的閨名“曹璺”正是曹植所取。這其中還有個故事。
話說當年曹璺滿月之時,曹植作為伯父曾前來看望。曹植見弟弟曹林的小女兒生得粉雕玉琢,膚色晶瑩剔透,宛如美玉,心中十分喜愛,便從腰間取下自己隨身佩戴的玉佩,放入小侄女的手中。沒想到小娃娃抓不穩玉佩失手掉在地上,將一塊完美無瑕的碧玉左角磕破了一小塊。曹林剛要出口斥責,曹植俯身拾起玉佩,笑道:“無妨。她還是個小娃娃,你責她作甚?我倒覺得這玉摔得好,自古皆道‘盈滿則虧’,太完美的東西必不能久存。如今這玉有了一塊瑕疵,反而能成就它的完滿與長久。我今日倒想再贈這娃娃個名字,不知允否?”
曹林見兄長願意為女兒取名,自然萬分歡喜:“求之不得!”
曹植手持玉佩:“我就贈她一個‘璺’字。‘璺’乃‘玉破’之意。一寓今日玉破之事,二願我這小侄女,來日能如美玉般冰清玉潔,氣節高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做我曹家的好兒女。”
自此,曹林的小女兒便得名曹璺。而那塊曹植所贈的玉佩則一直被她佩戴於身。曹璺兩歲喪母,極受曹林寵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皆能。她雖為女兒身,但卻不似尋常女子那樣隻愛閨中之物,性情中除了有溫婉柔情的一麵,也有灑脫剛強的一麵,正如曹植所願那般外柔內剛。她自小常見父親與人一起飲酒騎射,便生出了好學之心,總纏著曹林要學騎馬、射箭、飲酒。曹林對小女兒極為寵溺,拗不過她,便也教了她些騎射之術。曹璺自從學了騎射,性子更為爽朗,不讓須眉。
曹林的封地雖在沛,但卻常居在洛陽,與鍾會的父親鍾繇交往深厚,兩家可算世交。因此,曹璺與鍾會自小便相識。鍾會小時見曹璺十分玲瓏可愛,一直將她當作妹妹一般疼愛。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曹璺出落得越發容姿傾城,才貌雙全,與其祖母杜夫人之美貌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般佳人在前,鍾會豈能不動心?他對曹璺漸生愛意,一發不可收拾。而曹璺雖一直將鍾會視為兄長,但也漸漸懂得些男女之情,對他產生了些許朦朧好感,但遠遠稱不上愛。
曹林作為父親,早已察覺出鍾會對女兒的心意。他覺得鍾會相貌堂堂,少年英才,頗有抱負,且曹鍾兩家為世交,若將來女兒能嫁到鍾家可算得上一樁良緣。於是,隻要不逾越禮數,他便沒有對兩人的來往多做阻攔。是以曹璺與鍾會時有相見,曹璺稱他為“士季哥哥”,而鍾會則喚她作“璺兒”。
那日,嵇康所見鍾會的那把紙扇,便是出自曹璺之手,不過卻並非定情之物。曹璺一向喜愛伯父曹植的詩詞,經常誦讀抄寫,而那首《芙蓉池詩》便是她練字時抄寫的。一日,鍾會來沛王府拜會,實際上又是借機來看望曹璺。他入得後廳見曹璺一時未在,便踱入她的書房等候,無意中看見了那首詩。
鍾會拿著情詩,看著娟秀的字體,想起曹璺瑩瑩如玉的麵容,頓覺情潮翻湧,愛意彌漫,便偷偷將情詩揣入懷中,想回去做成扇麵,每日睹物思人,以解相思。
曹璺丟了一張抄寫習作,本也不甚在意,卻被紅荍點破了鍾會之事。曹璺身邊有兩樣心愛之物,其一是司馬相如的傳世名琴“綠綺”,其二就是她的侍女“紅荍”。這紅荍與曹璺同歲,兩人自小一起長大,雖為主仆實則情同姐妹。紅荍模樣秀麗,性格直爽,善解人意,從小到大曹璺不知與她說了多少心事,兩人可算無話不談。鍾會將曹璺抄的詩揣進懷中,被紅荍看了個一清二楚。待到鍾會走後,她便將此事告知了曹璺。
曹璺聽了臉色一紅。她早已察覺鍾會對自己的心意,但是卻沒有將其挑明。一是因為她尚不確定自己對鍾會的感情,究竟是兄妹之情還是男女之愛,二則是因為鍾會雖言行舉止對她關愛有加,卻從未在她麵前鄭重其事的表白過心跡。
紅荍在一旁早將二人之事看了個清清楚楚。相比較曹璺的朦朧不清,她自己對鍾會則不太喜歡。紅荍看人一向犀利,她覺得鍾會雖然才貌雙全,對自家亭主也頗為用心,但卻不夠坦誠大方,行事做派也不太磊落。就好比這情詩之事,鍾會本可以大大方方地向曹璺討要,正好借機表明自己的心意,可他卻偏偏要偷偷拿去,表麵上裝作若無其事,真不知打得什麽主意,難道還要自家亭主主動不成?所以,紅荍一直對鍾會保持著觀望態度,並不想讓亭主與他過於親近。
比如今日,曹璺與鍾會在太學門外巧遇,紅荍見鍾會又要伺機親近,便搬出曹林當幌子開口阻攔。鍾會早就覺察紅荍的態度,也正是如此,他今日見曹璺離去才會那般悶悶不樂,魂不守舍。他弄不清楚,紅荍對自己的態度,究竟是她自己的想法,還是曹璺所授意。是紅荍的想法還好說,若是曹璺暗中命她這般,那是不是表明曹璺對自己毫無心意,或者討厭自己?
要不說紅荍看人頗準,鍾會為人確實不夠坦蕩磊落,喜歡暗自揣摩人心。他見曹璺轉身便走,沒有對他多看一眼多言一語,再加上紅荍的冷言冷語,心情一便落千丈。而嵇康問他是否將曹璺視為意中人時,他本想如實回答,卻又怕嵇康進一步詢問他與曹璺的感情怎樣,何時成親,到時候若回答自己並不知曹璺的心意,豈不叫人笑話?不如等他與曹璺定下婚事以後再告知嵇康。他一向頗重顏麵,就算已對曹璺愛得很深,但在沒得到她的明確回應之前,並不敢冒然表白。或許,就是因為用情太深,他才害怕話一出口便一語成空。可天意弄人,今日他的一番遲疑卻弄巧成拙,鑄下大錯,以致日後抱恨終身。
ps:為了方便大家閱讀,()中標注了生僻字的讀音~另外,關於嵇康妻子長樂亭主的身份,曆史上有兩種說法,一說是曹操孫女,曹林之女,一說是曹操曾孫女,曹林孫女,本小說為了將嵇康與三國歸晉的曆史聯係地更為緊密,所以選用了曹操孫女,曹林之女的說法,特此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