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躊躇別故人,困頓遇子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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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嵇康與嶽山回到家中,母親孫氏的病情已好了許多。一問之下,原來是前日受了些風寒,加之兩個兒子均不在身邊,心中掛念才致病倒了。如今見到嵇喜與嵇康均安好地回到家中,孫氏的病也好了大半。嵇喜一見嵇康,便將他狠狠責問了一番。嵇康也不辯解,任由他數落了半天。嵇喜數落完,氣也消了不少,便與嵇康交代了一番移居山陽之事。
嵇昭生前曾在山陽置有家產。山陽地處中原,漢獻帝劉協曾被貶此處,封為山陽公。此地在河內治下,離都城洛陽較近,山清水秀,多有文人才子聚集。嵇喜認為移居山陽對他和嵇康將來的仕途發展都頗有益處。且嵇喜從軍之前就已與一女子定親,那女子家就住在山陽,此次嵇喜歸來便要與那女子成親完禮。嵇康也覺得山陽甚好,離洛陽近便是離曹璺近。於是,兄弟二人商定待孫氏病情大好了,便開始準備移居之事。
時間飛逝而去,轉過年來又是一春。呂安已於年初與紫妍完婚,兩人新婚燕爾,分外甜蜜。這日,呂安到嵇府來找嵇康,嵇喜開門相迎:“仲悌,你好久未來,今日怎得有空啊?”
呂安拱手道:“二哥,我來找康哥,他是否在家中?”
嵇喜歎道:“一早便出門了。他最近有些奇怪,整日裏坐立不安的,也不知為的什麽事。要不,你到府上坐坐,看他何時歸來?”說著就要將呂安讓進府中。
呂安見嵇康不在,怕進去之後嵇喜又對他問東問西,說些仕途功名之事,便搖了搖頭:“不了,我明日再來吧。”
嵇喜也不多勸,道聲“好”便進府去了。
呂安見嵇喜入得府去,本欲就走,但看了看嵇府的朱漆大門,忽得哈哈一笑,從袖中抽出一支筆來,舌頭舔了舔筆尖,揚手在大門上龍飛鳳舞地題上一個“鳳”字,寫罷大笑而去。
傍晚十分,嵇康歸來,遠遠便看見自家府門上寫著大大的一個“鳳”字,立時認出乃呂安所題,不由忍俊不禁。他入得府中,見嵇喜正與母親坐著飲茶,便道:“二哥,你是否看見府門上的字?”
嵇喜飲了口茶:“看見了,乃一個‘鳳’字。”
嵇康忍住笑意,道:“你覺得可好?”
“仲悌今早來家中找你,我出門相迎,他看你不在便在門上題此字而去。”嵇喜緩緩道,“‘鳳’乃仙鳥,仲悌如此讚我,當然甚好。”
嵇康聽了哈哈大笑:“二哥,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鳳’字拆開來,便成了二字,乃‘凡、鳥’也!”
嵇喜放下茶盞:“叔夜,你近日來喜怒無狀,可知並非好事?若有什麽心事,可講與我和母親一聽,我們也好幫你參詳一二。”
嵇康見他這樣說,皺了皺眉:“二哥,你又來嘮叨。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管。”又對孫氏道,“母親,我先回房去了。”
嵇喜看著弟弟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對孫氏道:“仲悌輕肆,叔夜與他在一起久了,性子也變得越發疏狂。如此下去,他二人將來必要惹出禍事。”
孫氏也十分憂心:“你身為兄長,要多管教他才是。”
“母親也看見了,他如今豈肯聽我之言?”
孫氏若有所思道:“他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待你辦完婚事之後,也幫他張羅一下此事吧。或許,成親之後他能改改性子。”嵇喜點頭答應。
卻說呂安第二日又來到嵇府,見門上的“鳳”字仍在上麵,心道嵇喜果然沒有看出端倪,便一路興衝衝地來到嵇康書房,進門便道:“你二哥果未看出我題字的含義。”他剛邁進房門,便見嵇康正坐在書桌前,撫弄著一把古琴,神情憂鬱,連曲子也彈得毫無章法,調不成調。
嵇康見呂安進來,說了聲“坐”,仍自神不守舍地胡亂撥弄著琴弦。呂安走到他身邊,看著古琴道:“你這是怎麽了,彈得荒腔走板的……”
“沒什麽。”嵇康將手從琴弦上拿開,撫摸了一遍琴身,“這麽久了,她也未回我一字一句。你說,這究竟是為何?”
呂安見他如此,猜出他定是因為曹璺之事而煩惱,勸解道:“或許,是送信的人太慢,還未將信送到?”
嵇康與呂安向來無話不談,早已將他與曹璺之事告知呂安。如今他的心事,也隻有呂安能猜出一二。“怎麽可能?自我回來之後,已給她去過五封信,怎會連一封也未收到?”嵇康站起身來,在屋中踱來踱去。
“哎呀,別轉了,你再多等幾日。那亭主將如此名貴的綠綺都贈予你,可見她對你的深情厚意。她是閨中女子,行事不便,你又何必急於一時?”
嵇康聞之朝綠綺看去,重又坐回桌旁撫弄起來,所彈的是蔡邕“蔡氏五曲”之一的《坐愁》。琴聲輾轉幽怨,頓挫嗚咽,如字字泣血,聲聲歎息,將人的滿腹愁腸皆糾纏在一起。他彈了一會忽和著琴聲道:
雖有好音,誰與清歌。雖有姝顏,誰與發華。
仰訊高雲,俯托輕波。乘流遠遁,抱恨山阿。
吟罷落指鏗鏘,琴音也更加如泣如訴,催人淚下。呂安立在一旁,亦被他的琴聲所打動,心情漸漸跌落穀底。忽聽“砰”得一聲清響,呂安抬眼望去,一根琴弦應聲而斷,琴曲終止於一聲孤絕的悲鳴,久久方散。再往嵇康臉上看去,往日風姿俊逸的明朗麵容,此時蒙上了一片黯淡愁雲,沒了熠熠風華。
公元242年,魏齊王正始三年。嵇康舉家移居山陽,臨行前呂安與之依依惜別,將一位知交引薦給嵇康,讓他憑書信前去相見,此人名為向秀,字子期。
嵇康別了呂安來至山陽,此處依山傍水,郊有竹林,清風颯爽,明月皎潔,是個人傑地靈之地。然而,這一切美好的景致在嵇康的眼中,皆若過眼煙雲,形同虛設,離開了朝夕相伴的至交好友,朝思暮念的玉人又杳無音信,世間縱有再多風景,如春樹暮雲,又能與誰一同賞看?
我友焉之,隔茲山梁。誰謂河廣,一葦可航。
徒恨永離,逝彼路長。瞻仰弗及,徙倚彷徨。
嵇康盤膝坐在山陽新居的柳園,號鍾與綠綺一左一右閑置身旁,他想彈上一曲,卻不知該彈哪一曲,又彈與何人聽。拿起呂安臨行前給他的書信,心中思量著是否要去拜訪一下那個人。然而,知音難覓,斷弦難續,這個向秀,又是否能和呂安與鍾會相比?
抬頭看看柳樹垂下的縷縷絲絛,雖隻有嫩嫩的幾隻綠芽,卻已經充滿了春之氣息,令人須臾之間對人生又燃起新的生趣。
“我府上的柳園會一直為你虛席以待。”一句話隨著清風飄進耳邊。“仲恭兄……”嵇康眼前出現毌丘儉猶如青鬆般的身影,忽得星眸一亮。此處的柳園正是鍛鐵的好地方,他想到這騰得站起身來,興衝衝地道:“嶽山,走,跟我出去置辦些東西!”嶽山見自家公子終於打起了精神,便朗聲而應,與他一同來到山陽街市上。
嵇康與嶽山一前一後在街上逛著,忽見前麵有人圍在一起議論紛紛。嶽山忍不住好奇:“公子,我上前看看去!”嵇康無奈地立在一旁等候。過了一會兒,嶽山笑嘻嘻地過來道:“公子,我聽見他們在議論一個人,說這人整日在前麵的‘黃公酒壚’中飲酒,喝醉了便俯倒在老板娘身旁呼呼大睡,毫不在乎男女之禮,就連這老板娘的丈夫轟他,他也不以為意,仍是經常過去飲得爛醉,老大不小的人了,還是如此不通人情世故。公子你說,這人可笑不?”
嵇康倒覺得這人挺有趣:“那黃公酒壚在何處?”
嶽山一指前方不遠的酒旗:“就在前麵!”
“走,咱們去瞧瞧,看能不能遇見那個人。”
嵇康與嶽山來到黃公酒壚,剛剛撩袍而入,便聽見一人半醉半醒的聲音:“櫻娘,再給我拿壇酒來!”嵇康朝說話的人看去,隻見那人隻有十五、六歲年紀,一身綠衣,正抱著酒壇狂飲。再往臉上看去,雖已經醉意深沉,雙頰緋紅,但仍可以看出此人麵容十分清秀,眉若浮煙,眼似流星,眸如墨點,渾身上下皆散發著一股鍾靈毓秀之氣。
嵇康對身旁的嶽山道:“他們議論的,就是此人?”
嶽山打量了那人一番,撇撇嘴:“我看不像,他們說的那人,年紀比公子你還大,怎會是這個少年。”
嵇康微微一笑,一步跨到那人麵前,奪過他的酒壇聞了一聞,對老板娘道:“櫻娘,你這酒不夠烈,怎解得了這位公子的酒癮,快快把你這最烈的好酒搬上幾壇來!”
飲酒的少年見酒壇被搶走,睜開惺忪的醉眼,皺起秀眉:“你為何搶我的酒?”剛說完,就見嵇康將一個更大的酒壇捧到他麵前:“你方才那壇不夠烈,我請你喝點厲害的。怎樣,敢不敢與我一比?”
少年接過酒壇,飲了一大口,立時嗆得咳嗽起來:“誰,誰不敢與你比?不過要看比什麽。”
“哦?你倒說說看,想比什麽?”嵇康覺得這少年越發有趣。
“哈哈哈哈,此事你定然比不過我!還是不比了,免得你說我欺你。”少年說完,又將壇中的烈酒飲了一大口。
嵇康見他雖然大笑,但神色與話語中皆有掩不住的淒涼悲意,便上前搶過他的酒壇,正色道:“你說,比什麽?”
“比,比傷心……”少年說完伏倒在酒桌之上,顯是醉死過去。
嵇康見他如此,便叫嶽山付了酒錢,兩人扶著少年回到家中的柳園歇息。待少年醒來之時,嵇康正坐在他身邊獨自飲著酒,見他醒了笑道:“怎樣,還想再飲幾杯麽?”
少年撐起身子,環顧了一下四周,知道自己醉倒之後被嵇康帶了回來,臉上露出羞赧之色:“不好意思,給兄台添麻煩了,此處是?”
“這是我家中的柳園,我姓嵇名康,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嵇康,字叔夜?”少年這次坐直了身子。
“正是,你如何知我?”
“呂仲悌曾多次對我提起你,我對你可是久聞大名,早想一見!”
“阿都向你提起我?”嵇康忽得眸子一閃:“莫非你就是……”
少年朝他拱了拱手:“在下向秀,向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