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力辯阮嗣宗,泣還綠綺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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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秀與呂安看完此信,都覺得難以置信。向秀道:“叔夜,我雖不識那亭主,但是聽你所講覺得她並非水性楊花的女子。會不會,是這鍾會寫信誑騙你,好叫你死心?”
    “我與士季相識已久,他一向行事仗義,想必不會如此。”呂安反倒覺得鍾會不是那種暗使手段的小人。
    兩人說完看向嵇康,隻見他呆立著,好似沒有聽進他們的話。呂安上前推了推他,他還是一言不發,如失了魂似的兀自走回房中,將門緊緊關閉。如此三日下來,他皆是如此。呂安與向秀來和他說話,他也不答,隻是茶不思,飯不想,如遊魂一般。
    第四日,又有一封信寄來。呂安與向秀也不敢隱瞞,趕緊拿去交給嵇康。嵇康看了一眼上麵的字,乃是娟秀的小楷。他一把撕開信箋,戰戰兢兢地展開信紙,看了兩眼之後忽得大笑幾聲,仰天悲道:“亭主,你為何如此欺我……”又見信中掉出一物,正是自己送給曹璺的那塊玉佩,此時已經破損不堪,哪裏還有往日的光華。他盯著落在地上的玉佩,臉色煞白,手撫上胸口,“嗤”得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叔夜!”呂安與向秀大驚,趕忙將他扶到榻上,請大夫來診斷。大夫說不過是思慮過度,積鬱成疾,開了些疏導散結的藥方便走了。嵇康這一病也拖了兩月才好。直鬧得孫氏與嵇喜憂心忡忡,問呂安與向秀為何。他二人也不知妥不妥當,便沒有將亭主之事相告,隻說是讀書作文太過用功所致。
    直到天氣漸漸開始入夏,柳枝抽出翠綠枝條,柳絮漫天紛飛之時,嵇康才終於下得床來。呂安見他已無礙,自己在嵇府旁的屋子也已蓋好,心裏牽掛著紫妍,便告辭歸家了。
    向秀仍是常來看望嵇康。這日他一進柳園,便見嵇康席地而坐,盯著綠綺又發起呆來,心中立時火冒三丈,上前一把扯起他,吼道:“你鬧夠了沒有!這些日子我一直忍著,今日定要好好教訓教訓你!大丈夫何患無妻,你若覺得自己悲苦,便與我比比!”說著強拉著嵇康,朝街上的黃公酒壚走去。
    來到酒壚,向秀將嵇康丟到桌前,喊道:“櫻娘,給我拿幾壇烈酒來!”說著又揪起嵇康衣領,瞪著一雙秀目,咬牙道:“那日你不是要與我比酒麽?今天我就奉陪到底!”說著抱起酒壇倒了兩大碗,拿起一碗遞到嵇康麵前:“怎樣,不敢比麽?”
    嵇康盯著他的雙眼,忽得高聲道:“怎得不敢比,今日看誰從這裏趴著出去!”說著接過向秀遞來的酒連飲三碗,又覺得甚是麻煩,直接抱起酒壇豪飲起來。
    向秀見他如此,方消下些火氣,也抱起酒壇與他對飲。兩人都喝了兩大壇之後,彼此對望一眼,皆忍不住仰頭大笑起來。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纖羅衣,左右佩雙璜。
    修容耀姿美,順風振微芳。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
    嵇康、向秀聽人吟出如此佳句,皆轉過頭朝那人看去。隻見一人身著黑衣,發髻高挽,斜插木簪,邊吟邊走進酒壚。他在嵇康二人前麵的桌前坐下,將手中的馬鞭塞在腰間,吆喝道:“櫻娘,拿酒來!”
    向秀一見此人,大喜道:“叔夜,就是他!”
    “哦?他就是你說的那位奇人?”
    “正是!”向秀邊說邊走到那人身旁,深深一揖:“先生,可還記得在下?”
    那人瞟了向秀一眼,沒有答話,而是向酒壚內室瞟去,見櫻娘抱著酒壇朝他走來,便哈哈笑了兩聲:“櫻娘,我又來找你討酒吃了!”
    隻見這櫻娘雖然已年過三十,仍然頗有風韻,烏發斜挽,白衣朱裙,聽那人說話便笑道:“你的酒來了,今日打算喝到幾時?”
    那人接過酒壇,飲了兩口:“今日無俗事纏身,定要喝他個一醉方休!”
    櫻娘搖了搖頭:“前些日子來,你說‘盡日被俗世所誤,飲不醉定然不歸’,今天又如此說,我看你就是饞酒,哪來那麽多理論!”
    那人更完便自顧自地飲起酒來,將立在一旁的向秀晾在那裏不聞不問。
    嵇康見他舉止疏狂,待人輕慢,但說話又頗為隨意灑脫,不知為何要怠慢向秀,加之早已在坊間聽聞他的種種軼事,便在一邊饒有興味地觀察起來。那人三十四、五歲年紀,眉目疏朗,形貌瑰奇,長眉入鬢,幾縷短髯,神態舉止皆狂放不拘,確是個不凡之人。
    向秀見他不理自己,便朝嵇康投去無奈的目光,撇了撇嘴角。嵇康一笑,拿著酒碗坐到那人對麵,將他桌上的酒給自己倒了一碗,朝他略微一敬便自顧自地喝起來。那人見他如此,反而大悅,哈哈一笑,與嵇康一人一碗,對飲起來。向秀也將酒碗和酒壇拿來,與他二人一起不分彼此地喝起來。等他三人將麵前的酒全都喝幹了,皆已半醒半醉。
    嵇康醉眼瞟去,見那人腰間塞著一根馬鞭,一把抽出道:“先生,可否借你的馬車一用?”那人眨眨醉眼,手朝外一指:“就在門外,你要用也無妨,但需得帶上我。”
    嵇康哈哈一笑,將酒錢扔在桌上,上前攜起那人與向秀一起朝門外的馬車走去。二人要將那人扶上馬車,誰知他卻一甩袖,奪過馬鞭醉道:“這是我的馬車,當然由我來駕!”說著往趕車的位置上一坐,見嵇康二人還在沉吟,舉起馬鞭道:“你們到底上不上來?不上來,我可走了!”
    嵇康趕緊攜著向秀坐上馬車。說是馬車,可後麵根本沒有什麽像樣的車廂,隻有一塊空蕩蕩木頭車板。那人見他們上來,馬鞭疾落,黑色駿馬登時前蹄立起,長嘶一聲,往前急躥出去。
    馬車載著三人一路狂奔,幸而此時已是夜晚,山陽街道上也沒什麽行人,否則非被驚到不可。嵇康與向秀沒想到此人駕車竟如此肆意,一開始還有些不適應,在車上東搖西擺,隻能用手緊緊抓住車板。過了一會,二人漸漸緩過勁來。
    嵇康慢慢坐直身子,隨著馬車的顛簸控製平衡,朗聲道:“夫列子禦風而行,泠然善也!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哉!”說罷張開長臂,閉上雙眼,拋開一切私心雜念,感受撲麵而來的浩浩清風,將許久以來積壓在心頭的憂思愁慮皆一股腦地釋放出來,大聲吟道:
    微風輕扇,雲氣四除。皎皎朗月,麗於高隅。
    興命公子,攜手同車。龍驥翼翼,揚鑣踟躕!
    駕車那人聽罷高聲而讚:“好詩賦,好才情!我也與你對上幾句:
    飛駟龍騰,哀鳴外顧。攬轡按策,進退有度。
    樂往哀來,悵然心悟。念彼恭人,眷眷懷顧!
    “好個‘樂往哀來,悵然心悟’,人生在世,歡笑有時,悲哀亦有時。先生駕車真乃神舉,不但醒酒還能醫心,嵇康拜服!”
    “哈哈哈,今日與你們相遇便是緣分,莫要再叫我什麽‘先生、後生’,我乃阮籍,字嗣宗,喚我嗣宗便可!”
    “你就是阮嗣宗?你的《樂論》我已拜讀,早想找你辯論一番!我乃嵇康,字叔夜,他是我的好友向秀,字子期。”
    “好,我最喜與人辯論,今日倒要看看你如何駁我!說,到哪裏去辯?”
    “前方山坡上便是我家,就到我的柳園中暢談一番如何?”
    “好!”阮籍與嵇康、向秀三人駕車來到嵇府柳園,將馬車栓在一旁,在柳園中盤膝而坐。嵇康讓嶽山沏上清茶,三人就這般坐在朗朗明月之下,幕天席地,攜風伴柳,侃侃而談。
    “你說要駁我的《樂論》,不如我們先來打個賭。”阮籍押了口清茶,悠然道。
    “好,你想賭什麽?”
    阮籍掃視四周,院中除了柳樹與自己的馬車之外,別無他物。他笑了一聲:“若你輸了,便砍光這院中的柳樹,一株不剩。怎麽樣,還敢賭麽?”
    “幾株柳樹何足掛齒?若你輸了呢?”
    “若我輸了,便將這駕馬車送與你,如何?”阮籍不以為意。
    “好,我們一言為定!子期,你可要做個見證。”嵇康胸有成竹。
    向秀在一旁樂道:“樂意之至,你們趕緊辯吧,我都等不及了!”
    嵇康首先發話道:“嗣宗,你說禮樂有教化人心的作用,請問如何教化?”
    阮籍悠然道:“這有什麽疑問,自古以來,聖人皆勸導國君推行禮樂。高雅的音樂能陶冶人的情操,使人明辨善惡,聽多了自然會一心向善。而低俗的淫聲卻會讓人變得粗俗不堪,致使民風不純,多出惡人。”說完拿起茶盞笑對嵇康。
    “何為高雅之樂,何為低俗之曲?”嵇康追問。
    “廟堂所奏皆為高雅之樂,民間所唱則為低俗之曲。”阮籍覺得毫無難度。
    “那麽,廟堂之樂從何而來,民間之曲又由何而生呢?”
    “這就更不用說了,無論何種音樂,何人所作,皆是從宮、商、角、徵、羽五音而來。這些道理難道還需我來教你?”阮籍捋了捋短髯。
    “那這宮、商、角、徵、羽五音,可有雅俗之分,高下之別?”
    “這……”阮籍一時語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