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笛啼思神女,玉破碎凡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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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曹璺自那日與沛王從宮中宴飲歸家,一連幾日都沒收到嵇康的消息,命紅荍到毌丘儉府上一打聽,才知道他家中有事,已經火速歸家,隨後將會移居山陽。曹璺不知鍾會暗中毀信之事,以為嵇康不辭而別,心中有些不悅。但想到嵇康與她已經定情,回家之後定會寄來書信,便安下心等了兩月有餘,仍是毫無音信,心中不免憂慮起來。一是擔心嵇康家中之事是否不妥,二則是疑慮家中已為他定親,他不敢抗命。曹璺想至此處,心中惴惴不安,又等了半月因思慮過度,日漸消瘦下來。
這日,她與紅荍正在屋中懶懶散散地寫字,卻見鍾會走了進來。三月不見,鍾會也憔悴了不少,他靜靜地立在門邊望了曹璺好一會兒,見她看向自己,便展顏一笑:“璺兒,許久不見。”
曹璺對他略笑了笑,喚了聲“士季哥哥”。
鍾會見她雙頰消瘦,美目無光,便關切道:“你瘦了許多,可是病了?”
曹璺搖了搖頭,柔聲道:“你也憔悴了不少。平日裏不要隻顧讀書,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曹璺本是誠心相勸,可這話聽在鍾會耳中卻無比親密,心裏真比喝了蜜還甜。他雙目一閃,唇角浮起笑意:“我知道。”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支金簪,做工精致,華美無比。他將金簪遞給曹璺:“璺兒,再過幾日便是你的生辰,這支金簪是我專門命人為你所製,看看喜歡麽?”
曹璺並未伸手去接。她一向不愛金銀之物,也不喜奢華明豔的飾品,唯一喜愛的便是玉器,所以當日嵇康以玉佩回贈,正合了她的心意。而今日鍾會所贈的金簪,雖然奢華但卻並非曹璺所愛,況且她已與嵇康定情,便不想再與他人有任何瓜葛,更不能隨意接受其他男子所贈之物。曹璺伸出玉手將金簪推回:“多謝士季哥哥一番心意,不過我尚未及笄,也用不上此物。”
鍾會見她話雖婉轉,但心意卻堅決,方才燃起的一點希望隨即煙消雲散,冷道:“怎麽,你還在想著他?”
曹璺也不避諱:“是。”說著解下腰間的一對玉佩,玉手寸寸撫上,臉上浮現出一片溫婉柔情。
鍾會知道這玉佩是嵇康贈與曹璺的定情之物,暗中咬緊銀牙,美目微眯,緩緩道:“你還不知麽?叔夜已快至弱冠,他家中前些日子為他定了一門親事。聽說那女子與他青梅竹馬,頗有才情,是個絕色佳人。”
曹璺一驚,手中的一對玉佩滑落在地,兩塊玉磕碰在一起,“啪”得一聲,皆碎掉了一塊。她聞聲低頭看去,隻見自己的那塊玉佩本已破損,此時碎得更甚。而嵇康那塊原本完美無瑕,此刻也與曹璺的玉佩一般,破損了一塊。
曹璺心中本就有所疑慮,如今聽鍾會言之鑿鑿,便信了六七分。此刻又見這一對玉佩落地而破,心中更湧上一陣不祥之感,盯著玉佩癡癡地落下淚來。
鍾會見玉佩破碎,曹璺神情悲淒,心中暗暗得意,看來她對自己所編造之事已信了幾分。他不露聲色,蹲下身來將一對玉佩拾起,偷偷拿了一塊藏在手裏,將另一塊放到曹璺手中:“我以為,你已知曉此事……璺兒,你與叔夜終究隻有幾麵之緣,怎比得過他與那青梅竹馬朝朝暮暮,日久情深?”他見曹璺仍是垂淚不語,便撫上她的雙手,柔聲道:“你我自小相識,在我心中從來便隻有你一人。這世間,恐怕再無誰人能如我這般在意你。”
曹璺接過玉佩,緊緊攥在手中,漸漸止住眼淚:“你先回去吧,我有些累了。”說著站起身來,背對著鍾會而立。鍾會見她如此也不生氣,暗自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待鍾會走了,紅荍走上前來扶住曹璺,見她臉色發白,渾身輕顫,便覺十分不妥。再摸上她的玉手,隻覺冰涼徹骨,還未來得及詢問,曹璺便雙目一閉,倒在紅荍懷裏。她這一病,足足在床上養了三個月才漸漸好轉。沛王曹林見女兒如此,以為她是因為鍾會,便暗自盤算等女兒及笄,就給她與鍾會定下婚事,免得夜長夢多,再鬧出什麽災病來。他卻不知,自己的女兒心中另有打算。
這日,山陽的鄉道上走著一位紫衣少婦,她右手拎著一壇子酒,左手時而用一塊絲帕輕輕拭汗,顯是被漸漸回暖的小陽春天氣弄得有些燥熱。她兀自走著,忽聽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這位嫂嫂,請等一等!”
她回身一看,見一個粉衣少女從旁邊的林中朝她走來。“姑娘,是喚我嗎?”紫衣少婦含笑而問。粉衣少女點點頭:“嫂嫂,你可知這附近是否有個嵇府?”
“有啊,我便是要去那裏,你要找什麽人啊?”
粉衣少女見她知道,歡喜道:“太好啦,你快帶我去……”她還未說完,身後走來一位白衣少女,麵遮輕紗,伸手扯了她一下,朝她搖搖頭。原來,這二人便是曹璺與紅荍。
曹璺對紅荍使完眼色,又朝那紫衣少婦臉上看去,見她粉麵桃腮,杏眼薄唇,十分嬌俏妍麗。再往頭上看去,見她烏發已挽起,漆黑蓬鬆,透露著一股動人的風姿,想是一位剛剛出嫁的少婦。也就是因為如此,方才紅荍才喚她作“嫂嫂”。曹璺身為王爺之女,在洛陽見過不少美貌女子,卻皆沒有眼前這位明豔奪目,風情萬種。她輕啟朱唇:“這位嫂嫂,不知你是去嵇府探望何人?”
那紫衣少婦邊用絲帕扇著風,邊笑道:“我不是探望人,是住在那裏。”
曹璺聽了此言,心裏登時一涼,眼光掃到少婦的絲帕上,見那上麵像是繡著字,便不露聲色道:“你這帕子繡得甚美,可否讓我看看?”
紫衣少婦見她誇獎絲帕好看,也不多想便將它遞給曹璺。
曹璺接過絲帕,輕輕展開,隻見上麵用紫色絲線繡著一首詩:
鴛鴦於飛,肅肅其羽。朝遊高原,夕宿蘭渚。
邕邕和鳴,顧眄儔侶。俛仰慷慨,優遊容與。
她看到這首詩,雙手禁不住顫抖起來,隻因此詩與嵇康贈予她的那首,無論行文還是韻腳,比興還是寓意,皆是如出一轍,相互契合。她的那首是:
鴛鴦於飛,嘯侶命儔。朝遊高原,夕宿中洲。
交頸振翼,容與清流。咀嚼蘭蕙,俛仰優遊。
看來,鍾會所言並非誑語。嵇康家中確實另有情人,且已與人成婚,眼前的這位美貌少婦便是他的妻子。曹璺原本不願相信,隻道是鍾會故意扯謊,又或者嵇康家中確為他定親,但他定會恪守諾言,抗命不娶。於是她病一剛好,便強撐著身體,借說與其他公侯之女一同郊遊,和紅荍偷偷跑到山陽來找嵇康。誰知,剛剛到達山陽,便讓她遇見了這紫衣少婦,將嵇康之事弄了個“一清二楚”。
曹璺強自鎮定,將絲帕塞到紫衣少婦手中,本想轉身就走,終還是幽幽地說了一句:“你,你好好待他。”說完扯起紅荍的手頭也不回而去。
紫衣少婦見她這般舉動,十分不解,本想問上一兩句,卻見她二人轉身就走。她本不是多事之人,便拎著酒壇回到嵇府,見呂安正與向秀坐在柳園中說話,笑道:“夫君,你們的酒來了。”
呂安見她進門起身迎上前來,接過她手中的酒壇,柔聲道:“妍兒,我不是命下人去買了麽,你怎麽自己去了?路上那麽遠,累壞了怎麽辦?”說著從她手中拿過絲帕,仔細幫她擦著額頭的香汗。
紫妍從他手中拿過絲帕,輕聲嗔道:“子期尚在這裏,你莫要如此。”忽又想起途中所遇,“方才我在路上遇見兩個少女,她們問了我半天嵇府如何走,又要了我的手帕來看。最奇的是,臨走時還要我好好待它,你說奇不奇怪?”
呂安聽了也摸不著頭腦,卻聽向秀道:“仲悌,你有所不知,自從叔夜搬到此地以後,常常在這裏撫琴鍛鐵。許多年輕女子聽聞他俊美瀟灑,便不時有人到此遊逛,想借機一見。我猜,方才那兩位又是慕名而來!”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呂安也笑道:“原來如此,叔夜確實有這份魅力。”又對紫妍道,“你也莫說與他聽,免得他被臊個大紅臉。他的心裏除了那位亭主,容不下別人。”
紫妍莞爾一笑:“我知道了,叔夜幾時回來?”
“他出去置辦些東西,晚上便回。你與我出來時日不短,還是早早回家去吧。我在此地安頓好便回去陪你。”原來,此次呂安前來不僅僅為與嵇康小聚,還打算在山陽嵇府旁蓋座房屋,以便日後能常常與嵇康、向秀聚在一起。
嵇康與呂安,向秀在山陽同住,本欲幫呂安安頓好了就去洛陽,卻收到一封鍾會的來信。他隻道鍾會終於放下心結,肯與自己通信,便歡喜地展開信,誰知一讀之下,登時俊顏失色,信紙也滑落在腳邊。
向秀與呂安從外麵回來,見他如此便拾起信紙,隻見上麵龍飛鳳舞幾行字:
叔夜啟:
沛王與家兄前日為我定下婚事,明年長樂亭主及笄後便為我二人成親。特書信告知,恭請叔夜、仲悌到時前來觀禮。
——鍾會親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