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洞房對苦燭,華席遭坎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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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芊芊?”紅荍微微愣怔,心中一寒。見向秀仍是癡癡地盯著自己,便自嘲般輕聲一笑,走上前冷道:“向公子,我叫紅荍。”
    向秀被她這麽一說,好似醍醐灌頂,大夢醒來,眼前的幻象一瞬間煙消雲散,忙收住眼神,低頭慌道:“紅,紅荍姑娘,對不住,我一時看走了眼。”
    “哦?你將我看成了何人?”紅荍也不避諱,挑眉一問。
    “沒,沒什麽人。”
    “那人,名叫芊芊?”
    “嗯。”向秀下意識地應了一聲,隨即便後悔了。他與紅荍僅有兩麵之緣,可一見到她不僅每次都想到芊芊,而且全無抗拒之力,根本無法掩飾自己。
    “芊芊……是個好名字,你為她取的?”紅荍忍住胸中陣陣酸澀,笑問道。
    “嗯。”向秀又是一應,見紅荍的臉色白了一白,心中不知為何湧上一陣煩悶,再一次懊悔不已。他為何要與她說這些?她隻不過是個陌生人,即使有一萬分貌似芊芊,卻終究不是。可看到她臉色發白,他卻無法控製地感到難過,想上前柔聲相勸。但自己又是何人,憑什麽要去在意她的悲喜?他胸中百轉千回,神色也變了又變。
    紅荍在一旁看著他的臉色,以為他生了自己的氣,更覺心灰意冷,輕咳一聲冷冰冰道:“向公子,我家亭主讓捎話給嵇公子,說會等著他的佳音,相信他一定不負厚望。”說完也不管向秀聽未聽見,一轉身回府而去。
    向秀這才抬起頭,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的背影。也是那般柔媚輕盈,似清蓮抖露,弱柳扶風。這世上為何會有如此相似的兩人,讓他得而複失,失而又遇?這究竟是誰在弄人?
    他正自沉吟,忽被嵇康一把抓住衣袖,拉到前方樹下。“你怎麽了?那樣呆站在門前,豈不惹人懷疑?”
    “沒什麽……對了,亭主捎話給你,說定會等著你的佳音。”
    嵇康打量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是因為紅荍?你們說了些什麽?”
    “沒有。”
    “她真得那麽像芊芊?”
    向秀聽他如此一問,凝神回想芊芊的姿容,驀然驚覺在他腦中,芊芊的身影不知何時已與紅荍堪堪重合在一起,難分難離。他心中一慌,忙將竹笛拿在手中,定睛一看,上麵的朱砂字跡也變得模糊不清,好似雨打竹身,斑斑淚痕。
    “不,這不可能,我怎麽可能記不清!還有這字,怎麽會,怎麽會……”
    嵇康看他雙目無神,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語,已經猜出了個大概。他奪過竹笛,沉聲道:“子期,你聽我說,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會變的。”
    “不,不,我對她的心,永遠也不會變!”
    “你並沒有變心,隻是敵不過時間。”
    “早知如此,我當日就該陪著她一起死!”
    “她不會希望你那樣的。”
    向秀盯上嵇康的雙眸,搖頭道:“我不信。你說這世間沒有什麽是不會變的,那麽你與亭主呢?莫非你們此刻生生死死,信誓旦旦,將來有一日也會情意消減,恩愛不再?”
    嵇康被他問得一愣,自與曹璺破鏡重圓以來,他從未動過此念。方才勸人之話猶在耳邊,既然世上並無不變之事,那麽自己又能抓住什麽,抓住多久,又豈能幸免?一直以來,他都認為自己從未改變,無論誌向還是感情。他與鍾會之間,是對方背棄友誼。他與曹璺之間,是中了離間之計。然而此刻捫心自問,他的心又何嚐沒有隨著時間與境遇改變?
    一瞬間靈光乍現,嵇康理解了向秀的痛苦。他無非是想遵從本心,守住自己,不因時間境遇而改變,隻可惜這樣的願望太難實現。思索了半餉,他對上向秀迷茫的眼神:“你問得好,我也不知與亭主將來會怎樣,世間一切如流星飛逝,暫見忽蹤。就如莊子所雲:‘物之生也,若馳若驟,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我們隻有努力守住自己的本心,才能讓美好之事盡量長久。待到死去那一日,也可還給天地一個原原本本,不增不減,清清白白的自我之魂。”
    “守住自己,那什麽才是自己?”向秀仍不明白,但既然嵇康說要守住本心,那麽他一定不能辜負芊芊,無論誰都不能讓他改變!
    然而他並不知道,嵇康此時也在心中暗問自己,究竟什麽才是自己的本心,又該如何守住?他二人雖好讀老莊,對世事頗有思索和見解,但此時仍是青春年華,世間百態還未經曆一番,豈能就此想得明白,想得通透?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向客棧方向走去,忽被一陣熱鬧的鑼鼓嗩呐聲打斷,抬頭看去,隻見前方迎麵走來一隊成親的車馬,隨從眾多,個個服飾華麗,車馬也皆用紅綢裝點,浩浩蕩蕩,氣勢不凡。
    “聽說,這新娘子是司馬懿最小的閨女,你看這排場,多氣派!”
    “是啊,也不知是誰這麽有福氣,能攀上這門高親。”
    “據說這新郎官也不簡單,出自名門之家,姓什麽來著……對了,姓鍾!”
    嵇康與向秀見圍上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剛準備擠出人群,聽見有人提到新郎姓鍾,出自名門之家,不由舉目一望,見隆重的禮隊之後,一人騎在高頭大馬之上。爵弁而冠,身披玄纁之服,腰佩寶刀,貴不可言。再往臉上看去,麵如冠玉,膚色勝雪,修眉如遠山,美目自含情,說不盡的風流瀟灑。馬上之人好似發現了人群中的目光,隔著眾人與嵇康遙遙相對。
    “士季。”嵇康動了動嘴唇,聲音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聲,樂聲之中。
    鍾會微微扯了下韁繩,目光在嵇康身上停頓須臾,眼神空洞淡漠,像是對著空氣。片刻之後,他默默轉過頭去,自嵇康身邊擦過。
    “他就是鍾會?”向秀問道。
    “是。”
    “看樣子他春風得意,甚是風光。”
    “但願如此。”
    “有些事,變了就是變了。有些人,也無法再促膝相對。”
    “你說得是……走吧,這等喧鬧繁華,沸沸揚揚之地不適合咱們。”嵇康說著與向秀一起擠出人群。
    鍾會行至路的盡頭回首一望,見嵇康與向秀攜手從容而去,冷哼一聲,眸中透出無限恨意。
    他自與曹璺退婚以後,便將感情之事拋在一邊,一心謀求仕途功名,在蔣濟的推舉之下入朝擔任秘書郎。蔣濟暗中與司馬懿親善,鍾會審時度勢,也認為司馬氏將來能成大器,便依附了司馬懿的次子司馬昭。司馬昭見鍾會機敏果敢,善用計謀,對他越來越信任,一些朝政大事也開始找他商議。
    鍾會見自己受到賞識,對司馬昭更加盡心盡力。他聽說司馬昭的妹妹,也就是司馬懿與張春華有個小女兒尚待字閨中,便請人上門提親,促成了婚事,正式成為司馬氏的親信幕僚。
    卻說他迎娶完新娘,騎著駿馬來在府中,一切婚禮的繁文縟節行罷以後,陪著眾賓客飲酒寒暄一番,回到洞房時已是月上中天。
    站在門外吹了會冷風,鍾會的酒勁退了一些。轉身向屋內看去,窗內紅帳高掛,燭光閃閃,一個身影獨坐床前。身段苗條,安嫻靜美。那人,是他的妻子。自提親至今,他都沒見過她的樣貌,不知鳳冠流蘇之下是怎樣一張容顏,與曹璺是否天差地別?想到這他不由一怯,想要馬上離開此地,卻發現根本無處可逃。
    整了整衣冠,鍾會撩袍而入,遲疑地踱到那人麵前,伸手想去撥開垂在她朱顏之前的流蘇,卻在半空中生生停住。多少次,無論醒著還是夢中,他想象過的洞房之夜,紅燭之後,與他盈盈相對的都是曹璺。然而時至今日紅燭猶在,人卻已非,叫他如何麵對?
    轉身退到桌邊,合巹酒擺在眼前。明明是大喜之事,卻要用這苦葫蘆盛酒,一顆匏瓜,剖為兩瓣,夫妻對飲,共苦同甘。鍾會執起酒壺,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舉起欲飲,另一半匏瓜卻空置眼前,宣示著它的特殊地位。
    “嗬嗬,哈哈哈哈……”鍾會醉笑幾聲,放下已到嘴邊的酒,給那一半匏瓜也斟滿酒,踉蹌來到新娘身前,抓住她垂在膝上的玉手,徑自將她按到桌前,把合巹酒放到她手上。
    “璺兒,喝酒!”鍾會對身邊之人說完,自己仰頭先飲了,又眯起醉眼看著新娘。玄紅色的禮服之下,纖纖玉體顫了一顫,抖著手微微撩起麵前流蘇,露出朱紅薄唇,淺淺抿了一口,一滴珠淚順著白皙的下巴滴落下來,濺在桌上。
    鍾會一皺眉:“大喜之日,你哭什麽!”說著再也忍耐不住,起身撥開她臉前的遮擋,瞪眼看向他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