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揮刀試情種,鹿車載酒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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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想著她?”嵇康忽得一問。
“誰?”
“紅荍,或者芊芊。”
“並沒。”
“你瞞得了自己,卻瞞不過我。”
“嗬,連我自己都不知,你又如何知曉?”
“紅荍是個好姑娘,你若真喜歡她,我可以轉告亭主,讓她……”
“我已說過多次,我心裏隻有一人,便是芊芊!”
“好,你既不敢承認,我也無話可說。”
“叔夜,我心意已決,你又何必再提其他?難道你還不知我?”
“我隻是覺得可惜罷了。算了,就當我從未說過。”
兩人悶悶不語,在去往山陽的鄉道上踽踽而行。走了一段,忽見前方駛來一輛小推車,晃晃悠悠,顛簸不止。車上坐著一人,由一個下人推著車行在前麵,另一個下人拿著一把鋤頭緊跟其後。
嵇康與向秀頓生好奇,停下馬來駐足而觀。仔細一瞧,這架車隻有中間一個車輪,因車板窄小隻能容下一隻鹿,所以又被人稱作“鹿車”。那人歪歪斜斜地坐著,身材矮瘦,容貌奇特,眉長垂耳,目小有神,鼻大嘴闊,看上去已年過三旬。他一身灰衣,手裏抱著一個酒葫蘆,正仰著頭豪飲。飲完一通,將酒葫蘆斜跨在腰間,對身後的下人道:“你們可記著,我若死在此處,便拿鋤頭挖個坑,就地一埋了事。”下人也不知答什麽好,隻能諾諾地點頭。
嵇康不覺莞爾,心道此人當真是個酒瘋子。眼看他乘著車就要走遠,忙喊道:“先生,可否留步?”
車上之人飲完一大口,微微側首朝他瞥了一眼,搖頭道:“忙著飲酒,沒空閑談!”答完接著抱起酒葫蘆,徑自而去。待快行至路的盡頭時,幾句詩從車上傳來,聲音不大,氣息卻持久不斷:
行無轍跡,居無室廬。
幕天席地,縱意所如。
唯酒是務,焉知其餘?
嵇康點頭默讚,與向秀接著前行,縈繞在兩人間的沉悶氣氛隨之蕩然無存。
“方才那人真是有趣。”向秀笑道。
“他可算我見過最為放浪不羈之人,鹿車飲酒,就地葬身,世間還有何事牽絆得了他?”嵇康深感欽佩。
“此人倒與你我十分投緣,隻可惜他酒癮上了,無暇理人,哈哈哈!”
“無妨,有緣自會再見。”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終於回轉山陽。嵇康回到家中,將與曹璺之事告知孫氏和嵇喜。孫氏眼見嵇康年紀越來越長,之前來提親的都被他一概回絕,日日憂心如焚,此時聽他不僅打算成親,所娶的竟是王爺之女,曹氏宗親,自然喜上眉梢。嵇喜本已對弟弟不抱希望,任他與一幫狂放之人廝混,隻要不鬧出大事就好。今日聽見如此喜訊,還以為他改了性子,知道成家立業,結交權貴,心下安慰不少。嵇康也不理他們怎麽想,隻盼著將婚前諸多瑣事速速辦妥,好讓曹璺在洛陽安心。嵇喜在洛陽為嵇康置辦了宅子,裏裏外外操辦婚事可謂盡心盡力。終於,兩家將婚期定在來年春天。按照禮儀,新人成婚之前不得相見。嵇喜怕出岔子,命嵇康好好呆在山陽,靜候佳期。
這天,嵇康邀了向秀到黃公酒壚飲酒。兩人剛在酒桌前坐好,還未飲上一口,隻聽外麵吵吵嚷嚷,好像有人吵起架來。他二人本就不愛理會俗事,此時見鬧哄哄一片,隻作不聞不見,猶自對飲交談。可外麵的爭吵聲越來越大,還是傳進了兩人之耳。
“你這個酒瘋子,撞了我不說還將酒灑我一身,這就想走?”
“我隻識得這壺中之物,誰管你是何人?況且這大道如此寬敞,你不好好走路,偏想往我的車軲轆底下鑽,又怪得了誰?”
“你倒有理了,我問你,你賠是不賠?”
“賠什麽?我何時傷到你一根頭發,真是豈有此理!”
“你這個醉鬼,今日撞了我就別想好走!”
“好,好,那你看我身上有何物值錢,隻管拿去。不過我看除了這條命,也沒什麽值錢之物。”
“誰說沒有值錢的東西,把你的鹿車留下,我就讓你們過去!”
嵇康與向秀聽見“鹿車”兩字,對視一眼,側過頭朝街上看去。隻見眾人圍著一架鹿車,車上坐著一人,醉態十足,正跟一個青年理論。身後的兩個下人也不上前幫忙,隻唯唯諾諾地站在那。
“他不就是我們曾遇見的那人?”向秀驚道。
“走,看看去。”嵇康與向秀來到酒壚門口,向一位路人詢問情由。原來,那人乘鹿車路過此街,與那青年走了個對臉。青年也不讓路隻管往前走。鹿車本就不穩,車上的人又醉得可以,一搖三晃,便將酒撒在了青年身上。原本也沒什麽事,可這青年不依不饒,非要車上的人賠償,這才吵了起來。
他們這邊剛打聽完,隻見那青年已經卷起袖子,舉拳欲朝那人打去。眾人正準備拉架,誰知那人麵對拳頭非但不躲不閃,反而笑道:“你看我這副身子骨,瘦得像雞肋一般,打起來忒硌手。我倒不怕疼,隻怕你的拳頭不舒服啊!”
此話一出,眾人皆忍俊不禁,那青年也被逗樂了,拳頭再也掄不下去,啐了一口道:“今日算我倒黴!”隨後擠出人群。
那鹿車上的人見他走了,嘿嘿一笑,抱著酒壺飲了一口道:“咱們接著走!”下人正要推車,嵇康朗聲道:“先生,我這裏有好酒,要不要一起喝個痛快?”
那人聽見有酒,立刻回過頭來,哈哈笑道:“好,好,哪裏有好酒,哪裏便有我劉伶!”說著從鹿車上下來,醉醺醺地邁進酒壚,又對下人道:“你們聽好了,若我醉死在這酒壚,是我自取,可與他人無關!”
嵇康將劉伶引至酒桌,讓櫻娘又抱來幾壇好酒。三人二話不說,舉杯對飲起來。待喝幹了桌上之酒,劉伶才道:“我好像見過你們,二位如何稱呼?”
嵇康笑道:“上次在洛陽郊外,我二人曾聽過先生吟詩。先生鹿車飲酒,就地葬身,灑脫逍遙,嵇康十分佩服。”
“你便是嵇康?我讀過你的那篇什麽《養生論》。論是好論,可對我來說非但無用,反而有害啊!”劉伶撇嘴道。
“哦?此話怎講?”向秀瞥了一眼嵇康,笑問。
“讓我猜猜,你是那作論駁他的向秀,對否?”
“先生好眼力。”向秀樂了。
“你那篇《難嵇叔夜養生論》駁得甚好,不過你忘了提一樣。”
“什麽?”
“有人因養生而活,有人卻因養生而死。就拿我來說,你若讓我一天甚至一個時辰不飲酒,我便周身不適,痛苦難當,恨不得一死了事。照這位嵇公子所言,酒乃傷身之物,需當適度而飲。我若依此照做,恐怕一天也活不過,早成了一具枯骨,豈能在此與你們談笑風生?”劉伶說完又抱起自己的酒葫蘆,飲了起來。
嵇康聽罷卻如醍醐灌頂,思索了片刻道:“先生之言頗有機鋒,有因養生而活,有因養生而死……此論超脫俗世,我一時雖參悟不透但,卻受益匪淺。”
“哈哈哈,酒瘋子之言聽聽便是,不可當真,不可當真!”
“櫻娘,再拿幾壇好酒來!”嵇康招手喚道,“今日定與先生喝個痛快!”
三人重又拿起酒杯,邊飲邊談。一問才知,這劉伶乃沛國人,字伯倫,今年不過二十六、七歲。他生性放誕隨意,縱情肆誌,以老莊思想為處事之本,雖已娶了妻室,卻整日裏乘著鹿車,抱著酒葫蘆四處遊曆,不拘小節,不修邊幅,看起來仙風道骨,倒像已過三旬。那日在洛陽郊外吟誦之詩,乃是他所作的《酒德頌》。詞訟讚揚飲酒之品德,摒棄世俗之禮法,被後世人傳頌為千古絕唱。劉伶酒量奇大,飲至最後嵇康與向秀皆伏倒在案,醉死過去。他仍自狂飲不止,飲夠了將酒錢一扔,起身飄然離去。
寒霜化盡,綠染枝頭,迎春帶俏,佳期已近。洛陽嵇府處處張燈結彩,滿堂彤紅,家丁仆人忙裏忙外,喜氣洋洋,準備三日後迎娶長樂亭主。
城中另一邊的鍾府後花園內,司馬芠手持錦繡團扇獨坐亭中。初春的黃昏乍暖還寒,本用不著團扇,然而她卻早早將其拿在手中,隻因此扇乃鍾會所贈。低頭望向扇麵,白紗麵上繡著一隻小舟,幾條垂柳,一對綠鳩停在枝頭緊緊依偎,扇的一角還繡著一首曹植的《芙蓉池詩》:
逍遙芙蓉池,翩翩戲輕舟。
南陽棲雙鵠,北柳有鳴鳩。
這應是一首情詩吧,司馬芠將團扇抵在白皙纖柔的下巴上,輕籲一口氣。為何她念著此詩,心頭卻沒有一絲暖意?自從嫁與鍾會,兩人之間雖相敬如賓,融洽和睦,可她卻總覺得缺少些什麽。鍾會容貌瀟灑,舉止風流,待她也稱得上溫柔,有這樣一位夫君相伴,她本不應再有怨言。然而她卻仍在奢望,奢望著能有一日,他喚著自己的時候,不像是在對著他人。
院中刮起一陣涼風,司馬芠緊了緊衣衫,起身去替鍾會關上書房的窗子。剛走近窗邊,一張詩稿自窗子飛出,落在腳邊。俯身拾起,紙上現出幾行娟秀小楷,正是自己團扇上的那首詩。還未細瞧,冷風又卷著三五張紙飄出,繚亂散落一地。低頭看去,隻見一張張詩稿上皆落著同一款題字:“曹璺雅摘。”
“曹璺,璺兒,芠兒……”司馬芠靜靜注視著一地詩稿,團扇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