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師徒分陌路,隱士鑄寶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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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253年夏,蜀將薑維終於從劉禪手中得到北伐之令,率領數萬大軍從石營而出,圍攻曹魏南安,卻因軍糧耗盡而不得不退軍。還師途中,他路過了自己的家鄉,也是他身為魏將時曾鎮守過的天水郡。
    那天水郡的鍾山峽穀,群峰疊嶂,山有奇洞,溪流潺潺,乃一處人跡罕至的世外仙境。此地因雨季較多,山間斷壁上常年有天水墜落,垂若珠簾,故被人稱為“水簾洞”。望了望不遠處的山巒,薑維從戰馬上翻身下來,對身後諸將道:“爾等且在此地安營休整,本將軍自去山上一觀。”說罷也不等眾人回應,隻帶著隨身的佩刀往山上徒步而去。還是少年時,他曾來過此山玩耍,那深藏在峭壁間的水簾洞府是最吸引他的所在。一別經年,不知那是否還留存著當年的景致?
    薑維提起真氣往上爬去,起先還算輕鬆,可爬至半山腰時終敵不過山路崎嶇,腳步逐漸慢了下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是年過半百之人。揮去額角的汗,他仍不願放棄地繼續往上爬。記憶中的水簾洞就在不遠處,他仿佛已聽到飛濺的流水聲。然而,越是心焦目標便越是難以抵達。就在他即將攀上洞穴前的峭壁時,腳下突然一滑,身子不受控製地往山下墜去。
    “當心!”就在他即將抓空之時,一雙堅實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他的胳膊,將他拉離險境。
    薑維扶著崖壁定了定神,才對救他之人抱拳道:“多謝義士相救!”
    那人看清他身上的盔甲戰袍,清冷道:“你是蜀將?”
    “是。”薑維暗暗摸上腰間的佩刀,警覺地打量起眼前之人。此人三旬年紀,身姿健朗挺拔,相貌十分俊逸。最不可思議的是,他雖攀行於山林間白衣卻一塵不染,借著石縫透下的光亮看去,仿若籠在光暈中的仙人。薑維不知道,他遇見的便是自己曾教過的五歲娃兒,嵇康。而對方也同樣沒有認出他。
    “我是魏人,看來你我並不同路。”嵇康淡淡一句,不欲再與麵前的蜀將交談,轉身徑自往水簾洞府中去。
    想來此人並無惡意,隻是不想與敵國之將多談。薑維鬆開握著的佩刀,看著近在眼前的洞口,遺憾地歎了口氣。蜀將與魏人,的確無法共處。掃了掃甲胄上的泥灰欲向山下走去,卻突然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方走了幾步,身後傳來話語:“雨天留客,將軍請進來避雨吧。”
    薑維心中一喜,快步走回山洞,隨即四處打量起來。洞內奇石林立,壁上青苔斑斑,在洞穴深處有一個天然形成的水池,石壁上的積水墜落下來,滴滴答答,猶如誰在輕叩琴弦。嵇康正盤膝坐在水池邊的幹燥處,借著洞口射來的光讀著一冊古書。
    “此洞陰暗,足下為何在此讀書?”薑維雖不知他的身份,但推測他絕非常人,是以稱為“足下”。
    “將軍不在沙場廝殺,為何又會來到這裏?”嵇康並不抬頭,反問道。
    “糧草耗盡,不得不退兵。途經舊地,故來一遊。”
    “戰場拚殺,所為何故?”
    “興複漢室,護國安民。”
    “漢室重興,民之願乎?”
    “替天行道,無可置疑。”薑維答得斬釘截鐵。
    “天道……”嵇康放下手中書卷,鎖眉思索起來。魏蜀吳三國均將對方視為死敵,欲滅之而後快。經曆了漢末這麽多年的戰亂之後,所謂的“漢室”正統,不過是彼此攻伐的說辭罷了,百姓心中真正的天道乃是“統一與太平”。
    何況,吾之往生道,彼之赴死路,盛衰難期測,遑論識天道?
    薑維見他兀自思索,便也不再理,往洞內更深處探去。洞深處較為幹燥,岩壁石塊與洞口迥然不同。令人奇怪的是,洞中最深處還架著一口打鐵的火爐。他隻顧往前走著,不想卻被地上一塊突起的硬物絆了一跤。隨意向後一踢,將硬物掃到了洞口處。裏裏外外轉了一整圈,頗為掃興。這山洞除了有水簾與奇石外,與其他山洞相比並無多大分別,為何年幼時會覺得那樣神秘,仿佛永遠也看不夠?這便是所謂的物是人非吧。幼時的奇觀如今隻是一處再尋常不過的景致,而他也早忘了自己魏人的出身,隻記得自己是蜀將。
    洞外的雨聲漸漸停歇,似乎知道來訪之人已意興闌珊。薑維走到洞口,回望了嵇康一眼,一絲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細想時卻又無跡可尋。他悄無聲息地離開水簾洞,迎著微雨的傍晚天色順山路而下。遠遠的,大軍駐紮之地映入眼簾。正準備整衣上前,一支短箭從側後方射來,帶著清冽的風聲,狠狠紮在麵前的梧桐樹上。定睛一看,這短箭與上次在府上出現的那枚一模一樣。回身搜尋,一個黑影鬼魅般迅疾掠過,隱在峭壁之中。薑維瞬間明了,拔出短箭來看那上麵的字條,臉色不由得一變,露出猶疑之色。
    卻說水簾洞中的嵇康待薑維走後,抬眼觀望外麵天色,忽被一物晃到了眼睛。洞口處一塊黑紅色的石塊在日光下透出綺麗光澤,正是方才絆住薑維的那物。他起身將石塊拿在手中,又找來一直研讀的古書《刀譜》來對照,頓時激動起來。太陽已經落山,他執起火把往洞深處走去……
    原來,嵇康來此地就是為了尋找鍛造寶刀的奇石。他離開洛陽前那晚,與曹璺牀笫纏綿之後便昏昏睡去。本自睡得深沉,忽一陣夜風吹進帷帳,將他拂醒。朦朧之間,隻見遠處層巒疊嶂,高峻山崖間現出一洞,洞中怪石嶙峋,有一身影閃動,被滴滴濺落的水簾隱隱遮住。正在凝眸觀瞧,卻聽洞中傳來一聲吟誦: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
    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
    又是曹植。
    他且舞且吟,吟至最後一句時,突然寒光一閃,一把鋒利的寶刀從洞中飛出,直朝嵇康雙眸射來,同時而來的還有一句讖語:“寶刀鋤奸佞,奇石在水簾。”聲音未落,刀尖已至。
    嵇康一凜,從夢中醒來。上一次曹植托夢時留下讖語“白馬莫能行,聽卜朱建平”是為了讓他勸誡曹彪不要參與謀立之事,而這次恐怕是暗指夏侯玄刺殺司馬師之謀。憑借“奇石在水簾”這句話,以及夢中奇石林立、水滴墜落的山洞便可猜測出,曹植所指之處乃天水郡的水簾洞府。夏侯玄謀刺司馬師之事已在加緊準備中,而寶刀難成,須得盡快前去。於是,他決定首先來到天水郡,但尋了許多日仍沒有頭緒,直到薑維的到來。那塊被薑維無意中踢開的黑紅色石塊,便是古往今來鑄劍師無不渴望尋到的奇石——隕鐵。
    隕鐵並非本土之物,而是從天外墜落的隕石,因其中含有大量的鐵,素為古來鑄劍鍛刀最為寶貴的材料。嵇康不知隕鐵是如何落入洞中的,但與《刀譜》中描述的鑄劍鐵石比照,無論形狀、色澤、硬度、質地等皆相對應,便知這就是曹植在夢中所指的“奇石”。再往洞深處探尋,發現還有許多。欣喜之下,他馬上燃起爐子,嚐試打造起來。
    另一邊,薑維令手下兵將在山下安營紮寨,自己重又往水簾洞而來。到達山頂之時月已高懸,洞中透出跳躍的火光,表明人仍在裏麵。薑維拔出佩刀,提起真氣,一聲不響地向洞裏摸去。越往裏麵走,越聽見從中傳出不尋常的響動,像是在擊打什麽堅硬之物。又走了一段,進入水簾洞府最深處,火光愈加鮮亮,岩壁上斜映出一個健朗偉岸的身影,一下下揮起的手臂被跳動的火苗拉扯出決絕又扭曲的姿態,是在鍛鐵,而且頗為專注。
    真乃天賜良機!薑維暗暗舉起佩刀,瞄準了嵇康後心。寒光一閃,刀鋒與皮肉僅差毫厘。卻聽“砰”的一聲震響,嵇康錘下的鐵塊突然折斷。一抬頭,岩壁上的投影將身後的陰謀暴露無遺。猛地側過身,一把抓住身後尖利的刀刃,眼中現出驚異之色:“是你?我施手相救,為何恩將仇報?”
    “再大的恩義,也比不過興複漢室的大業!”
    “我與你的大業何幹?”
    “莫再遮掩,你的陰謀我已一清二楚。”
    “陰謀?你究竟是何人?”
    “好,今日我就讓你死個明白。我乃蜀國衛將軍薑維,薑伯約!”
    嵇康聽到這,像被人打了一悶棍般愣在當地。薑維隻道他是被自己的威名震懾,嚇得不能動彈,便再次舉刀刺去。誰知對方竟毫不閃躲,隻是眼神複雜地注視著他,反令他一時下不得手去。無論如何,此人方才確是救過自己。
    “為何不躲?”薑維喝道。
    “……你要殺我,卻不問問我是誰麽?”嵇康回過神道。
    “爾等無名小卒,還不配報上姓名。我隻知你鍛造這寶刀,是為了行刺我主,必須斬草除根。”
    “行刺劉禪?”
    “不錯,我得到密報說曹魏有人欲刺我主,那人便是你。”
    “若我沒猜錯,是鍾會派人送的信吧。”
    薑維微微一驚,隨即言道:“你死期已到,還是莫管這些閑事!”
    “鍾會狼子野心,莫著了他的道。他若當真知道我的計劃,為何不自己動手,偏要假手與你?”
    “這是我二人之事,你無須過問。”
    “如此看來,你與他相謀已久。想必費禕被刺,也是你們一手謀劃?”
    “費禕阻我北伐之路,確實該死!”薑維不想再拖遝,又一次提起刀:“也罷,念在你曾救我一命,我便讓你死後留個名。說吧,你姓甚名誰?”
    “我……”嵇康剛要說,洞中的火爐突然被一陣疾風撲滅。兩人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