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兩立成永恨,一問傳古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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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秀與郭象兩人一刻不停,來到嵇康山陽居所前,遠遠便見院中大柳樹下架著一個大火爐,有水從旁邊菜園子引來,繞在柳樹邊。嵇康正赤裸著上身,專注地捶打著鐵塊,頂著盛夏的日頭,大汗淋漓。再看旁邊地下,已有一些打製好的鐵器。沒有一件兵刃,皆是些鋤頭、耙子等農具,幾個村民在隨意挑揀著。
    向秀走上前去,蹲下身扯動風箱,爐中火苗頓時旺盛起來。嵇康見向秀歸來,也不停錘,與他相視一笑,接著打鐵。直到鐵具基本成型,嵇康將通紅的鐵塊投入涼水中淬火,向秀才開口道:“我路遇鍾會,他帶著一大對車馬儀仗來了。”
    “來便來,”嵇康看看水中“呲呲”冒煙的鐵塊,旁邊倒映出郭象的身影,問道:“這少年是誰?”
    向秀正待回答,一人騎馬風塵仆仆而來,卻是嶽山。他下得馬來,對嵇康拜道:“先生,我可找到您了!”
    嵇康趕忙扶起:“你怎麽來了,可是家中出事了?”
    嶽山搖頭,喘氣道:“我從譙郡來,侯爺讓我送信給您。”
    嵇康一聽是曹緯,知道此信非同小可,放下鐵具,將他帶到屋中。嶽山將寫在絹上的信交給他。信是曹緯親筆,告訴嵇康毌丘儉、文欽已經商議好,將於明年正月起兵討伐司馬師,自己將暗中相助,請嵇康起草戰書檄文,待起兵時用。信中還附了詳細的籌劃,嵇康來不及看,將信又塞回給嶽山,道:“鍾會恐怕馬上便到,你在屋裏呆著,藏好此信!”
    嶽山忙將信揣入懷中,外麵向秀喊道:“叔夜,鍾會的車馬來了。”嵇康走出屋子,果見赫赫揚揚,來了一大隊車馬儀仗,在鄉道上卷起三尺黃塵。他仍赤裸著上身,來到爐子前,繼續打鐵。向秀也重新拉起風箱。山陽的村民從沒見過這等陣勢,都圍上前來,等看熱鬧。
    鍾會的大駕未到,前麵開道的隨從已經先跑上前來,在嵇府前前後後圍了一圈,把守起來,將看熱鬧的村民攔在圈外。郭象也被轟出院子。待一切都安排好了,鍾會的車輦才不緊不慢的駛來,停在院前。有隨從上前挑起車簾,將他扶下車來,之後便是一通舉傘,打扇,引道,好不忙活。他們這邊拉開陣勢,唱戲般演了半天,那邊嵇康卻一直在掄錘打鐵,眼皮子也沒抬一下。
    鍾會在嵇康對麵站定。隨從高聲道:“關內侯鍾大人駕到,速速拜見!”
    “砰砰砰!”嵇康打著鐵。“呼呼呼!”向秀拉著風箱。
    鍾會見他二人不理,咳了一聲。旁邊隨從再一次高聲道:“關內侯鍾大人駕到,速速拜見!”
    還是不應。鍾會想,既然奉司馬昭之命來請他出山,便做些禮賢下士的姿態來,免得落人口實,便稍一躬身,道:“會奉司馬將軍之命前來拜望先生。”
    嵇康仍舊打著鐵,恍作不聞。向秀還是拉著風箱。
    旁邊看熱鬧的村民見這位盛氣淩人的關內侯,竟然被個打鐵的晾在那裏,都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把守的隨從見狀喝止道:“不許喧嘩,否則當場論罪!”眾人這才停下來。這一住口不要緊,本就空曠的山野顯得愈加安靜,隻剩下鐵錘擊打的聲音,呼呼的風箱聲,還有樹上知了的鳴叫聲。
    正午的驕陽毒似火,鍾會一身華服包裹,又對著火爐,已經難堪暑熱。
    而嵇康薄衣緩帶,雖打得大汗淋漓,卻神清氣爽,毫不吃力。
    “砰砰砰……”
    “呼呼呼……”
    “知知知……”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氣氛一刻更比一刻凝重。
    隨從見鍾會額頭滲汗,臉色越來越白,便準備上前踢倒火爐子,給嵇康些顏色看看,卻被鍾會製止了。他來時答應過曹璺,會放嵇康一遭,此番便當作守諾吧。何況他早料到嵇康會如此態度,便也不準備再談,向院子裏掃視起來。打眼看了一遍,沒發現什麽違和之處,隻透過窗子看到似乎有人在屋中,看不清是誰。他使個眼色,命手下仔仔細細將宅院搜查一遍。這下這幫人可有了發泄之處,叮鈴晃蕩地開始搜查起來,什麽東西都要翻上一翻,踩上一踩,宅院裏頓時就亂將起來。
    鍾會背起手,眼神始終不離嵇康,等著看他的反應。嵇康臉上從始自終都毫無表情,似乎靈魂早已抽離身體,或者已與打鐵的動作合而為一。
    就在這亂哄哄的當口,一個衣衫不整的醉漢拎著酒葫蘆踉蹌而來,也不知趁著哪個地方的空子,鑽進院子裏來,邊飲邊道:“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以萬期為須臾……呃,好酒,好酒!”
    嵇康一聽這話便知來的是劉伶。他整日四處遊蕩,幾年不見蹤影,不知什麽時候又晃蕩到了這裏。劉伶一身汙穢酒氣,來到鍾會身前醉眼端詳了一番,打了個酒嗝,道:“好個漂亮人物,你,你帶好酒了嗎?”
    嵇康心裏發笑,這話也隻有他問得出來。
    鍾會被他渾身的酒味熏得夠嗆,此時又被一口酒臭氣噴了一臉,險些作嘔,忙退後幾步,用衣袖掩住鼻子。幾個隨從見個醉漢敢來冒犯侯爺,準備將他打出去,卻不知被什麽東西擊中了關節,撲倒在地。院中混亂,並沒人注意到。
    而此時,另幾個隨從已經闖進屋子,搜查半晌一無所獲,便把注意力集中到嶽山身上。幾人對嶽山盤問了一通,沒問出什麽。其中一人仍不甘心,伸手開始往嶽山身上搜,這下嶽山可緊張了。曹緯寫給嵇康的書信就藏在懷中,若被搜出來可就壞了!而嵇康聽到有人盤問嶽山,神經也緊繃起來,手中鐵錘揮動的也慢了下來。
    屋內,那隨從已扯開嶽山的衣襟,馬上便要摸到書信所在。就在此時,劉伶恰好晃進屋來,不小心被門檻絆了一跤,一頭栽到這隨從身上,將他頂了個趔趄。嶽山眼明手快,借著眾人一驚之際,將書信投進劉伶開著口的酒葫蘆裏,來了個無影無蹤。劉伶想必真的醉極了,竟發起狂來,將酒葫蘆往地上一扔,當眾便開始寬衣解帶,邊一件件將衣服脫將下來,邊醉話連篇。眾隨從皆大驚奇,指點著笑罵道:“哪來的瘋子,真是不堪入目!”
    劉伶脫得隻剩下遮羞的衣物,倒身大咧咧往地上一躺,像是要睡去。那個被他撞了一下的隨從上前一腳,踹在腿上,道:“這不是你睡覺的地方,快滾!”
    劉伶也不惱,大著舌頭道:“你,你叫我滾?我叫你們滾才是!”
    那隨從氣得哭笑不得,道:“我是官差,你憑什麽叫我滾?”
    劉伶醉醺醺道:“我劉伶以蒼天為帷帳,大地為臥席,這屋子就好比我的衣褲,你們哪去不行偏要鑽到我褲襠裏來,怎麽還叫我滾?”說罷伸個懶腰,倒頭睡死過去。
    眾隨從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酒瘋子,也不再跟他磨牙,罵了幾句,重新去搜嶽山。這一來自然什麽也沒搜到,隻好悻悻地去向鍾會稟報。
    鍾會見亂了這半日一無所獲,非但嵇康對他毫不理睬,還被這突如其來的酒瘋子攪了局,整個宅院亂糟糟,裏裏外外鬧哄哄,村民們看得樂不可支,外麵等候的儀仗隊也被太陽烤得蔫茄子一般,不由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沸騰的怒氣,陰冷道:“不必再搜了,隨本侯回去!”
    眾隨從馬上停手,簇擁著鍾會準備離去。就在他將要踏上車輦的一刻,嵇康突然放下手中的錘子,抬頭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鍾會轉過身,逼視著嵇康:“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一代名士與當朝顯貴,就這般在眾人屏息斂氣的矚目中,說出了震撼千古的問答。無論當時他們激蕩著怎樣的情懷,隻這一刻便足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