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歧路終行盡,故人半離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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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55年3月,司馬師得勝回師,辛亥日因左眼潰爛,痛死於許昌。司馬昭親至許昌探病,拜為衛將軍。安豐津村民張屬因殺毌丘儉,被封安豐津侯。毌丘儉被夷滅三族,次子毌丘宗因被送往東吳為質,幸免。文欽、文虎在樂嘉城襲擊司馬師時被卷入風沙,迷失途中,後被文鴦尋到,得知毌丘儉已死,投奔東吳。文欽被東吳拜為鎮北大將軍,封譙侯。征東將軍胡遵在譙郡莫名陷入八卦迷陣,衝出陣後重傷而亡。同一時間,譙侯曹緯不知所蹤。就這樣,淮南二叛以司馬師的暴斃,毌丘儉的被殺告終。
據說,司馬師在死前一直叫著發妻夏侯徽的閨名“容兒”,徹夜不休,直到下人為他拿來一塊大紅錦帕,他看後蒙住臉麵,嚎哭而亡。而那錦帕,正是夏侯玄刺殺他時抖出的,上繡一對五彩鴛鴦,展翅飛在牡丹花叢間。
那日,鍾會在安豐津見過張屬後,因不知司馬師的情況,便不急於回師,率軍在原地休整。三日後,袖玉策馬帶來司馬師暴斃之訊,告訴他可回許昌向司馬昭複命了。鍾會大喜,離他謀劃的未來更進一步了。他攬過袖玉,笑道:“一路風塵,累不累?”
“不累……”袖玉鮮少露出虛弱之色,答了一句,便手掩朱唇。
“怎麽了,不舒服麽?”鍾會關切道。
“無妨,一會便好了。”她心裏念著更要緊的事,道,“我們何時動身回去?”
“我看你臉色不好,歇息一晚再走吧。”
“好。”她看看天色,已快到黃昏了。兩人美酒洗塵,一杯一杯,繾綣不盡。鍾會因心神大暢,多飲了幾杯,醉倒在帳中。
袖玉見他睡熟,悄悄出了營帳,在安豐津內找尋起來,她猜測嵇康就在此處。此前聽到毌丘儉被殺的消息,她擔心嵇康被傷及,便以送信為由趕了過來。她在大雪覆蓋的村子裏尋了許久,皆不見蹤影。聽一個村婦說,張屬家曾收留過兩個外鄉人,今早他被迎上洛陽冊封,那兩人便不知去向了。她借月色追到村盡頭的渡口,天寒地凍,河麵已冰封三尺,他們不可能從此處離開。
正在焦心,卻見河邊不遠處雪地上有兩人跪在一座新墳前,正在拜祭。僅憑背影,她便認出其中一人正是嵇康。才要相喚,卻被一人鉗住了肩頭,回身一看,竟是鍾會!
鍾會毫無醉意,冷眼看著她,薄唇一笑:“果然有意外收獲,讓我欣喜又心寒……”說到後兩個字,幾乎要把銀牙咬斷。
“你,你怎麽……”袖玉從未見他如此陰戾之態,心中狂跳。
“從你那次受傷回來,我便覺得哪裏不對。本以為給了你想要的承諾,你便能回轉。沒想到,你為了此人竟選擇背叛我……我待你哪裏不好,你要這樣對我?”他語氣聽起來有些縹緲,又有些漫不經心,像在說著他人的事。
到了這一刻,她也不想隱瞞,直言道:“你待我就像一顆棋子,一個工具。十一歲時,我為了你進山苦練。整整十年,支撐我練下去的隻有你那句話。你說你會等我,會想我。可我學成歸來時,你一個月不見我,等想起時竟又一把將我推回秦桑閣,讓我出賣色相,做你的眼線、你的殺人工具。可我還是等著你,守著你,希望哪日你累了、倦了、傷了心、失了意可以回過頭來看見我,知道我一直都在。可你仍然無動於衷。直到你妻子派人用一枚短箭射向我心口,我身陷險境,九死一生,隻有那個人,三番四次救了我。我回到洛陽將傷疤給你看,你卻一臉懷疑,沒對她質問半句……我知道,你要了我,給我幾句承諾,不過是讓我更死心塌地的為你賣命。你對我,何曾有一絲真情?”
鍾會咬牙不語,她將一切都看得這般透徹,除了他此刻的心。他寧願今夜之事不要發生,可擁著她一醉到天明。不過這些都不再重要了。抬眼一望,嵇康與嶽山祭拜已畢,正牽著瘦馬準備離去。他將袖玉狠狠一推,從袖口滑出一枚短箭,直向嵇康背後打來。
袖玉身子雖被推開,眼卻盯得緊,見他一短箭打去,失聲叫道:“當心!”
嶽山正牽馬走在嵇康身側,聽到喊聲下意識往他背上一撲。下一秒,短箭便穩穩釘在嶽山後心,心髒被瞬間刺穿,一口鮮血噴在嵇康背上。
“嶽山!”嵇康捂住他不斷噴血的心口,驚呼道。
“照、照顧好紅荍……快、快走……”嶽山把韁繩塞到嵇康手中。
“嶽山……”
他們這邊主仆訣別,那邊鍾會仍不罷休,又攥了一枚短箭在手,正要發出,被袖玉擊落在地。
“你給我滾開!”見她竟敢阻攔,他暴怒之下,一腳將她踹開。
“啊……”她尖銳地痛呼了一聲,倒地呻吟。
聽她之聲極為痛苦,鍾會蹙眉看去,見她原本寬鬆飄逸的黑衫因為冷汗浸濕緊貼在身上,在腹部勾勒出一個明顯圓潤的弧度,似已懷胎五月之狀。之前她素袍寬大,加上身材苗條,竟沒看出來。
難道,她與嵇康已有了苟且之事?怪不得她對此事隻字未提,怪不得她一心一意要背叛自己!說不定,在要她之前,她早已委身嵇康了!
鍾會想到這,腦中一炸,太陽穴突突急跳,“刷”得一聲從腰間抽出鎏金寶劍,指著她道:“這孩子是誰的,是不是他的孽種!”
袖玉用內力護住胎兒,剛好了些,卻見他凶神惡煞般提劍指著自己,還問出這番話,頓時悲上心頭:“你,你說什麽?”
“這孩子,是不是他的孽種?”他嗓音已變了調。
“這種話你也問得出來?他是你的孩兒!”
“我的孩兒……”他腦中閃回幾年前,曹璺洞房花燭之夜,司馬芠失去的那個孩子。也是這般寒夜,這般淒冷。他早已失去了所有,何必再憐惜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早已決定孤身上路,又何必在乎一個心猿意馬的女人?他攥緊寶劍,長吼一聲,向袖玉腹部狠狠刺去。
一道寒光阻斷了他的劍氣。他抬起頭,見嵇康使一把三尺素劍,架在他的鎏金寶劍上,於凜凜風雪中與他對視。
“鍾會,你當真要萬劫不複麽!”
“嵇康!!”鍾會咆哮一聲,揮動手中寶劍,向他此生最恨之人瘋狂砍去。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殺了這個從形到神都無時無刻不在淩辱、恥笑、蔑視自己的人!有他一天存在,自己的虛偽、卑鄙、欲望、陰謀、詭計,都像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昭然若揭、無可遁形!
鍾會看著嵇康,就像對著一麵光明可鑒的鏡子,將自己靈魂中所有見不得光的醜陋照得清清楚楚,一顆顆禍心像一個個猙獰的惡魔,在鏡中對他獰笑著伸出手來,魅惑他一同步入無底深淵。
他魔障入心,毫無章法地劈砍著,三五下便被嵇康用素劍點上咽喉。
“鍾會,收手吧!這是一條不歸路!”
“人終究一死,既來了便隻有前途,哪有歸路!”
“即便沒有歸路,也要堂堂正正地活一遭,否則與畜生何異!你曾說過,大丈夫一生要建功立業。我問你,你建的何功,立的何業?”
“我……”鍾會聽到此問眼神渙散起來,手中寶劍垂落,“我隻不過想得到心愛之物,一個愛人,一個朋友,一份光榮,為何這麽難?”他抓住嵇康的胳膊,意外地流淚道,“叔夜,我們為何到了今日?”
嵇康從未見他如此無助,心生動容,撤下素劍道:“士季,當初無論如何,是我傷你太深……我知你心已寒透,可是,這世間之事絕非你所想的盡是黑暗,還有許多東西值得去珍惜……我與她清清白白,這孩子確是你的,你難道連親生之子也不顧惜?”
“我一路到今日,早已不能再信任何人。你來告訴我,該怎麽辦……”
“真心必以真心相換。隻要你從此不再助紂為虐,好好做個濟世之臣,光明正大的做人,我便與你從頭來過,好不好?”
“真的可以從頭來過?”
“隻要你肯相信,一切都能從新來過。”
“可是,我好怕……”
“不要怕,不管什麽狂風暴雨,都有我和你一起承擔。”
“當真麽……”鍾會輕問一聲,注視著他。
“當真!”
有那麽一瞬間,鍾會幾乎要被麵前之人說服,但靈魂中卻響起另一個聲音,提醒他不要相信任何人。他離頂峰隻有一步之遙,怎麽可以被打回原形,從頭再來!世上怎會有如此天真、可笑、荒謬之人!他聳動雙肩,輕笑起來,越笑越瘋癲,一邊肆意狂笑,一邊暗暗握緊手中寶劍,冷不防向嵇康胸口刺去,卻覺眼前一亂,一朵黑色花瓣飛到劍上,飄零下來。
“袖兒!”
袖玉倒落地上,腹部插著那把妖冶華麗的鎏金寶劍,黑色素袍鋪散開來,殷紅的血淌出,像一朵盛放的牡丹,黑的花瓣,紅的花蕊,美得驚心。
“你!!”鍾會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孩子是你的……我沒有說,是因為還在等,等有一天我們都卸下偽裝,真心相待……”
“為什麽,為什麽連你也要騙我,也要為他去死!”
“與你說也無用,你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會懂……”
“我是不懂,哈哈哈,我不懂……”鍾會更覺可笑,一邊念叨一邊大笑不止,心口卻似火在狂燒,好想涼上一涼。夜雪更大了,他站起身,向蒼茫的暴風雪深處走去。
“先,先生……”袖玉向嵇康伸出手來,這是她此生唯一貼近他的機會。
嵇康收起素劍,將她抱在懷中:“你為何這麽傻,根本不值得!”
“感情隻有情不情願,沒有值不值得。我,我一向如此,飛蛾撲火……我隻恨自己,沒有早日追隨先生……”
“我什麽也給不了你,為何還要這樣做!”
一雙秋水美目望向他的雙眸,那其中閃耀的溫度足以融化她將要寂滅的冰冷:“因,因為光明……在這無邊暗夜,隻一瞬便夠……”
“我懂了……”他合上她的眼,輕道,“你知道麽,你這雙眼一點也不像她,你的美舉世無雙。”不知是不是幻覺,他見她冰封的嘴唇,露出了笑容。
這夜,嵇康將嶽山、袖玉葬在安豐津渡口邊,麵向洛陽的位置,與毌丘儉之墓列在一處。三座青塚並立在風雪中,任誰看了都覺淒然。
“我府上的柳園會一直為你虛席以待。”
“要死很容易,但一定要死得其所。”
“綠柳依然,隻盼君來……”
毌丘儉的往日音容顯現,如青鬆挺立,英姿豐華。他此番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不忍,我也有不忍之心。”
“感情隻有情不情願,沒有值不值得。”
是袖玉曾說過的話,她用一生追逐一團煙火,終於在盡頭照亮了別人。
“這是什麽聲音,好嚇人……”
“此生隻要能守護著紅荍,要我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心甘情願!”
“先生,快走……”
總覺得嶽山有些膽小靦腆,但為了要守護之人,他從不畏懼挺身而出。
天邊有星辰滑落,將三人之魂帶向寂靜夜空。他遙望天河,淚濕白衣。可悲天涯羈旅,他既無香燭亦無紙錢,更無古琴在側,拿什麽來祭奠亡魂?不由一聲長歎。
歎息剛落,一陣狂風從墓底吹出,將他纏繞著托向空中,盤旋之後複又落在一個清雅的幽館裏。一位容貌端麗的女子,著一身玄紅喜袍,坐在他麵前。
“先生既無琴,妾當相饋贈。”女子淡雅一笑,一指麵前的古琴,那琴便飄至他膝前。
“司馬夫人?”眼前的女子竟是夏侯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