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歧路終行盡,故人半離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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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夫人?”嵇康憶起當年夏侯玄為夏侯徽掃墓時,自己焚香禱告,也曾到此幽館,見此芳魂。
“非也,我已登仙,不再是司馬夫人。”神女含笑道。
他記得,上次夏侯徽的芳魂還曾以琴聲訴說冤情,並將琴曲命名為《孤館遇鬼》。而今日,她竟已羽化登仙,不由著實為之欣喜。恭敬一拜,道:“康喜賀神女得升大道。”待抬起頭時,神女已褪去玄紅喜袍,換了素白仙衣。
神女一笑,道:“當日我雖遭親夫毒害,但死前仍念詩祝禱與他,遂結仙緣。前日司馬師應劫亡故,我因緣已了,得以飛升。”說到此,她頓了頓,又道,“那日我勸先生之言,可還記得?”
他聽此一問,忽想起那日夏侯徽曾以言語相贈,後來他想將此言告知夏侯玄,但一張口卻忘得一幹二淨。此時細想起來,那句話卻如在耳邊。
“神女曾告誡在下,世間一切如鏡花水月,愛恨也好,仇怨也罷,皆不必苦苦執著……可惜在下沒能體悟。”他歎道。
“先生天性如此,尚奇任俠,剛腸嫉惡,未能體悟非先生之過。若令先生藏心匿情,不愛世人,冷眼旁觀,卻也非羽化之道。”
“那要如何做,才能證得大道?”
“隨心而轉,與道相合,形神逍遙,愛渡世人,便是大道。”神女說罷,指尖再向古琴一點,一首淒惻鏗鏘的琴曲自行演奏起來。琴聲紛披燦爛,戈矛縱橫,乃人間難聞的天籟之音。
他細聽之下,覺得與自己從孫登處所得《琴譜》中的《廣陵止息》音韻極似,卻又有所不同,便問道:“此曲可是《廣陵止息》?”
“似是卻非,《廣陵止息》乃廣陵子自悟之作。他曾與聶政在山中練武習琴,情同骨肉。後來聶政為報嚴仲子知遇之恩,前去刺殺韓國相國俠累。完成諾言後怕連累嚴仲子,便割麵、剜目後剖腹自殺,使人無法辨認自己身份。聶政之姊聶榮為留其名,向世人證明真身,之後慟哭而亡。廣陵子得知此事,悲天哀地,作琴曲《廣陵止息》悼念知己,流傳世間。”
“那此曲呢?”
“此曲名曰《廣陵散》,乃天籟之音。那《廣陵止息》共分三十三拍,描摹聶政刺俠累之壯舉,曲雖激昂,卻懷遺恨,世人聞之多生爭鬥之心。而《廣陵散》比之多了八拍,共四十一拍。雖隻八拍,意卻天壤之別,你且細細聽來。”神女仙袖一掃,將四十一拍《廣陵散》全數演出,命嵇康牢記。
他剛剛記下,幽館便虛無起來,神女仙姿飛升,在他眼前若隱若現。他忙問道:“神女還有何教誨?”神女仙姿已散,隻餘清麗聲音:
“華胥一夢授神曲,天意自矜莫傳他。繞梁古琴獨堪撫,廣陵一曲可止殺。”
聲音落盡,風住雲歇,嵇康睜開雙眼,發現又回到原來之地。聽那神女之詩,方知自己此前所到之幽館乃在華陽亭中,是洛水之東,古華胥國的仙址。低頭一看,一架古琴橫在自己膝前。
此琴曾被捶斷,琴身破碎,被用絲絛穿連的美玉薄片嵌合起來,修複成一架完整的七弦琴。依神女所言,此琴便是“繞梁”古琴了。當年楚莊王因沉醉繞梁之聲,七日不登朝堂。妃子樊姬以天下興亡規勸,楚莊王忍痛碎琴,繞梁古琴泯滅於世。豈料今日神女竟以仙術將其修複,贈與嵇康,實乃一件幸事。
他撫摸琴身,感歎自己竟將天下名琴盡收囊中,號鍾、綠綺、焦尾各隨因緣而得,今夜繞梁也歸於己身,身為一個琴人實在此生無憾。他將神女所授《廣陵散》在繞梁上默彈一遍,牢記那四句詩,抱琴牽馬,雪夜中離了安豐津。
塵世之中,暗夜仍在持續。正月剛過,鄴城銅雀台百裏內便爆發了一場慘重的瘟疫。可謂家家有哀泣,白骨蔽平原。醫者初時尚來診治,認為是井水有不潔之氣導致,可為何不潔醫者卻諱莫如深。後來發病實在太重,無人敢來醫治,任由疫情蔓延。被軟禁在銅雀台的曹氏親王也有許多感染了瘟疫,曹林就在其中。
就在整個鄴城快變作一座死城時,久離官場的山濤再次出仕了,被司馬昭召為從事中郎。他就任的第一件事,便是請命前往鄴城賑災平疫。司馬昭見疫情已重,害怕會蔓延太廣,便應允了。
嵇康騎著瘦馬,一路餐風宿露,半月後才回到洛陽。一過城關,便聽說了鄴城瘟疫之事,對曹林擔心起來,想去一看。但家就在眼前,曹璺與他近在咫尺,刻骨的思念怎堪抵擋?
他快馬加鞭,向嵇府方向飛奔,一心想著嬌妻愛子,卻在快到自家門前放慢了腳步。離家兩年多,不知曹璺此刻正在做什麽,讀書還是操琴?還有自出生便沒見過的兒子,此時也該蹣跚學步了吧?還有乖巧可人的綰兒,定長高了不少,可惜自己什麽禮物也沒為她帶來……他腦中盤旋著至愛之人,心慌得連馬也騎不穩,好容易來到府前,卻被一片荒涼之色阻在門前。
嵇府還佇立在原地,但門楣已然衰敗,府內年年常綠的楊柳也毫無生氣,竟無枝條伸出院來。難道紅荍與下人偷懶,沒有好好操持?還是……他不敢再多想一分,忐忑地從馬上下來,深吸口氣推開家門。
門後沒有仆人迎他進府,院中沒有孩子的歡聲笑語,後院閨房更沒有琴聲傳來……他呼吸愈加急促,心髒糾成一團,還是鼓起勇氣踏進曹璺房中。
千千萬萬,讓她在裏麵!
屋內沒有人,床榻落滿浮灰,綠綺盡是塵埃。
他周身冰冷,來到自己書房,還是無人。
闔府找來,空無一人!
她帶著孩子出門去了?不對,不對,若隻是出門,豈能這般寥落?難道他們因自己連累,遭遇了什麽不測?他一陣眩暈,扶住門框。
玉兒、玉兒,你到底在哪!
越去想可能發生的不測,越覺得無法承受,他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劇烈咳嗽起來,要將心肝都嘔出,忽一個清脆聲音自身後傳來。
“爹爹!”
是綰兒的聲音!他一陣狂喜,轉身相看。
紅荍一手抱著男嬰,一手牽著綰兒,一臉吃驚地望著他。
綰兒先撲了上來,摟著他脖子道:“爹爹,你真的回來了?”
他把臉埋在女兒柔軟的發間,顫抖道:“是,爹爹這次真的回來了……”
謝天謝地,他們還在!
他定下心,看向紅荍懷中抱著的嬰孩,小娃娃正眨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看著他。伸出手,第一次撫上兒子的小臉。
“咯咯……”一歲多的孩子,衝他甜甜一笑。他被惹得一笑,貪看起來。這孩子的臉龐與她真是一模一樣,尤其是鼻子和小嘴,都那麽精致漂亮。他邊愛撫兒子,邊問紅荍道:“你家亭主呢?怎麽沒跟你們一起回來?”
“亭,亭主她……”紅荍別過目光。
他頓住手,心再一次抽緊:“她怎麽了?”
“她半個月前,走了……”
“走了?去哪了?”
“我不知道,她留了個字條讓我照顧好孩子,便不知去向了……”
“那字條上還寫了什麽?”
“除了孩子,沒提及任何人……”
她終究還是怨他了。該怨!
可是天大地大,她能去哪呢?
“你若負我,我必尋個深山住起來,讓你一輩子也找不到!”她曾說過的話,恰在此時飄進腦海。
當時隻道是戲言……
他搜腸刮肚,回想自己當日的回答。
“就算你躲起來,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會把你找出來。你放心。”
玉兒,無論你在天涯海角,我都會去尋你。
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