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托孤別摯友,棄嫌允婚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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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嵇康此次回洛陽,本是為了將嵇綰、嵇紹一並接到修武太極堂去,誰知卻逃不過司馬昭逼迫,鬧出與山濤“絕交”之事。如今事態已惡,他也不願多留,便攜了一雙兒女仍往修武而去。一家四口與趙至、鍾邕兩個弟子在修武逍遙度日,不問今夕何夕。
    綰兒此時已十三歲年紀,娉娉嫋嫋,豆蔻年華,曹璺的美貌與嵇康的清俊兼而有之,揉作一團不染纖塵的玲瓏仙氣,任誰見了都忍不住駐足回望,如醉如癡。她來到太極堂後,便與嵇紹、趙至、鍾邕三人一起跟隨嵇康讀書,日日相對,與趙至、鍾邕兄妹相稱。
    這天日頭甚好,嵇康便叫趙至他們將采好的草藥搬到院中分類晾曬,正好熟悉一下各種藥材的屬性,自己則與曹璺坐在一旁配置常備藥。鍾邕前日染了些風寒,便沒有讓他勞累,搬了軟塌在院中曬太陽。剩下三人說是曬草藥,卻隻有八歲的嵇紹一人專心致誌,一邊對照醫書一邊仔細辨別,認真記著。趙至手裏抓著藥,眼神卻一直隨著綰兒遊移,錯放了好幾味也不知。而綰兒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總要看看那邊軟塌上的人是否無恙,手下更是沒了準頭,將一堆堆分好的藥,混得看不出所以然。曹璺在一旁看著隱隱蹙眉。
    春寒料峭,不知哪來一陣風,將綰兒剛抓起的草藥末迷進了眼。趙至忙一把接過,關心道:“綰妹,你的眼怎麽……”“樣”字還沒出口,那邊軟塌上鍾邕吹了風,低眉咳嗽兩聲,綰兒頓時慌了神兒,胡亂揉了把眼,全然沒聽見趙至問話,跑到鍾邕身前,道:“邑哥哥,你咳得怎樣,我去給你倒些水來。”因趙至、鍾邕改用了化名趙浚、金邑,故綰兒也以此喚之。
    鍾邕見她走近,雙頰一紅,又聽她柔聲問詢,心頭又是甜蜜又是慌張,輕輕答了聲“嗯”,便又忍不住咳了起來,這次倒不是因為風吹。綰兒見他咳得更厲害,忙去端了茶水來,剛遞到他唇邊,便聽身後重重的一聲響,回頭一看,嵇康正黑臉看著他二人,手下藥罐子碎了半邊。
    “綰兒,過來。”曹璺招招手。
    “是,娘親……”綰兒把茶盅往鍾邕手上一塞,悻悻地過去,也不敢看嵇康,喚了聲“爹爹”,垂手站在一邊。
    嵇康瞪了她一眼,冷哼一聲,甩開手中的破藥罐子,背起藥筐,徑往旁邊的百家岩而去。嵇紹見他背著藥筐走了,忙追上去道:“爹爹,我要隨你一起去采藥!”誰知他充耳不聞,賭氣似的快步走了。曹璺對兒子道:“紹兒乖,好好分藥,爹爹下次再帶你去。”
    “哦……”嵇紹嘟著小嘴回來,低頭看著一團亂麻似的草藥,納悶道,“怎麽比方才更亂了?”曹璺拉著綰兒回到屋中,娘倆關起門來,不知說些什麽。趙至與鍾邕對視一眼,都覺心口發悶,說不出話來。
    一直等到天色已晚,嵇康才從百家岩下來。四個孩子早已睡下,隻有曹璺一人點一盞小燈,坐在院中等著他。見他放下藥筐,便道:“回來了?”
    “嗯。”
    “采了藥?”
    “嗯。”
    “想通了?”
    “……”他長歎一口氣,在曹璺身邊坐下來,許久才道:“世上那麽多好男兒,為何偏偏是他?”
    曹璺笑道:“不是他又該是誰?”
    “我覺得浚兒就很好。”
    曹璺又一笑:“因為浚兒的性子像你麽?”
    “你……總之好過像他!”
    “且莫說邑兒的性子並不像鍾會,若真的像他,咱們的女兒就是喜歡,你又打算如何?”
    “我……”
    “難道將邑兒攆走,把綰兒和浚兒強扭在一起?”
    “我倒真想如此。”
    “可惜你做不到。”
    “是啊,這世上有太多事,我都做不到。如今連自己女兒的幸福,我也無能為力!”
    “並非是你無能,而是你知道有時候‘不做’比‘做’更重要。”
    嵇康望向曹璺,月色下她的容顏消減了幾分昔日明豔,卻散發出一種更加濃鬱的芬芳,不僅醉眼更能醉心。牽起她的手,道:“玉兒,我何德何能有你相伴?”
    “我也時常這樣問自己,我又憑什麽得到了你?”曹璺溫柔一笑,與他十指交扣,“當日鍾會對我百般體貼,我卻一心全是你。這便是情吧……今日我看綰兒對邑兒,就好似我當年對你一般。那時因為鍾會從中作梗,我們受了多少苦才走到一起,又豈忍心看著她重蹈覆轍?”
    嵇康又是一歎,他自是不忍心。正打算與曹璺回房細說,卻發現綰兒不知何時起身,披著單薄的衣衫,縮在門邊聽他二人說話。曹璺上前摸她的手,一片冰涼,不由責道:“夜裏多涼,穿這樣少,凍壞了怎麽辦?”說著便要拉她進屋。
    綰兒卻一動不動,盯著嵇康,小心翼翼道:“爹爹,還在生綰兒的氣麽?”
    見女兒小臉凍得通紅,一片楚楚可憐,他心下早就軟成一團,嘴卻硬道:“你心裏哪還有我這個爹爹!”
    曹璺聽了不由偷笑,想起自己的父王曹林。做父親的或許都難以過了此關。
    綰兒卻當了真,小臉由紅轉白,眼裏也蓄起了淚,顫聲道:“綰兒不敢……”身子在風中凍得抖起來。曹璺攬過她,瞪了嵇康一眼,道:“走,跟娘回屋去。”
    綰兒走了兩步,仍回過頭,可憐巴巴看著嵇康。
    他幹咳一聲,對曹璺道:“我在山上采了些驅寒止咳的草藥,你明日煎了給邑兒喝吧。”
    “隻給邑兒喝麽?”
    “我們六人一人一碗,都喝!有病治病,沒病去火!”
    曹璺知他還在嘴硬,不肯說讓綰兒也喝。但以他采回的藥看,想必心裏已經接受鍾邕與綰兒之事,隻是仍在別扭罷了,便對綰兒好言勸慰,叫她寬心。
    第二日一早,曹璺果然煎了一大鍋藥,讓每個人都喝了。趙至見是治風寒之藥,便知自己一番癡心無望了,雖然傷感但待鍾邕仍是往日情意。嵇康隻字不提,仍教二人讀書習醫,隻是對趙至比從前更加寬愛,時常與他談論開解之道,對鍾邕卻愈發嚴格,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鍾邕也領會了他的深意,更加努力地作學,與綰兒隻尊兄妹之禮,人前人後都不敢逾矩。
    這時節,王烈一直隱居百家岩,孫登偶爾雲遊到此,與嵇康在山中相遇時,便一起同遊。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一個正值壯年的隱士,一個銀發朱顏的青年,從容顏舉止來看,當屬王烈最為年輕,而實則他已活了三百多歲。三人中,嵇康灑脫飄逸,孫登超然高遠,而王烈則忽老忽少,亦莊亦諧,行事天馬行空,從心所欲,與天地自然合為一體。孫登仍是不發一語,嵇康問王烈因由,王烈笑答,自己一百歲之前,性情與嵇康相近,看似灑脫,心中卻有千萬個困惑未解。到了二百歲時,便如孫登般高深莫測,誰問也不想回答,對俗世產生厭離心。但將入三百歲時,卻突然對天地萬物產生了新的興趣,好似重生一般,麵容也漸漸重回青春,頭發變為銀白。
    “原來長休也有糟老頭子的時候啊!”嵇康大笑道。
    “笑吧笑吧,我那時候可比他俊多了!”王烈指指孫登,高聲道。孫登回身看了他倆一眼,搖了搖頭,繼續慢悠悠地走。
    “哎哎,真無趣,我以前怎麽會是這個樣子……”王烈撇嘴,拍拍嵇康,“你可千萬別學他,哈哈!”
    “長休與前輩皆已成仙,在下哪能比擬。”
    王烈這次卻笑笑,緘口不言,又擺出一副正經八百的高深模樣。
    如此逍遙了許多日子,這日太極堂急匆匆來了一個報信之人,卻是嵇喜之子嵇蕃。他將一封書信遞給嵇康,道:“父親本不讓我來送此信,說怕叔父意氣用事,可我思量再三,還是覺得不能隱瞞……”
    聽他一番話說來,嵇康頓時生出不祥的預感。是司馬昭要對自己動手了麽?這倒沒什麽可怕,他早已將後事向山濤托付好了。然而他萬萬都沒料到的是,卑鄙險惡之人所用的手段,總是遠遠超出你的設想,並且直擊軟肋。他展開書信,是呂安的字。開篇的第一句話,就令他血液凝固了。
    “康哥,妍兒前日遭呂巽奸汙,已自縊而亡。弟心如死灰,不欲為生……”
    本以為一死便能付出所有的代價,沒想到還是低估了敵人對他的恐懼與仇恨。真正的人間慘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