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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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爭現在回憶她當時的表情、語氣、動作,心緒依然起伏得厲害。
    他一個字沒說,可事先從齊幼那裏了解了現場的一切、又看他這半晌表現的馮杉已多多少少猜中當中的原因,若無其事道:“但是雖然林玦在這件事上沒有故意哄騙你,我還是要建議你趁這個機會跟她拆夥。”
    聶爭一怔抬頭。
    他這一愣立刻讓馮杉意識到,雖說他現在對林玦似乎非常惱怒,但他壓根兒沒想過要真的跟林玦拆夥。
    馮杉不由歎了口氣:“你覺得你們倆是一路人?”
    聶爭抿著嘴不說話。
    簡單將上回林玦和齊幼聊天的內容跟他複述一遍,馮杉道:“或者你不介意當她口中的‘巨星’?”
    聶爭當然是介意的,隻是——
    “她幫過我很多,我答應會跟她一起走到最後。而且,”頓了頓,他輕聲道,“她並沒有要求我做過些什麽。”
    那家夥哄他,騙他,拿他招搖過市,按理每一個都能觸到他底線的點為什麽始終沒有令他真的發怒呢?因為她做的每一件事,拿他當主角,卻始終隔著一條線,沒有讓他有觸碰到拍攝鏡頭的實感。其實他當然知道,這大概也是她聰明的地方之一了,但他就是在明明知道的情形下依然頻頻對她心軟。
    馮杉卻問:“她現在沒要求你做過什麽,那以後呢?”
    聶爭又沒法答話了。
    “況且,”馮杉道,“你們倆之間,說到底是互惠互利的關係,你一開始什麽都不懂,的確因為她的幫助才走到這裏,但你也是從這裏開始明顯已經陷入瓶頸了,你覺得她目前有能力讓你走出這個瓶頸?”
    終於說到這裏了。
    聶爭也不知心裏現在是緊張還是放鬆。
    他就是因為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才來這裏的。
    “您能幫我走出去?”他輕聲問。
    馮杉幾乎毫不猶豫點了點頭:“我不怕實話跟你講,我讓你換掉她,不止是為你著想,同時也是為我自己著想。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會有很大的出息。別人聽到你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想要挑戰三十二武館,挑戰世武,大約都會嘲笑你不自量力,但我卻知道你不但是量力而行,甚至每一天都在突破你前一天的力。我跟你講過我以前的事,我的武學宗旨我自己沒能實現,但我那天敗在你手裏,就知道這很有可能會在你的身上實現。我當然很想投資你,甚至之前不知道你不知道要加入三十二武館這個條件時,一度做好了最後把你拉進長寧的準備。現在這條路眼看是走不通了,但我似乎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走,抓住眼前這個機會,我才這個做法不算過分。”
    什麽機會?
    踢掉林玦,由他來擔當林玦目前的位置,帶領聶爭殺出重圍,去世武之中決勝負的機會。
    聶爭聽懂了。
    但他有些驚訝。
    他當然知道馮杉比較的欣賞他,也因為這份欣賞,在定遠、榮成這兩次挑戰之中,他多多少少的大約都替他講過話、出過力,但他沒想到馮杉對他的欣賞竟然已經到這程度。
    馮杉大約……也想要借著這一次幫他的機會,去再一次挑戰十多年前他因力有不逮不得不放棄的夢想。
    聶爭感謝他的這份賞識,但是——
    他有些失落道:“今天我好像,一直都在跟人談條件。我跟別人談,或者別人跟我談。”
    每一天,他在一點一點的改變。
    從最開始,他收到林玦的邀請,毫不猶豫拒絕她;到今天,他默認要榮成先給他名額,而後他再傾述習自少林藏書閣那些失傳劍術的交換條件。
    馮杉是他敬重的人,武陵波是他敬重的人。而無論是馮杉跟他談條件,又或者他跟武陵波談,而今他都適應得很好,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令他失落的正是這份“沒有什麽不對”。
    他在改變。
    但他無力阻止,暫時也無法分辨對錯。
    馮杉看到他這失落的模樣,猛然愣住了。
    好一會兒,他忽然笑著搖了搖頭:“今天發生這麽多事,你大約要消化不良了,還是先什麽都別想,好好休息一天吧,其餘所有的事都押後再說。”
    點點頭,聶爭站了起來。
    馮杉看他動作不由一愣:“你要做什麽?”
    “回去休息啊。”聶爭有些不解他這問題,卻還是老實回答道。
    馮杉比他更不解:“你回哪去?”
    聶爭猛然愣住了。
    是啊,他回哪去?
    回……他跟林玦最近下榻的酒店嗎?
    林玦……林玦現在在做什麽呢?她回酒店了嗎?還是還在榮成跟別人聊天?談條件?她一個手裏沒有二兩勁的女孩子,她一個……
    聶爭突然反應過來,這竟然是他跟林玦認識以來,他們第一次這樣分開。
    她一個人,我一個人……
    這竟然是他心裏頭第一次有這樣的概念。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比剛才更激烈數倍的失落忽然又一次朝他當頭淹沒過來。
    *
    林玦當然沒有在榮成跟人聊天了。
    但她也沒有回酒店。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提著一瓶二鍋頭坐到乞丐街上老朱老陸的破草席邊上去。
    老朱、老陸:“……”這架勢有點眼熟啊。
    “所以你終於又被你第二個合夥人拋棄了?”老陸清了清嗓子問道。
    林玦很不服氣皺了皺鼻子:“難道我看上去就長了一張注定被拋棄的臉?”
    “你不是長了一張被拋棄的臉。”一貫話少的老朱語氣平平道,“是長了一張‘等我飛黃騰達了百分百一腳蹬掉你’的臉,和一張‘立誌要拉遍全世界仇恨’的嘴。”
    老陸在旁邊頻頻點頭,總結道:“所以你不被拋棄,誰被拋棄呢?”
    “那這回你們還真是猜錯了。”林玦冷笑一聲,“不是他拋棄了我,而是本大爺看他不順眼,瀟灑的拋棄了他。”
    老朱老陸表示聽她在這鬼扯:“你這還沒飛黃騰達呢,哪舍得就這麽把手裏的天價彩票送給別人。”
    “……”
    所以今天所有人都是約好了組團來挖苦她麽!林玦氣死。
    旁邊這兩人卻一點不懂看她臉色,老陸還在各種挖苦加追問,老朱則是給她送了一首曲子——《涼涼》。
    想了好一會兒,林玦才想起上回這兩人到醫院看望敗在原其驍手裏又因傷住院的聶爭,她當時還嘲諷老朱怎麽不帶上二胡給聶爭送一首《涼涼》來著。
    ……所以這是現世報麽?
    林玦要哭了。
    大半瓶二鍋頭下肚,她五髒六腑都像要燃起來了似的,腦子裏卻出乎意料的輕飄飄感覺好受了不少,突然出聲打斷老陸各種不靠譜的猜測:“我被路西川那王八蛋陰那一把的時候,就發誓不會再被誰給當成沒用的狗一樣趕走了。”
    老陸頓了頓,小聲道:“狗挺有用的……”
    林玦卻沒理他。
    是啊,她距離自己的目標達成還有十萬八千裏那麽遠,怎麽舍得現在就離開她那天上飄下來的天價彩票、搖錢樹的?
    因為在那個她以為永遠不會對任何人說重話、不會用冷漠對待任何人的小和尚用冷漠的眼神看她,用冰冷的語氣質問她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當她不得不放棄自己的一切、從自己苦心經營的工作室離開,那個過去獨占了她所有信任和溫暖情感的人就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沒有挽留,沒有道歉,沒有任何言語,就那樣看著她,那種目光仿佛要透穿她脊梁、打斷她腿骨、令她路都快要走不穩的屈辱,忽然在那一瞬間又回到她的體內,令她如芒在背、如鯁在喉。
    她的確是不能再一次陷入那種完全無能為力的、隻能任人驅趕的屈辱之中了,不然這一次她萬一再也爬不起來怎麽辦?
    所以她就先開口了。
    是走是留,主動權都得握在她的手裏才行。
    結果先走的那一個果然不是她。
    雖說她被人留在了身後,但她並不是被拋棄的,因為那個人是被她氣跑的。
    林玦認為自己應該對這一點感到得意,才符合她的初衷。但事實上,從聶爭轉身離開的那一秒開始,她心裏充斥的就隻有各種各樣的不爽、低落以及……被她拚命壓製想要當做看不見的內疚。
    她怎麽能講那種話呢?在他對她“投之桃李,報之瓊琚”以後,在他毫無保留跟她講述聶照的故事以後,在她從他的講述之中,完全理解他對收養他長大、教授他武學的少林與師父有著多深刻的情感以後。
    她為什麽……
    失魂落魄的將一整瓶二鍋頭都灌進胃裏,心火越燒越旺,令她心上始終緊繃的那一根弦忽然間就被那把火給燒成了兩段,林玦捂著臉喃喃道:“誰讓你不聽我的解釋,一點也不肯相信我呢……”
    是了。
    她讓自己不要介意那家夥的不信任,她在被他質疑的那一瞬間成功的繃住了她自己,一點沒有露聲色給任何人看,但至少她自己知道……她介意。
    她也知道那家夥連碰瓷過他的癌症患者都能信,卻不肯信她這日日夜夜陪在身邊的人,這多半還是她自己作來的。她什麽德行,她不比全世界都更清楚啊。但話雖這樣說,可她……就是介意。
    這介意令她失了分寸,失了冷靜,失了風度,也暫時……像是失去了那個人。
    這簡直不科學。
    瞪著一雙醉眼,林玦一臉嚴肅地問老陸老朱:“你們說,我這難道是看上自家大侄子了?”
    落寞的《涼涼》聲中,她不等人回答,又自己先搖頭否認:“我倒也沒有那麽饑渴,連大侄子都染指。就是、就是,我看他條件也不比我好很多,小時候多半也過得挺苦的,但他這人又挺奇怪,好像他身上有的東西都是我沒有的,我觀察了這麽久,又發現那些東西居然都是真的,我、這讓我……”
    讓她怎麽樣呢?
    讓她情不自禁的,就像是某種本能一樣的,想要親近讓自己覺得溫暖、亮堂的存在,也在自己都沒怎麽察覺的時候,就已經磨滅了一開始給自己設定的情感與利益的界限。
    等她反應過來,就已經坐在這裏喝著二鍋頭聽《涼涼》了。
    聽著聽著……她就睡著了。
    老陸踢了她一腳,沒踢醒,轉頭問老朱:“你說她這到底是睡著了還是醉死了?”
    老朱還在給《涼涼》收尾呢,沒理他。
    老陸又問:“聶爭什麽時候成她大侄子了?”
    老朱還是沒理他。
    “要給她大侄子打個電話,讓人來接她嗎?”老陸化身十萬個為什麽。
    終於拉完尾音的老朱白他一眼:“要你多管閑事。”
    老陸想想是這個理,林玦和大侄子……不是,是和聶爭要說這兩人之間有問題,怎麽看有問題的那個都得是眼前這醉鬼,再加上這醉鬼可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他們對她的仁慈十有八九會變成對自己的殘忍。
    想通這一節的老陸心下十分輕鬆,高高興興拿著自家掉瓷的碗要飯去。
    老朱也開始了一天的營生。
    於是當林玦醉過兩小時,從冷冰冰涼席上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一個身嬌貌美、令人看了就想犯罪的大姑娘醉倒在路邊身邊居然一個人都沒有,她真心想要問候老陸和老朱家往上數十八代的老祖宗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