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求不如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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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循先生沒有離開東宮,就和之前一樣與太子殿下徹夜高談,內務府的大太監幾次在門外輕聲啟奏,請太子殿下注意身體莫要太過勞累,都被太子殿下輕斥回去,言說勿要打斷他和循先生的談話。
其實眾人不知的是,循先生此時早就已經不在書房之中了,屋中隻有太子靜坐,一人點起燈火,營造出二人聊得正開心的假象。
登文樓應循先生的要求,為他悄悄拿來了一麵顯蜃鏡,並安排了一間密室讓循先生在內沉思如何突破顯蜃鏡的功效,隻有解決了此事,循先生才有可能穿過層層宮闈,進到皇城深處的北宮之中。
登文樓一人掌燈,端坐在書桌之後,手撚著一個細如羊脂的白玉酒杯,另一隻手則輕巧的翻著案上的一本書,以詩書佐酒,正看得津津有味,風雅至極。
屋中燈火微動,身穿大紅宮衣,幹瘦枯槁的老太監自陰影之中現身,跪地伏身道:“殿下,聽聞您剛才安排人去取了一麵顯蜃鏡,可是已經準備著手做那件事情了?”
登文樓點頭道:“他已經進出東宮幾個月,夜間不回也有好幾次了,整個東宮中人,不管在明在暗都能作證,隻要他能夠想辦法攻破顯蜃鏡,便可保萬無一失。”
老太監點頭道:“殿下思慮周密,是老奴多嘴了,稍後就將安排在太子身邊三個死士護衛撤出,如何處置,都由太子決定。”
登文樓所說的“在暗”,指的可不光是別人的眼線,自己派人去取了一麵顯蜃鏡的事情,老太監都能馬上知道,其中寓意自然不必細說。
登文樓笑道:“無妨,公公也不過是擔心本宮罷了,諸事勿動即可。隻是公公,本宮還有一事不明,上一次公公就說到此事關乎皇家體麵,但是卻不阻止,隻是要本宮明哲保身,是為何意?”
“公公當年將皇爺遺詔傳給父皇,並以手中實力助父皇誅殺眾人,得登大寶,本該是居功至偉之人,為何這大內總管之職卻還是落在了林嶠的頭上,而將公公送到了本宮這裏?”
老太監俯身低頭,沉聲說道:“殿下,可是懷疑老奴是聖上擺下的明樁?”
登文樓搖頭道:“公公這些年為本宮坐了多少事情,擋了多少災厄,本宮都曆曆在目,自然不會懷疑公公。隻是好奇,公公既無身份,也無名諱,所做一切,究竟為何?”
老太監聽到這話,突然發出了一陣低低的笑聲,竟然不顧僭越之罪,自己從地上站了起來,一改往日塌胸縮腹的奴才形象,背負雙手,滿麵淡然的看著太子登文樓。
老太監笑道:“這麽多年,太子終於還是問到這個問題了,其實就算是太子不問,待到太子登基坐殿之時,我也自然會和盤托出,將一切都告訴太子。”
老太監不僅掃去了奴才形象,就連言語之聲也都變得渾厚中正,一點不像閹宦之人。太子登文樓看著他的滿身氣勢,不僅不怪罪,甚至還伸手道:“公公,請坐下說。”
老太監也不推辭,直接來到側旁坐下,輕聲開口道:“太子殿下這天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氣度,說明聖上所選果然沒錯。我確實是先王留給聖上的人,但是聖上登基之後,我就不是聖上的人了。”
登文樓有些不解,老太監接著說道:“殿下好讀詩書,應該通曉我登樓國的史冊,在我國曆史之上,可有任何一次改朝換代之時出了大亂,皇位更迭不明,諸王交錯之事?”
登文樓沉吟一時,輕輕搖頭道:“沒有,每一次改朝換代,雖然都有一些不同聲音引發的爭端,但是都極小,還未行成波瀾之勢就已經被遏製,莫非這一切都是公公的功勞?”
老太監輕笑,萬分自信的說道:“不錯,每一次都是我暗中出手,傳遺詔,平隱患,扶新王,都是我一手為之。但我卻又不是那背後推手,每一次行事,全都是曆代先王授意,助當朝太子登基而已。”
登文樓驚呼道:“公...先生竟然是那曆代扶龍之人?!”
老太監搖頭道:“太子不用更換稱呼,還稱老奴為公公即可。太子想岔了,老奴並不是扶龍之人,而是襄儲之人。”
“曆年改朝換代,都有老奴手筆,但是無一不是奉先王之命,守護曆代先王看中的太子,助他們平順繼位。新王登基之後,老奴便不再侍奉,轉而去等候下一位太子。”
“若是先王難以抉擇,遲遲不肯立下太子,老奴就始終閑置,直到先王駕崩之前才會出現,取先王遺詔扶持其看重之人。隻是本朝聖上封太子很早,老奴這才一直侍奉在太子身邊。”
登文樓驚愕感歎道:“竟然有如此重任,公公堪稱為我登樓國的定海神針啊!”
老太監微笑搖頭,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登文樓又一聲驚呼道:“哎呀,父皇將公公送到了本宮這裏,那豈不是說明...”
老太監點頭道:“正是如此,二王、三王昏弱,不比太子賢明,四皇子出身又有些問題,至於五王更是縱情聲色不堪大用,唯有太子,才是最合適的繼位人選。”
登文樓聞言滿麵笑意,連連點頭,笑著說道:“原本本宮還有些舍不得那循先生去犯險,沒想到公公才是本宮最好的倚重之人,這麽些年當真是一葉障目了。”
旋即,登文樓又皺眉道:“既然父皇早就屬意於本宮,那又何必派循先生去探查此事,白白惹父皇不喜,本宮還是去叫住循先生,斷了此行的念頭吧。”
老太監卻搖頭道:“哎,太子不必阻止,依老奴看,求不如取。聖上將秘密放在北宮,怕是早就給太子預留下來的後手,既然如此,那不如早早的捏在自己手裏,才更顯太子殿下的雄才大略。”
登文樓依舊有些遲疑,凝眉問道:“求不如取?”
老太監微微點了點頭,淡笑著說道:“求不如取。”
太子徹夜未眠,在書房之中與循先生相談甚歡,時不時傳來陣陣笑意,到了醜末寅初之時才離開書房前去上朝,臨走之時還讓循先生稍待一時,回來之後還有學問請教。
循先生詢問那女人認不認識登雲闕,卻不知為何激怒了她,女人猛然前衝,將粗大的鐵鏈繃的嘩嘩作響,足見其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也難怪會隨手之間就打殺了好幾個小太監。
隻是她雖然凶猛,又豈會對循先生造成半分威脅,循先生隻是輕輕揮袖就將她拂退倒地,但是那女人竟然沒有半分畏懼,從地上爬起來後再度衝上前來,好似不死不休一般。
循先生隻能退後到三丈之外,看著那女人滿麵猙獰的神情,輕聲說道:“我並無惡意,此行前來,隻是想知道你是誰。”
女人繼續掙紮,腳脖子上雖然早就被鐵鏈磨出了厚厚老繭,但是依然被她拽的再度裂開,循先生看到她這個樣子,略加思索後開口說道:“我是登雲闕的朋友。”
此言一出,女人果然不再掙紮,但依然以謹慎懷疑的目光看著循先生,循先生見此法有效,接著開口道:“登雲闕是龍腰洲釋門弟子,他的師父,是高僧心訶禪師。”
登雲闕的師門傳承世間少有人知,循先生開口至此,那女人已經有了幾分相信,不再繼續掙紮,而是緩緩的蹲下身來,拉過食盤繼續吃自己的飯。
循先生沒有再度開口,而是靜靜地等她吃完飯之後,才趁熱打鐵道:“雲闕身懷兩件寶物,一槍一臂,皆是心訶禪師所賜,威力巨大,乃是他立身之本,大道所衷。”
心訶當年從隱霧之中逃脫,好似上天指引一般來到了登雲闕母子身邊,那一槍一臂雖然是氣運,但是已經凝為實體,女人當時就在登雲闕身邊,自然是親眼見過的。
心訶的身份雖然隱蔽,但是卻非什麽絕對的秘密,反而是那一槍一臂,心訶當年就曾多次說過,此物乃是登雲闕立身之本,千萬不能輕易讓任何人知道!
循先生說出此話,女人誤以為他是登雲闕的至交好友,也終於相信了他,嘴唇囁喏了許久,這才結結巴巴的開口道:“你是雲闕的兄弟?”
女人多年都沒有說話,幾乎都快忘了怎麽發聲,此時張口,聲音粗糲沙啞的好似抓著鐵砂在岩石上摩挲一般,在加上她醜陋至極的麵容,當真像是地獄出來的惡鬼一般。
循先生笑著點頭道:“正是,我們關係密切,堪稱‘生死之交’,否則我怎會知道他的秘密呢。”
女人此時終於不再懷疑,兩行熱淚擠出小眼,順著她的臉龐滑落,強壓哭腔低聲問道:“我兒現在如何?”
當年在清平城,登雲闕就是以一句“生死之交”哄騙了柴真金和柴忠夫婦,順利將柴真金帶走。沒想到今時今日,李元錦竟然也以同樣的言語誆騙了登雲闕的生母。
一飲一啄,莫非天定。
循先生溫聲開口道:“雲闕很好,功績很大,朝廷上下很多人都信服他,他也時時惦念著您,這次回來,就拜托我悄悄潛入宮中,看看您過得究竟如何。”
女人抬手抹淚,帶著幾分欣喜說道:“原來他一直還惦念著為娘,隻是苦了他了,一直不敢到此來看我一眼。不過也好,我這番情形,也實在不宜讓他看到。”
循先生心中一震,照這女人的說法,登雲闕知道她是自己的生母,但是卻從未來看過她,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境界修為,想要救出生母又有何難,他心中究竟是作何想?
女人突然伸手扯住循先生的手臂,泣聲哀求道:“小兄弟,你既然是雲闕的兄弟,那我就托個大,囑咐你幫我做一件事情。”
循先生看著女人,低聲說道:“伯母,您請說。”
女人抽噎了一聲,擠出一個難看笑臉道:“雲闕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實屬不易,他能請讓你來看我,我已經十分開心了。請你出去之後,隻說我在北宮之中吃得好住得好,千萬不要告訴他實情,以免他一時衝動犯傻,闖下彌天大禍。”
循先生一時遲疑,他和登雲闕乃是死敵,二人之間的仇怨早就已經不可能化解得開,若是將這事情昭告天下,對於登雲闕的名望必然是致命打擊,甚至有可能直接破了他的心境,讓他的實力大大折損。
但是看看眼前這個處境淒涼的女人,自己已經被囚禁在此不知多久,卻還依然一心為著兒子著想,如此父母情懷,又著實讓他不忍心開口拒絕。
女人見他猶豫,立時就要跪下,循先生趕緊一把拉住她,無奈的歎道:“好好,我答應你便是,隻是如此隱瞞,以後雲闕知道了,一定會責怪於我的。”
一句話,就將自己剛才的遲疑抹了過去,同時也令女人更加相信,眼前這人真的就是自己兒子的至交好友,否則也不會時時刻刻都在為二人之間的情誼顧慮。
女人笑道:“無妨,若是他怪罪起來,就說是我強求來的便是。不知道小兄弟你叫什麽,與我兒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循先生隨口答道:“在下名叫程平清,與他相識已經有十幾年了。不知道伯母你究竟是因為什麽事情,才會被人囚禁在此?”
程平清,以登雲闕的才智,隻要聽到這個名字,肯定就會知道來人究竟是誰了。
女人淒慘一笑道:“這是我當年做下的孽,而今被囚於此也是活該,隻求不要將我的罪孽帶累到我兒子身上,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女人緩緩開口,開始講述當年的一段舊事,而她故事的主人公,赫然就是登樓國當今的國主登桓。
登桓年少之時喜歡縱情江湖,不管是遊山玩水還是行俠仗義都令他樂此不疲,就算已經納妃兩房,先後有了三個兒子,也收攏不住他欲求瀟灑快哉的心思。
而他最後一次偷跑出啟登城,就遇到了麵前這個麵目醜陋的女人,並且因她了斷了自己的江湖夢,再也沒有離開過啟登城半步。
女人名為豔娘,名字帶“豔”,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醜婦,雖然是女子身,卻有著生撕虎豹的巨大膂力,占據一方山林當了惡匪,在江湖上更是被人稱為“羅刹惡婆”。
豔娘雄踞一方,周遭數百裏的武林門派都被她盡數折服,就連官府的人也不能將她怎麽樣,平日裏更是打家劫舍無惡不作,最喜好的就是四下搜羅俊美男子,帶回山中給她作“妻”。
隻是尋常的男子如何能經得住她的虎豹之力,一個不小心就是壓斷了腰肢,要麽就是勒散了胸肋,常常頭一天辦了喜事,第二天就要再辦喪事,後山的山坡上,前前後後埋了她足足二十三任“妻子”。
“羅刹惡婆”的凶名一時間傳遍了整個武林,正道之中時常糾集起各方人手打算替天行道,隻是人少不夠豔娘打牙祭的,人多了她就往山林之中一鑽消失不見,始終難以平定。
登桓最後一次行走江湖,就遇到了幾個好漢,打算潛入山寨中殺了豔娘,登桓那時已經行走江湖數遭,對自己的武功也是十分自信,幾人同仇敵愾,一拍即合,便一起進了山林之中。
隻是可惜,這幾個人隻當豔娘是一個女人,都估了她的本事,冒失闖進山寨,被她順手就打死了兩個,剩下的人再想逃也晚了,全都被悉數抓獲。
登桓年少之時俊朗非凡,又有一身養尊處優的不凡貴氣,立刻就被豔娘看中,當夜就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在一顆藥丸的幫助下,二人成了好事,遂了豔娘的心思。
登桓經年習武,身體素質自然不一般,豔娘喜不自勝,隻當他是上天賜下的禮物,登桓雖然不願與她歡好,但是卻始終熬不過藥物的催發,每次隻能閉眼忍受,悔不當初。
一個月的時間,登桓已經被豔娘壓榨的體無完膚,搖搖欲墜,豔娘隻好去附近的村鎮給他尋找上好的滋補藥物,而登桓則是抓住這個時機從山林之中逃了出來。
登桓原本自以為傲的武功,竟然連一個女人都打不過,而且自己還被那個醜陋的女人淩辱了足足一個月,登桓的江湖夢瞬間崩碎,心灰意懶的回到了啟登城,打算做一個太平王爺,安逸致死。
先王本就喜歡文武雙全的登桓,在他收斂了江湖心之後,更是將皇位直接傳給了他。登桓登基之後,立刻著人暗中出手,前去掃平豔娘的山寨。
隻是沒想到,官兵前去之時,山寨早已經荒廢,豔娘更是不知所蹤,登桓的一腔怒火發泄不出,反倒是將自己燒的灼灼難忍,花了很久才平複了心境。
又過兩年,心訶獨闖皇宮,言說登桓有民間遺落之子,登桓當年闖蕩江湖之時也是風流,倒是沒對此事有太大觸動。但是當心訶說出兒子乃是豔娘所生的時候,登桓積攢多年的怒火,終於不可遏止的爆發了出來。
他與心訶約定,他可以認下登雲闕為子,但代價就是豔娘必須被他囚禁一世,永遠都不能再見登雲闕。他會給登雲闕安排一個完美的身世,是早已經辭世的北宮娘娘的兒子。
豔娘主動答應了被囚,換來了登雲闕的尊貴身份和大道坦途,之後事情,就是登桓安排了這間大殿和四麵銅鏡,以枯寂折磨豔娘,長達數十年之久。
而登桓,每過一段時間還會來看豔娘一次,欣賞她的困頓之境,來撫慰自己多年前的痛楚。
豔娘幽幽的說完了這一切,忍不住嗤笑道:“什麽狗屁聖上,當年在老娘身底下,好不是像一條死魚一樣。”
循先生喟然長歎,難怪太子說這件事情難辦,看來是他早就已經知道了一些風聲,登雲闕如此身世昭示出去,恐怕不止是損失人望那麽簡單的。
自己的娘,強 奸了自己的爹,才生出來了他,這樣的事情說出去,登雲闕立時就會身敗名裂,再難挽回!
豔娘說完了這一切,再度看著循先生,有些豁然的說道:“這麽多年了,始終沒個能說話的人,今天能將登桓的醜事告訴你,實在是一件令人舒暢的事情。”
頓了一下,她又接著說道:“這件事情,你可以私下轉告雲闕,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才好對登桓多加幾分小心。”
循先生不知如何言語,隻能微微點頭,至於答應了豔娘什麽事情,就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