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人生處處有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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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見汪直停住身影,複又退回去朝著庭院內張望了幾眼,一臉的好奇的道,“剛才見到隻灰貓長得倒很神氣,本地可沒見著這樣的品種。”
李興霖倒是未曾想到汪直竟是個喜好養貓的,順著他的方向望去,見是貓師叔坐在簷下竹凳上假寐,正想說些什麽糊弄過去,卻聽得耳畔汪直興致勃勃的話語響起,真如一個晴天霹靂正中腦門,險些一頭栽倒在地。
趁著這難得的機會,李興霖請教了一些政務見地與朝局看法,遇著難解處,汪直也不藏私,將多年體會悉數相授,遇著不妥處,更是直言不諱的指點一二。李興霖自己隻願意做個直臣孤臣,並不願意在幾個皇子之間選邊站,於是兩人極有默契的避開了二皇子的話題,偶有不小心觸及,便哈哈一笑,端起茶碟喝上一口,自罰一杯。
李興霖文章策論做得極好,閑暇時偶有幾首詩文小詞流出,便在坊間瘋傳頗有聲名,一身才氣在江南文壇儼然已成氣象,又兼其生性剛直,不事諛媚奉承之事,在翰林院任編修之時便被人視為清流日後的領軍人物。然而主政南紹之時卻表現出了與其錦繡文章截然不同的一麵,但改革舊弊推行新政時所展現的魄力與勇氣,雷霆手段大刀闊斧,卻又全然不似朝中“清流”一派。這一點頗得汪直賞識,在他眼中李興霖這樣的人才固然是不可或缺,隻是如汪直這般的一地要員,用人做事自然要考慮得更為長遠駁雜一些,有些人可以政令暢通百姓擁戴,自然也要有些人去將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皆大歡喜。
不知不覺竟已日薄西山,茶壺裏的水早已添了不知幾茬,此刻寒風漸起嗚咽作聲,單薄春衣一時竟也抵擋不住。
汪直撣了撣拖在地上的衣角,站起身來。此刻萬物初生,空曠的院落還是一片蕭索,汪直環顧左右,倒不免有些珍惜起牢獄之中翩然飲茶的味道,想著下次相逢,也不會再有此情此景,於是略有惆悵的道,“今日興盡,下次再來。”
作為南績郡直屬的上下級,無論是從哪個方麵看,汪直與李興霖的關係都算不上親近。
那位年輕衙役望著那張豔若桃李的臉上眉眼如畫,不禁有些心曠神馳,卻是不敢多看,借著指向前方那片哄鬧人群的機會,好不容易挪開眼去,低聲道,“昨日匪人攻入大牢一事,想來柳姑娘略有耳聞,說是來救李呈央那個人渣的,那可是李征將軍家的侄兒。這不,激起民憤了,都吵著要徹查這匪人的來曆呢。”
柳曉曉一手撫著車門便要下車,一手掩口驚訝道,“在城裏可就見著了熱鬧,隻是不去衙門口堵著,跑這兒來又是做甚,這荒效野地的。”
聞著一陣如蘭似麝的香氣撲麵而來,更是見到柳曉曉身姿綽約明豔不可方物,年輕衙役忙著往側後方讓了兩步,待到看著趕車的小老頭搬著車凳扶著柳曉曉緩步下車,不免心頭懊惱,想著若是當真是自己膽大些上去扶上一把,也不算違了當差時的規矩。隻怪自己膽小臉皮薄,不由得心下略略遺憾,道“柳姑娘大概不常走這條路,再往前可就是經過亂葬崗了,本要將早上拖出來的幾具賊人屍體挖個坑埋了的。這些人攔著不讓埋,非要曝屍懸賞線索,把背後主使給挖出來不可。”
“照我說,還問什麽背後主使,這不都明擺著的,又能怎麽著,非得讓城主大人下不來台,對他們有什麽好處。”年輕衙役頗為不滿的道。此時和這位昔日花魁也算是一來二回搭上了話頭,見那柳曉曉雖然不再是二八少女,舉手投足之間成熟女人的嬌媚動人更勝從前,倒是待人接物卻是非常平和隨意,不由得略略輕鬆,更是敢在說話之際裝作不經意的偷看上兩眼。
“原來如此。”柳曉曉恍然一笑,她踮起腳尖向四處張望了下,見著前方人群堵得嚴嚴實實,進不去的車馬胡亂的靠著路邊樹幹停了,更是顯得前方擁擠,倒是側前方一個小土坡上稀稀拉拉站著幾個看熱鬧的,甚是視野開闊。於是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試著問道,“小哥兒,我去那兒看上一眼妨事不?想著難得出來一趟,看眼熱鬧再走。”
“不妨事,不妨事。坡陡路滑,柳姑娘小心腳下。”衙役擺了擺手,叮囑了幾聲便側身讓出一條道來。畢竟眾目睽睽之下,那小山坡又是個紮眼的所在,自己職守所在,當真不能陪著佳人一同看上一看。
柳曉曉謝過衙役,回頭讓老劉守在馬車上,獨自提著裙擺緩步上坡,及至坡頂,見得北麵就是荒墳崗,圍在路口的人群竟有數十人之多,正在慷慨激昂的與幾位官差理論著什麽。為首一人身著青衫,身材頎長,站在人群中很是出挑,柳曉曉瞧著眼熟,終於想起那是浮台書院的金樂池,家境頗為殷實,是紅袖樓的常客,故而打過幾回照麵。
順著往前望去,在一個已經挖好的大坑裏麵,放倒著幾具一身黑衣的屍體,臉上也被黑布蒙著,已經灑上了一些浮土,看那樣子,就是那幾個夜襲南紹大牢的匪眾。
柳曉曉揉了揉鼻子,臉上露出絲不快的神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這些屍體也才第二日,可總覺得隔空便能嗅到些味道。
柳曉曉皺了皺眉,見除了這些,確實沒啥特別的熱鬧可看,便準備返身下坡。卻見身旁不遠處不知道何時站了一位青年公子,見自己望來,倒是爽朗一笑,很隨意的拱手道,“在下唐二,見過姑娘。”
柳曉曉停住身子,見那青年公子容顏英俊笑容謙和,望著自己盤起的發髻還能一口一個姑娘,更是將這一看就很假的姓名介紹得無比真誠,不禁心中莞爾,彎腰福了一福,淺笑道,“妾身柳曉,見過唐公子。”
沒有借著隨意的攀談說些俏皮話逗人開心,也沒有像那些酸腐文人去刻意賣弄以博佳人青睞,唐二長歎了口氣,言語之間對自己甚是不滿,於是看著柳曉曉的眼光便更顯熱切,“我站這兒看了好久了,也沒看出個名堂,不知道姑娘看出些什麽了沒有?”
“我?”柳曉曉瞪大了眼睛,一隻手指著自己的鼻子,禁不住掩嘴輕笑出聲來,“真是個傻子,這地方哪能有什麽名堂可以看!”
對麵的自然不是傻子,這聲語調酥軟的“傻子”落入耳中才更顯風情萬種,便像是在心頭最柔軟處輕輕撓上一把,讓人聽著便渾身沒有二兩重,又如飲糖蜜格外甜膩。
這等女子撒嬌伎倆,向來在樓裏頭百試百靈,倒是這唐二看上去木訥不解風情的很,將目光又往坡下張望了片刻,這才指著前方嘴裏嘟囔了幾聲,也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柳曉曉聽的,“也就這些吭聲的是傻子,其他能站在這兒的,可都是機靈人兒呐。”
柳曉曉細眉微蹙,隻作聽不出這話裏頭的雲遮霧繞,跟著又往那處看了幾眼,這才很是抱歉的搖頭道,“唐公子真是個妙人,話也說的有趣。隻是妾身愚鈍,實在看不出什麽名堂。天色不早了,妾身還要趕著回去,與公子就此別過,來日再見。”
唐二拱手作別,一臉雲淡風輕卻又很是篤定的說道,“柳姑娘珍重,會再見的。”
兩人就此別過,柳曉曉坐在馬車上,一路上回想著剛才這場不期而遇的邂逅,想著那些莫名其妙話語背後的喻意,一邊透過半拉的車窗簾幕看著外麵的風景,卻不曾想當真遇見了個認識的家夥。
她招呼著車夫停下,然後探出頭來,對著路旁青草地上踢踢踏踏著行走的那位年輕人,試探著喊道。
“江公子,我捎你一程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春困的緣故,柳曉曉就像永遠睡不夠一樣,感受著馬車在石板路上輕微的起落,眼簾徒勞的掙紮了兩下便又垂了下來,桃紅色的眼影遮住了那雙清澈中自帶三分嫵媚的流盼巧目。
感受著馬車緩緩停了下來,聽到馬車前方有爭吵聲略顯激烈雜亂,柳曉曉沒有任何睜開眼睛的想法,更不會強撐著坐起來探視一二,隻是從鼻腔裏麵發出極為慵困的一聲輕哼聲,嘟囔著道,“前方何事?”
趕車的老劉是個鬢發斑白的小老頭兒,人倒是機靈,下車不多久,便領了個衙役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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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雲彩如層層波浪般在天際卷湧,各色各形爭奇鬥豔,又盡數被暗金色的火焰燃盡,青黑色的餘燼落在地平線上,慢慢的鋪陳開來。
霞光披在城牆之上的鍾樓,斑駁的漆麵披上新的衣裳;灑在通往城門的長街,青石板的路麵閃耀深邃的光芒;落在正在緩緩駛出城門的馬車,嗒嗒的蹄聲作別西天的繁華。
柳曉曉慵懶的斜靠在馬車裏的繡墩上,這位紅袖樓的前花魁像一隻舒服的小獸,蜷伏在極為柔軟的錦被中,桃紅色的裙擺平鋪開去,像是數不盡的鮮花成簇成片,一同怒放在田野裏。隨著車輪顛簸起伏,便如清風拂過那些粉色的花浪,波心深處蕩漾不停。
“那貓,哪天借我回去配個種啊。”
李興霖送至門外,長揖告別。
見是紅袖的車輛,又兼聽聞裏麵坐著的是曾讓城主老爺都無計可施的柳曉曉,這位衙役也是給足了十足的麵子,更是沒有假借搜檢之名掀來帷簾親眼一睹這位紅極一時的花魁芳容,隻是很客氣的對著車裏麵解釋道,“原來是紅袖樓的柳姑娘,前方士子在亂墳崗那兒牽頭鬧事,把路給堵了。不知道柳姑娘是要去往何處。”
柳曉曉拉開帷簾,探出頭來向前方張望了兩眼,這才對著衙役低笑著打聽道,“小哥兒辛苦啦,可知他們所謂何事?”
有的時候身在泥淖,便總想看看幹淨純粹的事物,也能想想自己的年少情懷熱血抱負,何嚐不是一樁美事。自己看不見的風景,有人替自己登到高處望上一望,何其妙哉。
李興霖卻不知道自己頂頭上司這些千回百轉的心思,總覺得汪直對自己不冷不熱,保持著不遠不近的關係。好在李興霖也素來不喜在人際交往上刻意鑽營,汪直此舉倒也正中李興霖下懷,安安穩穩主政一方做好份內事便是,不去空自琢磨自尋煩惱。
總有人行不能行之事,做不可做之事。
所以即便再如何賞識,再如何暗中提攜,汪直卻從未將這個最得力的屬下視作自己的親信,甚至覺得生出這樣的念頭便是對李興霖的某種輕賤。在成為自己的親信和大唐未來的中流砥柱之間,汪直毫無疑問的將李興霖推向了後麵一條道路。
雖然不至於為了這牢房之前粗陋至極的茶敘,就此引為知己以至坦誠相見,倒也總算稍許多了些了解,難得的將關係往前推進了一步。李興霖想著這樣的結局也還不錯,按他的脾性絕計做不出刻意迎合上司的事來,但是能夠處好關係自然也是件幸事,下回往郡裏麵要錢要糧的時候嗓門也大些不是。汪直剛剛被強行拉到二皇子的戰車之上,心中平空多了些彷徨忐忑無處消解,這牢獄之中的一方天地倒也像個世外桃源,和放心之人聊上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心裏也多了些舒坦平靜。
倒像這原本不敢不能下咽的茶水,無論汪直再如何嫌棄,此刻也隻有喝一口和喝無數口的區別,索性放寬了心懷細細品嚐,卻也苦盡甘來,馥鬱芬芳唇齒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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