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勿引火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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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元惜倒吸口涼氣,猛地收手,掃帚是收住了,可別人的腿她卻管不住,餘光中,見一身著翠衣的小丫頭喊著“姐姐”,歡天喜地地奔向她,心裏叫聲不好,丫頭已撲到她身後,“哎呀”一聲嬌滴滴的輕叫,作崴腳狀,托著李元惜的後背,順勢將她向孟良平麵前一推——

    畢竟是練武之人,怎麽可能被小左這麽輕巧地作弄?

    但今日的橫街卻是人擠人,人疊人的擁擠,她的掃帚剛放下,散開的路又被人潮淹沒,不知誰又推了她一把,腳下又被小左伸腿一絆,如同早有預謀的圍攻,李元惜重心不穩,真按小左的意願,向孟良平撲了去。

    孟良平那張平日裏嚴肅又咄咄逼人的麵孔此刻帶著絲震驚和詫異,明顯沒料到李元惜會來撲他,背後錢飛虎叫“大人,你在哪兒?”,他應聲側身:“我……”

    電光石火之間,李元惜與他擦肩而過,

    眾目睽睽之下,如一包沉重的沙土,摜到地麵!

    幸虧她及時反應,兩手提前撐住身子做了緩衝支撐,才沒受傷。

    雖沒受傷,臉卻丟盡了,更別說摔倒前還順手撕走了孟良平的腰帶!

    孟良平衣袍解開,被他迅速攬住,才不至於“春光乍泄”。

    小左驚地雙肩高聳,全身緊繃如弦,看看孟良平,再看看李元惜,剛邁出一步的左腳又堅決地收了回去。她相信自己眼光,孟相公應該是會憐香惜玉的人……吧?

    不出她所料,孟良平向李元惜伸手出去——

    “牽手啊!”她心底暗暗著急,不住地給李元惜使眼色。然而,李元惜當街失態,麵紅耳赤,才沒心情去理會她,她火速爬起,佯裝無事地拍打了兩下身上的塵土,向孟良平遞去腰帶。

    “哎,錯失良機啊。”小左扶額歎息,轉而怨憤地盯著錢飛虎。錢飛虎並不知自己做錯了何事,他方才隻是去買書,回來便看見自家大人被卸了腰帶,攬著衣衫,好不迷茫!李管勾在他背後半跪,臉色通紅,倒是鬆口氣,好像剛避過什麽劫難般;小左怒瞪他,眼睛像刀子般,和往日那個活潑喜人的小姑娘全然不同。

    所有人都變得很不一樣,他倉皇得很。

    小左向孟良平行禮:“大人來此是為?”

    錢飛虎討好似的向小左擠出張笑臉,下頦頂了頂懷裏厚厚的兩冊書:“大人在這邊有個酒局要應酬,正要去呢,看這邊熱鬧就過來了——順便差我去買了兩套書。”

    孟良平係好腰帶,多打量了小左兩眼:“你就是半月賣了六千石煤餅,為街道司賺足一千兩銀的小左?”

    “回大人,正是奴家。”

    “你初試牛刀,就轟動京城,李管勾有你,是她幸運。”孟良平指了指李元惜,囑咐小左:“你可大膽地多向她索些月錢。”

    這話正說在小左心坎上,那些平日裏看上的衣裳小手絹,胭脂香粉料,想吃的山珍海味、奇異果蔬在腦子裏繞了好幾圈,她眼裏撒了星,臉上飛了霞,滿懷欣喜地再次向孟良平行禮:“謝孟大人抬舉。”

    李元惜這邊卻不高興了,不是為月錢,而是她可預料到,小左作為她的貼身丫鬟,要堅定不移地去做孟良平的狗奴才了。

    和小左又多聊了幾句,孟良平便叫錢飛虎把多買的那套《武經總要》贈給李元惜,李元惜碰都不想碰,叫小左捧著,遣她先去幫雷照引導運書車入街,不必跟隨。小左走時,又強拉硬拽走了錢飛虎。

    剩李元惜與孟良平二人,不談街道或銀錢,似乎無話可講。

    可,怎麽會無話可講?

    “你傷怎麽樣?”孟良平問。不問還好,一問,李元惜的火氣就往旺了燒:“你到底什麽時候醒的?”

    過去孟良平對她說的話、露出的神情,在她腦海中混雜糅合,自己在街道司、月子所和冷院間來回奔忙,疲倦到站著都能睡著時,床榻上的那人卻四平八穩地裝昏睡……

    被人愚弄,是她萬不能忍受的,她務必要個解釋。

    孟良平卻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

    他微微低頭,隨手從旁邊攤位前拿起支紙扇,扇柄戳戳李元惜的臉,惱地李元惜差點手撕了他,奪過扇子還給攤主,又怕別人聽了太多閑話,傳出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語,便刻意把人往橫街街尾送,哪一刻自己實在忍不住,可以一腳踹他出去。

    “沒話說了?”她質問。

    “我在想,你臉皮是有多厚!我隻看過你一眼,可我自己保持了二十多年的清白身子,卻叫你看了七天七夜,摸了七天七夜,甚至睡了七天七夜,你不覺得我更吃虧?”

    “你!”

    奇恥大辱!

    李元惜忍無可忍,捏的像隻鐵錘般的拳頭出招,就等給他破腦殼了。自然的,孟良平敢激怒她,就做好了防衛,拳頭到時,他微微側身,又給躲過去了。

    “孟良平,我救你時當你是條命,你再敢胡言亂語,咱們就去開封府好好說道!”

    “像你送走侯明遠一樣送走我嗎?”孟良平忽然收住腳步,臉上的得意也消失無蹤無影,他神情嚴肅,下了霜般冷峻:“李大人,我奉勸你,別自己引火燒身,除去公務,我們再無別的牽連。”

    “這正是我想說的!”

    京城中富紳貴胄有“榜下捉婿”的習慣。

    據傳,高中二甲進士後,孟良平也曾被捉婿,有位布帛商願意拿十萬兩彩金送他,被他拒絕。當時宰相呂夷簡也想把自己的侄女嫁給他,亦被拒絕。但追求孟良平的女子們從沒消停過,有的從未見過孟良平,卻給他寄出定情信物,聲稱生生世世在一起。

    李元惜不由得想起那些女子,她們倘若也看到孟良平複雜致命的背景,還會不會願意說出生死不離的承諾!

    兩人又靜默地走了段路,擁擠吵鬧的橫街似乎與他們並不相幹,臨出街時,李元惜看到小左和錢飛虎,兩撥人馬打個照麵,心照不宣地知曉已到分別時候了。李元惜心裏暗暗歡呼,偏偏孟良平又提到她最初問的問題。

    “你去都水監的一個時辰前,我醒了。”

    李元惜回過身去,孟良平麵色平和,不像是說假話。

    “我實沒有閑情去偷看你,隻是臨出巷子時,聽鄰家阿伯同他孫子講,當夜,你抓捕侯明遠時隻穿一件睡袍,睡袍被火燎過,還濺了許多泥水。我因此想到你可能受傷,念你救我一命,我送你燙傷藥,不合人情世故嗎?”

    “這……”李元惜猛然記起,抓捕侯明遠後,他們出巷子時,確實有個倒夜壺的老伯,想來就是孟良平提到的那位老伯吧。

    難道真是自己想多了,冤枉孟良平了嗎?

    當下,她竟不知該如何回應。這混蛋從開頭就在愚弄她,還說出“睡了”這樣荒唐的話,誰知他這回解釋是真是假!忽又聽到一聲輕笑,隻見孟良平輕搖頭,確實是在笑。

    他竟然會笑!

    笑著還挺好看!

    李元惜緊張地向小左方向看去,小左捏拳,做了個加油的手勢——這丫頭真煩人。

    視線匆匆掠過錢飛虎,這位久在都水監任職,常隨同孟良平左右的官役卻是呆若木雞,可見,他也少見孟良平嗤笑。

    待再看孟良平,他舒展五官,有幾分輕鬆之色。

    “你笑什麽?”李元惜有些惱,“你又在作弄我!”

    “不是,是想到老伯的孫子。”孟良平告訴她,老伯的孫子說長大後要娶李元惜做娘子,可把老伯嚇壞了,說這女人上房揭瓦,落地踹人,莊戶人家怎麽能受得了?

    李元惜聽了,不覺得可笑。

    恰好,兩個姑娘正對著他們走來,丫鬟模樣的,給小娘子舉著遮陽的紙傘,小娘子妝容清秀,一身仙氣兒的素色長裙襯著嫻雅端莊的氣質,在熙熙攘攘的橫街人潮中,反倒給人以清涼的享受。

    同樣是女子,將老伯看到的穿著睡袍踹人的李管勾,和這姑娘對比,倒真有點笑料了。如此,她心裏想笑,嘴上卻不願意承認。

    “京城嬌娘,百無一用!”

    “李大人可曾給家中捎去書信?”孟良平問,李元惜別過臉去,那寒光凜凜的鍘刀和父親沉默的背影仍在刺痛她:“家中不需要我掛念。”

    “我很羨慕。”

    “嗯?”

    “你有心心念念要回去的家鄉。”

    “你沒有嗎?”李元惜吃了驚,脫口問出。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李大人,好生珍惜吧。“孟良平並未多在自身家門的問題上多做回答,恰好錢飛虎也來提醒。公務繁忙,於是不再耽擱,道別後便往附近津門橋下去了。

    望著他淹沒人群中的背影,李元惜想起冷院狗窩的對聯:漂泊無定時,浮萍暫留處。

    糟糕,她對孟良平的身世竟然生起好奇!

    小左卻是個粘人精,蹦跳到她麵前壞笑著:“姐姐,是不是和孟相公相談甚歡,舍不得他走?”

    “舍不得?”李元惜氣不打一處來,剛才讓她出大糗的,可真是這位她最信賴的好姐妹。

    “錢飛虎說,他是要去應酬酒局?”

    “是啊,好可惜沒告訴他,我們李大人可是千杯不醉,最佳陪酒。”

    ”你找打!“李元惜揚手,忽然心一沉:”壞了,飲酒!“

    大傷初愈,不宜飲酒,這麽重要的事怎麽忘記提醒他了。李元惜心歎,又想,孟良平又不是傻子,應該能照顧得了自己,不需要她再為他的一條小命費心了。

    倒是小左,不懷好意地觀察著她:“姐姐,你在擔心他?”

    “滾蛋!”李元惜煩不勝煩,扭身就走:“左姑娘,以後你要是再敢私做主張,把我和孟良平往一塊攏,我就挑京城最老最難看的癩頭光棍,把你嫁過去,天天給他送阿膠補身子,叫你生一堆的小癩頭!”

    這詛咒著實狠毒,小左也怕了:“阿膠能補男人身子?艾草能生畸兒?姐姐,你最近這些奇奇怪怪的說法很多欸,背著我你到底做了什麽?”

    “去給你相癩頭相公。”李元惜白了她一眼,去找掃帚做事,小左很委屈,但隨後,也不知道她腦袋裏拐了多大的急彎,突然話鋒一轉,興奮極了,“不過,不愧是主母慧眼識人,相中我小左做你的月老,為你牽了孟相公這麽條紅線,他正直……”

    “正直?”

    “忠厚老實,坐懷不亂!”

    “哈?”李元惜恍若聽到本朝最荒唐的言論,“忠厚老實?你哪裏看出他忠厚老實?”

    “這不明顯嗎?姐姐你黑是黑了點,但有模有樣,凶是凶了點,但身材窈窕,這樣一個女子向自己撲來,不規矩的男子一定會牢牢抱住,說不定還要故意往不該碰的地方碰……”

    什麽亂七八糟,李元惜聽不下去,何況小左講到的都是歪理,正常人豈會放任別人在自己麵前摔倒?定會伸手去攙扶!孟良平居然撒手不管,足見此人內心冷漠。

    “至於說,坐懷不亂嘛。”小左正待做文章,李元惜兩手做了拔刀動作,今日不砍死這妮子,改日定死她手下!

    “哪個坐懷了?我看是你學壞了,這才到京城幾天,就整天情情愛愛的。我如果不替左伯伯教訓你,過不了幾天,他老人家就該做大爹爹了!”

    雖沒真正的刀在手,小左自是知道從小便練習殺人要領的這位姐姐,不僅下手沒輕重,更有十萬種辦法折磨她,去年她就被抓住撓癢懲罰,掙不開又脫不了身,求饒哭叫都不管用,最後居然笑岔氣,下顎脫臼,托著下頦見大夫時,大夫說,再多笑幾聲,怕是要害了個啞嗓的毛病。

    盡管怕,小左仍要不要死地繼續挑釁:“我瞧著孟相公就是好,就衝他讓你給我漲月錢這份天地良心,孟相公做我姐夫,我認定了!”

    姐夫?

    李元惜忍無可忍,舉“刀”向她砍來,小左提了裙擺,扭身就跑,像條歡快的小鯉魚,鑽進橫街的人流中去。

    主仆兩個真沒注意到,城門領剛好拎著酒壇子從她們旁側經過。看著女孩們如此青春活潑,也讓他這個長了茬胡子的人覺得美好,不禁嘴角上揚,感歎:“這個管勾真是能鬧騰……”

    忽然,他從剛才得來的零散的記憶裏複又抓住條重要的,幾乎震到他走不動路。

    “什麽?孟良平?姐夫?”

    什麽意思?

    要不是他下意識地抱緊酒壇,這辛苦沽來的美酒就該撒了:“街道司和都水監,難不成聯姻了?”

    不能吧?街道司管勾才到京城一個月,怎麽可能拿下萬年石男孟良平?

    不錯,同李元惜在延州有個石女的名聲一樣,孟良平在京城說媒圈裏,也有個石男的名聲,說他像石頭一樣沒有半點娶妻的柔情。

    京城的說媒圈裏響當當地傳著:都水監孟良平,相貌堂堂、文質彬彬,天賦異稟,前途無量。父母早亡,無親無友。不愛歌舞,不喜狎女支,不近女色,不傳緋聞。京城很多豪紳貴胄家的女兒喜歡她,親手繡了鴛鴦樣的、並蒂蓮樣的香帕,托媒婆去牽線搭橋。不想,孟良平嫌媒婆煩人,讓官役逐出人去。媒婆們又羞又氣,索性給孟良平戴了“石男”的帽子:欸?你不是不想娶妻嗎?好,京城媒婆圈子滿足你!(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