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快船下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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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封信,其中一封送往延州知州府給範雍,另一封送往金明砦軍巡使府給李士彬。
這時,錢飛虎也備好了公服,包進包袱裏,交給小左。
“大宋缺少馬匹,多數是到邊境向夏遼采購,你司師爺周天和家做著龐大的賃馬生意,宋夏在延州交戰,不定要派人去延州處理事務。送信,他應當能幫得上忙。”
孟良平說著,在兩封信封皮上火漆封緘,裝進竹製郵筒,交代李元惜:“你叫他選個可靠人,拿著我的公服去碼頭租快船,大宋河道便可一路暢通無阻,所用馬匹、幹糧,當地河務也必會準備。明日上朝,我會向官家言說你的擔憂,趕延州來不及的話,可以就近在其他軍、州調兵,萬一延州事變,左右皆能策應。”
“如此甚好。”
大恩不言謝,李元惜朝孟良平抱拳,隨後扭身,招呼著小左匆匆回街道司見周天和,一問,果然周家派人去了延州,不過走了陸路。
周天和慌忙給自己的馬匹上好鞍韉轡頭,把郵筒和包袱緊了又緊,束在背後,“我現在去追,應該能在下個碼頭截住他們!大人放心,有孟水監這件公服在,水路要比陸路快兩天!我交代他們,不計代價,十日路程縮減至八日,必送到。”
“人命關天,拜托了!”
街道司偏院,鮮有人注意到邊關十萬火急的危機。大師傅郭老正在教導青衫們在道路開裂的磚縫中填砂技巧,注意到大院的動靜,郭老叫青衫們先練習著,他則直起腰來捶打著酸困的脊背,到大院一探究竟,正巧見李元惜把郵筒遞給周天和,周天和飛身上馬,承諾讓自家商隊單獨遣派出兩人送信,八日內必到延州。
幾人神情嚴肅,顯然,送信到延州十分要緊,而且應該是李元惜個人私事。
宋夏交戰,他已經聽說了,也從青衫們閑聊中,得知李元惜曾砍下了野利大將的頭顱,能在元昊麾下做大將,功夫必定了得,平民百姓哪有殺他的本事?郭老推斷得出來,李元惜必然曾在鐵壁軍中。
鐵壁軍,是陽剛男兒的天地,一介女子能混入其中,定是因為出自將門。
“李士彬,李元惜……”他撫著胡子,久遠的記憶此時躍然眼前。
那是太平興國七年,拓跋部首領李繼捧應太宗詔,獻出世代守護的定難五州之地,率領部落、氏族長二百七十餘人,民戶五萬餘帳,浩浩蕩蕩,遠離故土,遷居進入京城。那時,他還是個穿開襠褲的小娃子,被爹放在肩頭架著,站路邊看留著奇怪發型的黨項人。
這些年來,朝廷用人不疑,仍用李家後人治理五州之地,李士彬恩蔭軍巡檢使,練鐵壁軍,東京城街道司管勾的身世,已無需懷疑!
進入街道司這段時日,他與李元惜多有接觸,很是喜歡她雷厲風行、膽大豁達的性情,隻是延州風波,又不由讓他略略擔憂:遠在京城的李元惜,真能安心待在街道司內嗎?
其實他的擔心,也正在煎熬著李元惜。幾件簡單的委托她卻頻頻出錯,幸虧青衫們已相當熟練其中流程,提醒了幾次才避免空勞人力。到了午夜,更是皓月當空、四野寂靜,幾聲烏鴉的聒噪像是鑽進了她的頭腦裏去了,她一刻也合不上眼。
小左同樣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幹脆抱了被子來和李元惜談心。自被街道司許許多多的事務纏身,主仆兩個許久沒有聊延州的家人了。
“今天格外地想我爹,我娘。你說,他們怎麽就不給女兒捎信呢,帶點家鄉特產也好啊,我可饞咱那邊的葫蘆頭了,你還記得不,我娘曾做給咱兩吃,裏麵放了草藥,要比名廚喬十三娘做的好吃多了。”
小左嘴不停地碎碎念,李元惜不忍打斷她,再細微的回憶都在表明,小左擔心爹娘的安危。
她伸手,心疼地攬住小左,小左的眼淚馬上掉到她的肩膀處,冰冰涼地向下滑。
“姐姐,我好想他們,我好想陪著他們,”她輕輕抽噎:“你說,延州會不會有事?金明砦會不會有事?主君一定不會叫西夏陰謀得逞的,裏應外合根本行不通,對不對?”
“我不知道。”
“你知道!主君從沒打過敗仗!這次也斷然不會打敗仗!”
“隻能如此希望。”李元惜推開小左,雙手按在她肩上,認真地望著她霧朦朦的雙眼,心裏湧出無盡的歉意。若不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小左又怎麽會遠離家鄉父母,到這千裏之外的京城陪她一道勞神費心?
可眼下延州戰局瞬息萬變,她萬不能讓小左冒險回去,隻有在京城,小左才能安全,倘若延州真發生了不好的事情,左伯伯他們也能安心。
“我不確定,爹沒反對西夏降兵安插進鐵壁軍,是因為範伯伯害怕他反對,故意隱瞞,還是爹將計就計,迷惑西夏,其實已做好備戰準備。”
“姐姐,我好害怕……”小左輕咬著拳頭:“難道我們什麽都做不了嗎?”
李元惜一陣陣抽痛,這何嚐不是她的無奈?人在千裏之外的京城,以罪官身份擔負街道司一司之長,怎麽能丟棄眼下的責任,去提刀回鄉?
她閉眼,咬牙讓自己相信,隻要盡心竭力,便會有轉機。那些活生生的人,依然會活生生地等她任滿回家!
“我們已經盡快提醒他們了。”
“假如盡快也來不及呢?你說的,戰局瞬息萬變,假如今晚就在交戰呢?假如主君沒有防備呢?假如金明砦被洗劫燒殺呢?”小左一頭紮進她懷裏,緊緊抱著她,嬌弱的身子不住顫抖:“姐姐,郭師傅說,再堅硬的石頭,隻要找準三個點嵌進木楔,也能一擊即碎——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你也擔心,你也害怕,可在京城,我能依靠的隻有你,姐姐,我覺得自己好懦弱……”
“小左,我相信,元昊奪不走延州!”
“真的嗎?”
“延州是大宋的領土,延州一過,直到京城一路開闊平坦,無險可守,我大宋定會舉全力保延州,保金明砦。”李元惜哽咽,她不想再說下去,這種糊弄人的小把戲隻會在人急切尋找信念時才會騙得了——延州定不會有失,但直到戰場塵埃落定前,會不會幾經易帥,會不會斷壁殘垣,生靈塗炭,這怎麽說得準?
“咱們在千裏之外的京城,擔心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要想回延州,我必須要戴罪立功,把街道司的事務處理好,”她幫小左擦淨淚痕,柔聲安慰她:“咱們要叫京城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叫爹娘為咱們自豪,離開他們的庇護,我們也能闖出自己的事業,對不對?師爺回來後,我們就找他商量糞場的事,你要好好發揮自己的才能,咱們相依為命才能有前路。好不好?”
“嗯!”小左用力點頭。她一定要帶街道司闖進糞行,日進鬥金,眼下,她也隻能強把不安按捺心底,向她摯愛的爹娘發誓,不會讓他們失望。
周天和回來時,已經是第二日夜裏,翻身下馬,他已筋疲力竭,兩腿直哆嗦,兩個青衫左右攙扶著,喂他喝了水,人才逐漸緩過勁來。
原來,他先乘船下水路,往五丈河城外的第一個碼頭去,出了碼頭往商路快馬加鞭地疾奔,但沒有遇到周家馬隊,再打聽,原來周家晚上沒有住宿客棧,一個時辰前就備齊幹糧,十萬火急地繼續趕路了。不得已,他再乘船急追,冒險走近路,進入劫匪多發的小支流,也是多虧孟良平的公服,一路遇到劫匪不敢劫,關卡不需手續直接放人,縱使如此,也是追到近晌午時才截住周家馬隊,將公服郵筒交付他們。
一路,為著節約時間,周天和滴水未沾,粒米未進,在街道司吃喝,一夜安眠補充體力後,晨光熹微之時,他恍惚聽到凜凜風聲異常凶狠急躁,可走出門外卻僅能感到絲絲縷縷的柔風,循著聲音向後院去,眼前的景象驚了他!
自小長在京城的周天和,見慣了南來北往各武家的刀術劍術,也算是見識多廣,可他卻從未見如此凶蠻的,好似風也被大刀闊斧地砍得零落,一點落進院內的光也不過是夜裸露在外的白森的骨頭,一踏進院內,那風淒厲的哀嚎便逼得他退到牆根下,緊緊貼著樹幹。
“大人……”
李元惜收刀!
她像上了釉色的一件瓷器,纖瘦健美的身姿上被汗水密密包裹,折射出凜冽又高傲的冷光!
收刀入鞘,她深深地呼吸幾次,才將骨子裏迸發出來的戾氣鎮壓下去。
“大人,會好起來的。”周天和不知該做何安慰,頭次,他發現辭藻竟可以這般無力。他想分享他路途的見聞,但除了匆忙下延州挽救損失的商隊,並沒有其他惹眼的變化。這時,他心裏生出個可怕的念頭:要是這一路,他見到京城往延州方向調去的大軍,能看到急如星火的斥候,繁忙焦亂的驛站,能看到募兵站的搭建,各地招兵買馬,民間保伍也在操練殺敵本領……
可惜,沒有!
延州像是和大宋國土割裂開來般,那邊的烽火遠遠燒不到京城。
說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周天和絞盡腦汁,李元惜一個眼神犀利地遞過來,他便知道,她不需要安慰,她需要真相。
真相……真相剛剛啟程,還在路上!
“休息好了嗎?”李元惜問他,待小左接過刀時,周天和才注意到,原來小左一直站在對麵陰影裏。
“年輕人,睡一覺就好了。”他說,目光關切地跟著小左流轉,見她把颯恭敬地放回刀架,再抖落件披風給李元惜披上。小左問候了他,但卻不是過去快樂又無憂的那副模樣,她的眼角還殘留著明顯的淚痕。
恍然間,周天和意識到,自己送出的不僅是郵筒,還有李元惜和小左的信念!
他要幫她們找回來!
“見笑了。”小左見師爺盯著自己的臉,趕忙用袖子遮了,回身打水去洗漱。
“我一路所見,田地裏都是春忙景象,尤其有個有趣現象:去年秋收後留下的秸稈,農夫們都喜歡堆起來燒成草木灰,融到水裏去澆莊稼。這是我搭船時,船家告訴我的。”周天和認為,眼下能調動起主仆兩個積極的,絕不是尋常的清街補道的任務,而是能給街道司帶來翻天覆地變化的任務——糞肥!
果然,李元惜、小左立刻來了興致,小左扔下臉盆湊到他身邊:“師爺,你這一路可真是不閑著,既辦了正事,又不忘要事。說說看,你都聽到了哪些有意思的?”
“船家還說,有個賣糞肥的小哥告訴人們,千萬不要像過去那樣,把草木灰加入糞肥中混用。”
“草木灰不能加入糞肥?”小左很自然地想到福寶車裏出現的草木灰,和他們之前關於福寶偷糞製肥的猜想,覺得很是困惑:“師爺,這是什麽道理呀?船家有沒有解釋?”
“去賬房,好好聊。”李元惜說道,周天和卻拐了個彎,堅持要吃飽肚子才說要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