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以夷非製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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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裏,有曬幹的糞正被鏟上車。也有個監工,哪個傾腳頭帶走了一車糞肥,都記在賬上。這一車滿滿當當的糞肥,售價八十文,能種一畝地。
眼下正是播種農忙的時候,急需糞肥,農戶自家生產的些根本不夠用,因此,隻要隻要傾腳頭往農戶田莊地頭一站,車子很快就能被清空。
生意這麽好,商家就想動歪腦筋,比如監工,總是催著傾腳頭多鏟點地皮土壤混進去,傾腳頭明著暗著不聽話,監工就要罵。
“摻多了不好賣。”傾腳頭辯解。
不好賣又如何?哪家糞肥不摻土?農夫有得選嗎?沒有!既然沒得選,就使勁摻土!
糞場裏唯一用磚瓦砌的房子,是賬房。李元惜兩人摸到牆根下,趴窗往裏瞧,好巧不巧,帳房先生正打盹,仰頭張嘴,呼嚕震天響。
於是躡手躡腳地進去,李元惜站先生身後,盯著窗外,負責望風,要是賬房醒了,她隨時給他暈過去的一拳頭。
小左則拿出一摞賬本,快速翻動。
“怎樣?”李元惜輕聲問。小左合上賬本,放回遠處,衝她點個頭,兩人立刻撤退,出了糞場,走出三五百步後才摘下口罩,大口地換氣呼吸。
按周天和繪製東京地圖時的統計,這樣的糞場京城外星羅棋布著十三個之多。這家糞場有四百多名傾腳頭,算是數一數二之大了。
不過,現下,兩人解了馬韁,不管糞場,先直奔浴堂。
臭!太臭了!再不衝洗一澡,怕這臭要醃進骨子裏去了。
兩人心照不宣,一路不再多話,進了浴堂,在一眾人捏著鼻子的怒目注視下,風風火火地鑽進藥水池子,伸展四肢,舒筋活血,閉目養神,起死回生,等恢複些神智,才重又關心起糞場的賬本。
“單昨個兒一天,總支出八十四兩,總收入二百八十八兩,利潤近二百兩!”小左開門見山,提單刀直入:“不光昨天,自這一月開始,沒一天下過二百兩的,一月少說也有六千兩收入,那密密麻麻的字兒,羨煞我了。”
不光她羨煞,藥池裏的其他女人也都羨煞了,不由得支起耳朵來聽。不想,小左後麵又加了句“咱以後,搶糞霸的飯碗,叫糞霸無飯可吃”,頓時又叫她們倒盡了胃口,紛紛走出藥水池,到洗浴區搓澡去了。
李元惜也看出來了,糞肥這行絕對有利可圖。
“行,隻要能賺到錢,任何時候我都會支持你。但你要清楚,我們精力有限,做了這個,就做不成那個,從糞汙上賺金子,比煤餅裏賺銀子要難許多,你心裏要有數。”
“知道啦,姐姐!咱們剛開始,必定不能和糞霸硬搶,我得想個主意,在他們想不到的地方撈筆錢財起家。”
“想不到的地方?”
“比如說,他們的糞肥賣農田,咱們的糞肥賣京城。”
看小左興奮的模樣,李元惜不由得佩服這小妮子的腦瓜機靈到極點,似乎沒什麽能難住她的。問題是,就算街道司願意做,京城百姓能接受得了這臭烘烘的東西嗎?縱使接受,糞肥對沒有田畝、不需要種地的他們,又有什麽用?
這些問題隻在李元惜腦子裏囫圇走了圈,接著,一個久遠了的詞突然跳進她耳朵,瞬間引走了她全部注意,那些詞隱約的,從對麵幾個婦人嘴裏傳出,一擊即中,叫她激動到身子微微戰栗。
家長裏短的聊天語氣,氤氤氳氳的霧氣,叫李元惜懷疑自己被糞場熏出了幻聽的毛病,不過,隨之,小左突然驚愕的神情,叫她證實自己所聽不假——
西夏投降了!
“我家相公早朝回來就跟我講了這事呢,自上次李士彬打了勝仗,西夏的那些蠻兒們爭著搶著投奔李士彬呢,來了有好幾千人!”
那婦人得意洋洋,李元惜的心卻猛烈收縮,悶得她呼吸不上來。這幾天她有空便讀《武經總要》,越讀越入迷,好像眼前鋪展開了戰場,成敗均在字裏行間的運籌。《武經總要》裏記述的多少個著名戰事都告訴她,敵人不笨,如果你覺得他們笨,極可能他們使詐,敵人也不懦,如果你覺得他們懦,極可能他們故意迷惑。
自元昊稱帝後,宋夏邊境多有小的戰事,在與他們對戰時,李元惜清楚地知道,西夏兵卒也有強烈的勝敵雄心,元昊此人更是野心勃勃,他們是西北一群餓極了的野狼群,隻有戰死,少有投降,更別說幾千人的投降隊伍了。
幾個婦人隻是閑聽了幾句,並不能詳致仔細,這會兒也是說笑地閑講出來,再問,也問不出個準確情況。她在京城所認識的人中,隻有一個上朝,想知道降卒情況,她必須去見那人!
“走!”
之前穿的那身被熏臭的破爛褐衣顯然不能再用,李元惜到了換衣處,拿銀錢買了兩身別人家的粗布衣裳換上,箭步出門去牽馬。
聽到夏人投降,小左由衷地感到快活,盤算著和李元惜再去郭一手史說鋪,聽那張鐵嘴精彩絕倫地講投降前後的故事,然而,李元惜的反應卻出乎她意料,見她心事重重又行動匆匆,小左不免擔心,說了好幾遍“姐姐,你嚇到我了”,也問了好幾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李元惜充耳不聞,注意力全被別人看不到的心思占據著。
恍然間,小左也受到感染,喉頭鼓脹脹的,胸腔裏一顆心髒帶動著五髒六腑砰砰亂跳,隨著駿馬一路奔馳,她惡心地有些眩目。
到都水監氣勢恢弘的影壁前,李元惜立即勒韁止馬,匆匆將繩往拴馬柱上一套,便大步流星,幾乎腳不踩地地撲進都水監大院,小左小跑著才勉強跟上她,想勸她先定定神再說事,但太遲了,著急起來,李元惜把都水監當自家後院,直闖大廳,廳外候著的官役錢飛虎哪裏能擋得住?
小左見廳裏議事的幾位大人同時驚得抬眼看向李元惜,其中一個見她穿著百姓的粗布衣,生氣地叱問她是誰家的野女子,竟然敢闖公府衙門。
錢飛虎嚇得噤聲,小左隻得硬著頭皮跟進去,拿出魚袋:“眾位大人見諒,這位是街道司管勾李元惜,無意打攪,隻是事情太突然了。”
這幾位官員中有一位明顯操著外地口音,風塵仆仆,像是也為急事而來。
李元惜清楚自己不應如此無禮,孟良平手裏拿著鄞縣急信證實了她的猜想,她無意間瞭了眼,便看到了“旱”。
孟良平臉色很不好看,李元惜心急如焚,趕在他張嘴趕人前,拿起毛筆,蘸著茶水在案上寫下“延州”二字。
“你們先出去。”孟良平對各位大人說,錢飛虎忙清場,邀人去隔壁吃茶。
廳外剛沒了動靜,李元惜便迫不及待地把話題帶到延州去:“今天早朝,有延州知州範雍的劄子到,劄子提及本月上旬延州與西夏小規模交戰後,陸續有西夏兵卒投降我爹,有數千名,是不是?”
孟良平沉下心來,擺出一副開誠布公的姿態:“你想知道什麽?”
“我爹如何處置的?”李元惜緊緊追問,孟良平避開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移步到門廳處,廳外許多監丞和作坊匠人關於器具設計製作的爭執,幫他盡可能多地回憶早朝時的內容。在論及延州局勢時,朝中百官也是亂亂地分成兩派,一派主張積極備戰,一派主張和議免戰,範雍的劄子有力地迎合了主和派。
“你爹為避嫌,將處置降兵事宜委托給老師——就是給你寫舉薦信的延州知州範雍。老師向官家提出‘以夷製夷’,將投降夏兵全部安插進直接與元昊作戰的鐵壁軍中。”
他在講話時,李元惜的神情同時發生變化,這個一向虎虎生威的野女子,這會兒卻像被抽了筋,她退了一大步,孟良平差點以為她要摔坐下去。
鐵壁軍,是李士彬任今明巡檢使後,將原先駐紮的十八寨羌兵集合整治練起來的精兵,兵員擴充的來源之一,是像侯明遠那樣的罪犯充軍,他們進入鐵壁軍後,會有長期的訓練和篩選淘汰過程,而眼下西北正值巨變,西夏兵進了鐵壁軍,根本來不及訓練和篩選,甚至可能來不及偵察他們的投降動機,就要迎接戰事。安插兵馬如此倉促,要說不會出事,簡直是天方夜譚。
如此危機,叫李元惜嚇出一身冷汗。
“以夷製夷?好糊塗啊!他怎麽不想想,要是安插進鐵壁軍中的降兵,與元昊大軍裏應外合,金明砦還能攻不破嗎?延州城的城牆年久失修,並不牢靠,隻要重兵攻城,或者切斷進出城道路,也能困死延州,朝廷更別想及時收到戰報!”
猶如當頭棒喝!孟良平當下便明了為何李元惜會驚惶不安!
一旦金明砦破,延州危矣!過延州,一路大澤平川,無險可守,兵力嚴重不足,西夏蠻族鐵蹄將勢如破竹,直入東京城,絕非危言聳聽!
“飛虎,去拿我去年的公服給李管勾。”他立即吩咐錢飛虎,接著,倉促備筆墨,叫李元惜快些寫信傳報,說不準還能趕上提醒範雍,及時清除鐵壁軍中的西夏降兵。小左抓了好幾次,才把墨錠握緊,幫著研墨。
不說廢話,李元惜在信上再三強調,降卒絕不能安排進鐵壁軍,應該往南方各州安置,盡量遠離宋夏邊境,謹防有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