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人皆有秘事

字數:7468   加入書籤

A+A-




    帶去孔慶府邸的路上,阿泰把自己知道的所有關於孔慶的事都給小左講了。孔慶,淮南路人,在群牧司從青絲熬成白發,靠著出售司裏的馬糞賺錢,飽了私囊,富了群牧司。按理說,孔慶早就腰纏萬貫,攢下些油水,可這人怪的很,表麵看去是越來越窮,據說三年沒添置過新衣。

    小左好奇極了:“怎麽會這樣?”

    “不知道啊。”距離孔慶家還有十幾步路時,阿泰停了腳,他向前指著那處樸素的宅院:“左姑娘,我們當兵的不方便打聽都虞侯的家事,你這麽機靈,興許就能問出個所以然來。”

    正說著呢,院門突然吱呀一聲,阿泰脖子一縮,趕忙掉頭跑了。

    果然如阿泰所說,孔慶已是個年過花甲的老人,但身子骨結實,兩眼亮亮的,話不多說,看上去就是個算計了一輩子的人精。小左上前拜會,隻是按禮寒暄幾句,便覺得自己道行太淺,拿捏不住人家,不如把談判的要事交給出生商賈之家的周天和去做,自己隻要完成任務,盡量多地打聽消息,找出個能叫老頭乖乖聽話的破綻。

    拿定主意,小左頓覺輕鬆許多。方才進門時她就發現,孔家院落布置地很是單調,一切從簡,沒有多餘的裝飾,家具也全是用舊了的過時老物件,全憑孔夫人細心打理。一隻家貓死了般地躺在窗下的方桌上一動不動,桌上展著一本手抄書,小左看了,上麵都是佛家用語。

    這倒讓小左生了幾分好奇,看那字跡娟秀細柔,不像是出自男子,想必是老夫人的傑作。又見內容是些悟得虛空,超出萬象,解脫生死,免受輪回之苦之類的佛語,便想,難道這家有需要超度的亡魂?

    “姑娘不要介意,老朽三餐時間固定,這會兒要用餐了,”孔慶把小左的注意力從經書上移走,請她落座,桌上擺著碟聞著就苦的野菜,都虞侯夫人端來的米湯隻是清水裏澱著幾顆米。

    “官家體諒我年老,我才有了都虞侯的虛職,可惜我自顧不暇,想報效朝廷,也是有心無力啊。”他先發製人,咳嗽兩聲,問小左到訪是為何事。

    小左忙起身行了禮:“大人,我左家是陝西商人,想立足京城做項買賣,希望都虞侯舉手之勞,從中協助。”

    孔慶眯起眼睛,審度著眼前的年輕女子:“什麽買賣?”

    小左不確定要不要在別人吃飯時講出“糞場”二字,見她為難,孔慶多少便已明了。

    “你家在陝西也是做這買賣的?”

    “不是,”小左流露出些許慚愧,“之前的買賣,和現在要求於都虞侯的,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不過,別人家做買賣講心計,我家做買賣拚命。”

    “拚命?”

    “因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賺不了錢,就是死路一條,所以務必賺錢,且不能賺短錢,必須賺長錢,因此,會比別家更講求信譽。”小左話沒說完,孔慶就撇了撇嘴,神情很是輕蔑,引得她立刻緊張起來:是不是哪句話說錯了?

    卻是她多想了,孔慶撇嘴,隻是為了漱口水。

    “做這個買賣拚命的,你不是第一個,不過,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做這一行還講信譽的。”

    “都虞侯的意思是?”

    孔慶不做回答,隻管喝湯吃菜,空寂的屋舍裏,湯水灌進喉嚨發出的聲音噪地嚇人。

    他到底在想什麽,小左看不透猜不來,轉頭看到孔夫人正微笑著看著她,便有的沒的聊起了無關話題。

    不知怎的,自打進了這個家,小左便覺得孔夫人的目光多在她身上流轉,並不像孔慶那般看透人心的審視,她慈祥溫和,甚至還帶著幾分歡喜,問了小左年紀、喜好,愛去哪兒玩,喜歡做什麽樣的事,而且,她的好奇就像無止境似的。

    兩人很快就聊到了夫人最感興趣的事情:手抄經書,大乘佛教,再順著佛教的線索往下捋,提到了轉世輪回。

    “別人都說我比那廟裏的尼姑還要素,可他們哪裏知道,我虔誠,是因為我有多少苦……”

    “咳!”孔慶猛咳一聲,孔夫人立時掩嘴噤聲,隨後輕輕拍打小左的手安慰她:“沒事沒事,人老了都會這樣,愛咳嗽,也不是啥毛病。棗子吃多了會上火,你渴了吧?我去給你削個果子來吃。喜歡吃什麽?冬藏的柿子?呀,我給你剝些栗子吧!”

    孔夫人一走,孔慶便起身送客:“左姑娘,我幾年前就不再和糞場來往了,你相求老夫的事,老夫愛莫能助。”

    “那禁軍營的糞汙,你打算如何處置?”

    “這就不是姑娘該關注的事了。”

    老頭說話毫不客氣,也不留任何商討的餘地,不定是見她年紀太小,不屑於和她討論生意呢。小左這麽想,便開門見山,直挑核心:錢!

    “目前禁軍營的糞道歸屬不明,幾家糞霸為此爭執不休,都虞侯如果能和我家合作,我家分給你的利潤,一定會讓你滿意。”

    “滿意?滿意值多少銀子?”孔慶伸手,將小左讓到院門前:“老夫初上任禁軍營,大小事務繁多冗雜,還沒來得及解決糞汙之事,不過,左姑娘切勿再用老夫的過往來判定老夫的現在了。”

    這老頭,到底還是沒回答問題嘛,小左感到頭疼,要是孔夫人才是都虞侯,那該多好啊。

    但孔夫人也隻能在庖廚裏透過小窗看她,四目一旦交涉,夫人立即低下頭去。

    “我還有別的事要忙,左姑娘請回吧——”孔慶再催,門簷下一窩燕子嘰嘰喳喳個不停,原來是雌鳥銜著肥蟲飛回來了,幾隻雛鳥都張大嘴爭搶那口食。

    不行,絕不能空手而回,阿泰說了,孔慶在群牧司賣馬糞,賺來個貪婪的名聲。貪婪的人,總會為錢而感動,要是不感動,隻有一個原因——錢不夠多!

    小左總得知道孔慶的胃口有多大。

    “別的糞商給你承諾了多少?”小左站定不動,孔慶站在門庭處,仍以一副謙卑姿態繼續糊弄她:“左姑娘,不要胡言!孔子有言: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順。我活到這個地步,很多事情都看明白,不在乎了。”

    “那都虞侯在乎什麽?”小左追問,孔慶拂袖,耐性已耗盡。

    “左姑娘,我與你素不相識,招待以是仁義。京城之盛,四百四十行並榮,糞場不能,便請另尋別的出路。告別!”

    回了街道司,小左氣嘟嘟地一頭紮進賬房,自打入京,數孔慶給她的打擊最大,這是頭一樁她努力也辦不成的事。

    周天和恰在街道司內,見小左不高興,慌忙來問話。起初小左不情願說,周天和便給她斟了茶潤喉,又點了檀香靜心,隨後在椅子裏坐定,目光安靜地跟著小左在賬房內來來去去。

    小左眼見此,很不自在,連手臂都甩錯了節奏,腳下還差點絆住,這讓她更是氣惱,覺得周天和故意看她笑話。

    “你總看著我做什麽?”

    “誰說我在看你?我看的是一隻氣鼓鼓的小河豚。”

    師爺狡辯,還鼓圓了兩腮,橫眉豎眼,兩手叉腰,做出一副氣得要死的姿態。從來都是一本正經的形象,突然如此滑稽,還真是叫小左大出意外,終於,在他兩隻瞳子忽然湊成個對眼時,小左一個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隨即,想到此番不順,她又氣哼哼地走動起來,但憋在心裏的氣似乎找到了條疏泄的渠道,使她忍不住多看了周天和兩眼:“師爺是在說笑我。你沒事可做嗎?”

    “老實說,想向你訴苦。”

    “訴苦?”她再度收住步子,果見周天和愁眉苦臉,一副挫敗模樣,心底竟生出惺惺相惜的慶幸,連忙撲到他桌邊,急切地湊前去問:“你也不順利嗎?”

    “非常不順利。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套說辭,就等見了福寶去說服他,但我驅馬上街,尋遍了流杯亭方圓附近二裏地,連人影兒都沒找到。”

    “這麽慘?”

    這下,小左真覺得周天和怪可憐,想來自己去尋禁軍營糞道的破綻,也不算是一事無成,起碼與糞道掌權人孔慶做了頭一次接觸和試探,即使失敗,到底也得出了許多線索。世間之事,但凡有人參與的,怎可能事事順利!

    周天和悲傷地聳聳肩:“更糟糕的是,回到街道司,本想找左姑娘訴苦,奈何賬房內隻見到個自煩惱、自愁悶的小河豚——”

    小左了解了,師爺把她比作小河豚,到底是要勸她解開心結。

    見周天和神情真誠,眼神專注地觀察著她的一顰一笑,小左不知怎的,心裏的委屈頓時奔湧而出。

    “是孔慶。這個都虞侯油鹽不進,我不懂他到底要不要銀子,要多少,才肯把禁軍營的糞源讓給我們!”

    這一開口,小左便將自己從禁軍阿泰那裏聽來的消息和都虞侯府邸內的見聞,都滔滔不絕地對周天和講了。說也奇怪,再憋悶的委屈,都隨著講出的話跌跌撞撞地消散了。

    “你怎麽看?”末了,小左問。

    “你當真想知道?”

    “你就別賣關子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師爺,你一定有別的看法。”

    見小左的壞情緒已不見蹤影,周天和由衷感到高興,他點了點頭,思緒回到街道司的正事上來:“依我看,在糞源的事上,孔慶並沒有對你刻意隱瞞,但破綻也不是不存在。”

    “哪裏有破綻啦?我看,除了孔夫人的超度經還有點看頭……”

    小左忽然瞠目起身,周天和見她這樣,就知道小左回味到了些重點,他細細引導:“超度經,孔家在超度誰?從你的描述看,孔家很缺人氣,甚至說,隻有一股遲暮的老人氣!”

    他拾起小碟裏的一顆棗凝視著,似乎那顆棗裏藏著了不得的大秘密:“孔夫人對你未免太熱情了,是你身上的什麽特征激發了她的喜愛之情——是什麽呢?”

    “年齡,喜好……”小左回想著孔夫人問她的問題,最終,她和周天和一樣,把目光聚攏在那顆紅彤彤的棗子上:“她有個和我年紀差不多,愛吃甜棗,性格活潑的女兒,死了。”

    “都虞侯赴任群牧司後,先後養育過四位公子,全數夭折。”

    這話不是他兩說的,兩人不約而同轉頭看去,連忙起身行禮:“見過水監大人。”

    “現在的街道司,已經變成巡檢司了嗎?”

    孟良平頭紮福巾,窄衣窄褲,前襟掖紮於右胯,腳蹬釘靴,袖口的護腕還沒撤下,一副運動裝扮,又握著馬鞭,像剛從蹴鞠場匆匆下來。周天和想起來了,今日荊王主持官僚蹴鞠,地點就在附近的同樂園。孟良平放下荊王不顧,如此著急來到街道司,必有不同尋常的大事。

    “大人見笑了。”周天和拱手:“不知大人來此是為……”

    “在赴京前,孔夫人在家鄉已生育一女,留給婆婆照看,女孩走丟後再未找回來。”孟良平持著馬鞭壓在桌麵上,像是把全身的力氣都倚重上去,緩了緩,蒼白的麵色才升起些紅暈。

    “大人是身體不舒服嗎?”小左慌忙斟茶:“要不要休息會兒?”

    周天和也覺得奇怪,按理說,運動後人麵色紅潤,絕不會慘白,而且孟良平的汗巾還很幹燥,看樣子,是蹴鞠剛開始就離開了。

    “無礙。”孟良平走向書架,隨手翻起本賬目看著,但明顯隻是為了掩飾自己異常的神色:“至於說,孔家積攢的錢財去了哪裏,街道司不是應該更清楚嗎?京城許多寺廟內,就有孔慶捐贈的金佛——你們管勾呢?”

    “正在西北水門外垃圾置點開辟糞場。左姑娘,去水門請——”

    “不用了,你隨我來。”孟良平打斷周天和的安排,指了指小左,折身走出賬房,往街道司外拴馬柱快步去。

    他今天的確很怪,步履沉重,看樣子心情不佳,小左暗暗抓汗,在心中回想自己最近做了哪些不得體的事。

    “什麽人叫你稱謂我為相公?”周邊沒人後,孟良平忽然問。

    喔,原來是為這事!

    但他又不打算聽解釋,像急著逃離街道司似的,幾乎一口氣就衝到馬前,翻身躍上去,緊緊抓住韁繩,立穩身子。

    “我聽到一些不好的風言風語,說街道司和都水監聯姻了。左姑娘,本官不希望再聽到類似荒唐流言,懂?——你們管勾呢?”他微微驚愕,意識到自己已經問過一次,便很是懊惱地閉上眼:“有些消息地麵之上打探不得來,告訴周師爺,該是用非常手段,去解決問題。本官告辭。”

    說罷,一滴豆大的汗從他額前甩落,孟良平已驅馬走出幾步遠,小左分明看到,他背後一處,一支紅色的竹筍印著衣衫逐漸拔高。

    那是什麽?血?蹴鞠還能踢出血來?

    今天怎麽遇到這麽多怪人,這麽多秘密?

    還有姐姐,最近她和孟良平之間,也有點古怪的貓膩。

    小左打算對周天和講講這些個鬱悶的事,但周天和倒像是被孟良平的馬鞭抽到了似的,急急地往外走,邊走邊囑咐:“左姑娘,孔慶的事你先不要管了。我出去一會兒,你來值班。”

    “欸?你不是剛回來嗎,怎麽又要出去?幹什麽去?”小左追著他。

    “去辦都虞侯的事!拜水監開導,我已經知道孔慶需要什麽了!這次肯定能做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