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輸贏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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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本上用娟秀字跡清楚地記著街道司的各項財務收支出入,福寶看去,不覺漲紅了臉。文字像是專為周天和、小左這樣的人設計,從來與他無關,此刻卻擠在一起,像被打手踩在地上時,圍起來譏笑他的鄰居一樣。
他不識字!
小左嗤嗤地笑了:“你害羞什麽呀?咱們街道司裏,十個青衫裏九個半不識字,你不識字,我也不會做糞肥,咱們都有不懂的,互相學著就都會了。”
這話本是好意,卻如同一桶寒冬裏的冷水,瞬間澆醒福寶,他像隻護食的狗,緊繃著身子,牢牢守衛著自己的食盆。
“左姑娘坐在賬房裏,果然會算計。”他冷冷地揶揄,扭身就要走。
小左驚疑地回頭看他,手上拿著重新包裝的煤餅。她本打算給福寶算算,這本被碳場廢棄不用的煤渣是如何靠著街道司一百雙手,在短時間裏變成白花花的銀子。
“算計?”小左仔細回味剛才自己是否講了不得體的話——難道是因為糞肥?
她見福寶欲言又止,顯然不想在老伯麵前透露太多。倒是毛老伯感覺到氣氛已驟然變性,在福寶還沒張口前,就一掌拍上他的腦袋,把兩個人都驚了跳。
“爹,你為什麽又打我?”
“打你,打你個不知恩圖報!上次沒有李管勾和左姑娘出手幫忙,你爹的傷能痊愈嗎?怎麽對救你爹一命的恩人說話的?”
“爹!”福寶急得要跺腳:“這是兩碼事!”
“我管你馬事驢事,向左姑娘道歉!”
“我沒做錯,為什麽道歉!”
眼看著毛老伯又脫鞋子來揍福寶,小左看不下去了,連忙擋在中間安撫:“老伯,我和福寶肯定是有什麽誤會,解開就好,你這鞋底打在福寶身上,就是我的過錯了。”
毛老伯總不能去批評小左吧?老伯也理解小左偃旗息鼓的目的,便識趣地收了打兒子的架勢,重新穿上鞋,隻在福寶替他提鞋幫時輕拍了他一下,罵聲不爭氣。
“好了,先不說了。你們餓了吧?走,咱們去庖廚。”
小左熱情地招待,自然的,糞肥這事表麵上跳過去了,但到底,還是沒跳過小左和福寶心裏那道坎。
在街道司睡的第一夜並不踏實,福寶父子兩人幾乎沒合眼,街道司徹夜都有響動,青衫來往出入,牲口和車輪,井口軲轆打水,庖廚添柴熱飯,有的百姓登門時會扯著嗓門急切地喊人幫忙。
中途還有幾聲嘈雜的犬吠。
毛老伯翻來覆去睡不著,聽到門外喊說有羊掉水了,仔細聽,是有羊困在五丈河排水口的石雕水獸上,需要青衫子吊人下去,再把羊一起抱回去。
“羊……”老伯歎聲氣,像是自言自語:“咱們逢年過節才能吃頓豬肉,今天吃到羊肉,才發現羊肉的味道和豬肉大大的不一樣。”
這話叫福寶一陣心酸,聯想到小左之前提醒他,讓老伯多吃些有營養的食物,病才會好得快,他暗暗發誓,要讓爹吃得起羊肉。可話說回來了,他一人既要幹傾腳頭的活計,又要偷糞製肥賣肥,三百文一副的藥已經榨幹了他的勞力,僅憑他一人之力,實在沒辦法再改善生活。
他揉揉被打手揮來的凳子砸腫的右腿,眼下,偷糞行為暴露後,糞行定會集體驅逐他,賣肥這條路行不通,他務必要再尋出路。
可偏偏,他的誌向就在這肥上,堅持這麽久,難道就此放手嗎?他不甘心!
“你去看看他們都做些什麽?”老伯催福寶出門去探探,如果能幫得上忙,就去勤快地幫忙。勤快,總會叫人喜歡的。
“爹,他們需要我,對我好,不是因為我勤快,是因為我……”福寶語噎,扭過身抓住被子蒙住頭,“我累了,爹,睡覺。”
後半夜時,院內有青衫喊話“師爺回來了”,他立刻又睜眼,下床湊到門縫處向外看,隻見周天和風塵仆仆,像是剛從很遠的地方回來,邊拍打著身上的塵土,邊向前來迎接的小左詢問他的情況。
“福寶不容易,明天我找他聊聊。大人呢?”
“在正堂。剛來了件委托,正調人去清掃同樂園。”
“荊王組織蹴鞠賽事的同樂園!孟水監的事,你有沒有講給大人?”
“能不講嘛?姐姐原話是這麽回的:‘既然人家沒有堅持要見我,那就是沒有重要事情,街道司人力緊張,沒事就不要給自己找事做’。”
眼見得兩人一道去了正堂,聽不清話音,福寶便躺回床上,回想和周天和的交情。小時候,他坐著糞車,隨爹一路去收糞,其中一家高門大戶是他最喜歡去的,同他年紀相仿的周家公子不僅不會嘲笑他,而且還盼著他一起玩鬧嘞,後來,長大些了,他要去果脯巷幫忙挖果核賺錢補貼家用,周家也請了老師教小公子讀書,兩人由此漸行漸遠,直到前兩年,他拉起爹的糞車,再去周家,才知道周天和科考落榜。
當天,兩人喝得酩酊大醉,各抒己誌,他拍著胸膛說,自己要做最好的肥,比糞場做的更好。周天和直言不諱,指責他浪費大好青春。
“堂堂七尺男兒,做什麽不成,偏要做別人看不入眼的活?”
“他們入不入眼和我有什麽關係?我隻想做肥,做出最好的肥,配合著最好的種子,讓田地裏種出最多的糧食!農民有飯吃,我有錢賺。周兄,你等著瞧吧,總有一天,我會擁有全京城最大的糞場!”
記得周天和當時像被雷擊了般呆呆地望著他,他本想問周天和喜歡做什麽,奈何醉地不省人事,倒頭就睡了。
後來,兩人時不時地在街上相遇,一個測繪,一個拉車,心有靈犀,相互理解,本以為也就這樣了,沒想到,拱宸門街的掃糞又讓兩人命運的軌跡猛地轉向,重新交織一起。
他翻來覆去,拿了主意:去找周天和好好聊聊。街道司想要他的製肥方法,不是不可以,前提是,他福寶仍然要介入製肥事務中,且要有長久穩定又不低的收入。
翌日,他同周天和見了麵,但周天和忙得暈頭轉向,他不好打攪,直到下午時兩人才擺上壺小酒幾碟小菜,敘敘舊情。過去兩人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仍然曆曆在目,生活如何混賬,理想如何渺遠,該罵的就罵,罵完了說些狂話,一壺酒也就痛痛快快地要見底了。
喝到酒壺裏抖不出半滴酒,話似乎還沒說盡,周天和叫來小二,要他再去沽一壺回來。福寶連忙製止:
“周兄,我不瞞你,我心裏擱著事,事不解決,酒越喝越愁。”
周天和見他確沒有貪杯的意思,心中料想肯定是出路問題消磨著福寶,便放下酒壺,重新坐回去。
“你有心事,就與我說說,我們朋友多年,我定然會竭力幫你。”
福寶要的就是他這句話。
“和你們街道司有關。”
周天和並不驚訝,他點了點頭,將自己的猜想和盤托出:“你想知道,街道司是不是確實想開糞場,你的製肥方法應不應該交給街道司,如果交出去了,換來的會不會是長遠的出路。”
福寶微微一怔,忽然振奮起了精神,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雙目懇切。
“周兄既然早就猜到了,就要放下師爺的身份,隻把我當作從前那個兄弟,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他的手又抓緊了些:“我帶著老父親,身上已經分文沒有,就是要從頭再來,也千萬不能走錯了道。”
周天和心知福寶的困惑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回答,他也不願故意瞞著風險,隻給福寶描摹一幅大好乾坤,於是,把街道司的財務困境、與都水監的對賭等來龍去脈,都給福寶坦白說了。
“這種形勢下,街道司務必要有所行動,自己賺錢,自力更生。不可推讓地,糞場成了絕佳選擇。管勾不想走曬肥的老路,她知道你這裏有更好的製肥方法。這就是她為什麽想你加入街道司的原因。”
“你是說,街道司可能會被撤司?”
福寶萬沒想到街道司轟轟烈烈的大動作下竟然還隱藏著隨時會被撤司的危機,他自是十分信賴周天和為人品性,也相信他對自己的真誠,但家底的貧弱和長期忍受的欺淩刁難,以及病床上躺著的老爹,都叫他步履沉重,不敢輕易冒險——不,是不能冒險!
“照這樣說,我一個尋求庇護的貧寒之人,混進一個朝不保夕的衙司內,還能落什麽好?”他呢喃:“恐怕,製肥方法交出去了,我們爺兩舒坦個一時半會兒,到底還是難逃流浪街頭的命運。”
“你這是什麽話!”周天和嚴辭糾正:“街道司上上下下齊心協力,就是為了博個不撤司。隻要做出成績,它就不可能被撤。再說,你擔心會流浪街頭,實在是太輕賤自己的能力,也太侮辱李管勾了。她秉性正直,重情重義,絕不是過河拆橋之人!”
周天和深知福寶是害怕輸得一無所有,便開門見山:“關於你的問題,我和李管勾商量過,街道司初辦糞場,很多行內事都不通曉——這次你懂了嗎?你,毛福寶,不僅會介入製肥事務中,還會擔任大角色!既然是大角色,就能說得上話,參與得了決策,收入還不低。你的要求,都可以滿足!”
“你的意思是?”
周天和溫暖的手掌輕放在福寶的肩膀上,堅定地說道:“你不是想辦京城最大的糞場嗎?如今街道司新上任的李管勾和我們一樣,都是不甘心就此落敗沉寂的年輕人,都有各自必須要實現的誌向,輸贏就在我們自己手中。把自己的誌向融入進街道司的誌向中去,相互成就,你還有什麽可猶豫的?”
酒足飯飽,話也說盡,告別周天和後,福寶拖著被打的傷腿,一瘸一拐地回到寢房內。老爹在睡夢中都被病痛折磨得直哼哼,福寶心疼極了,差一點,他就要答應周天和,可最後他還是恢複冷靜:
這世上有太多不遂人意的事,絕不是有決心有付出,就一定會有收獲這般簡單完美,它街道司又憑什麽能逃得過去!周天和能對他講實話,固然好,可這實話,又是多折磨人啊!
福寶思慮著,取了藥包去庖廚煎藥,不想,酒勁上了頭,迷迷糊糊的,竟然歪著頭,在椅子裏睡著了,等人推醒他時,砂鍋都燒裂了。
福寶回頭,毛老伯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在身後,摸索著扶住灶台,恨鐵不成鋼地瞪著一雙渾濁的眼珠,手裏拄著的竹杖朝小泥爐上一挑,鍋就摔地上成了幾片。
“整座衙司內,人人都在忙,隻有咱爺兩是閑人,坐也不是,站著也不是!”
毛老伯激得咳嗽起來,福寶忙來幫他捶背撫胸,被老伯用力推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