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金明砦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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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伢所透露的平哥哥,隻是普通的農夫。大宋都水監為什麽會作為農夫,去買一群被拐賣的小孩,並安置他們回鄉,李元惜不得而知,也不想知。她的興趣全然不在了解孟良平的隱秘事件。

    “算了,這是你的私事,我不想管。但我正好有話要問你。”她向前一步,壓低聲音:“朝中有沒有再收到延州方麵的戰報?延州的降兵肅清了嗎?”

    這時,孟良平麵色才稍轉溫和,他走到桌邊,拿起磨喝樂,細致地端詳著:“如果有戰事,烽火連天,附近城池也會快馬奏報朝廷。目前來看,延州附近的保安軍、鄜延路等,都沒有報信,延州應是無恙。”

    聽他這麽說,李元惜稍稍鬆了口氣。

    孟良平重新把磨喝樂端正地放回去,側身坐在桌子一角,他動作小心,燭光正好映襯著他的側臉,他神情疲憊,語氣卻輕鬆了許多:“元昊沿邊境小打小鬧,朝中主和派勸諫官家和議,官家沒有表態,但對主和派明顯情緒不滿。荊王在同樂園主持的蹴鞠,是為範仲淹和韓琦回京接風洗塵的。”

    李元惜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位慷慨激昂的文官形象。

    “韓琦?就是那個做過陝西經略使的韓琦?”

    “正是他。”

    “早年在一次宴席上,我見過他,他當時就先人一步,注意到西夏欲圖神器,不僅與契丹遼國結親、攻打回鶻壯大實力,更是積極效仿大宋集權中央,大量地飼養戰馬,改革軍事……”

    李元惜激動地回想著那次宴席,此前,她從未見過那樣的文官,不僅文辭韜略出眾,論起軍事,更是碾壓全場武將,她當時就佩服得緊,奈何一直沒有機會討教一二。如今這人回了京,肯定是被安排來破元昊那賊的!

    “他是主戰派?”

    李元惜回過神來,挑高眉梢,麵上洇著兩團興奮的紅暈。孟良平見她這副模樣,不禁失笑,進京一月餘,李元惜仿佛一直沒卸去自己身為將士的重兵厚甲。

    他點點頭:“在蹴鞠賽事上,範、韓二人就迫不及待地發聲,誓要捍衛大宋,掃除夏賊。他們在朝中有極大的影響力,官家授意回朝,朝中人事會迎來戰和兩派的大洗牌,變守為攻,西北戰局必然會發生大逆轉。”

    “太好了!”李元惜握緊拳頭,目中寒光如鐵,仿佛已經變作兩枚鍍錫的利箭,飛赴西北戰場。但現實是,她人仍在京城,且在一處破敗的窩棚裏,麵前的男子似笑非笑地從她身上移走目光,雙手撐著膝,想要站起身。

    李元惜見他動作小心,但氣息依然微微發顫,猛然憶起小左曾說過,他前天離開街道司時,衣裳上好像沾著血。此時隻要細心嗅嗅,便可察覺孟良平身上飄散著淡淡的藥粉氣味,和她送去冷院的那一瓶氣味一模一樣。

    “你明明傷口未愈,卻去參加蹴鞠賽,就是為打探這些情況?”李元惜問。

    西北戰事本來與孟良平無關,他冒著傷口被撕裂的風險,進行高強度的運動,還特意去探了範仲淹、韓琦對朝中應對西夏戰事的看法,要說這麽些舉動都和李元惜無關,傻子也不會相信。

    連帶著想起上次寄家書,孟良平二話沒說就把自己的朝服借給她做水路通行證,李元惜心中便升起股涓涓暖流。

    孟良平頓了頓。

    他本想申明,讓下屬能安心專於本職,是自己身為上司的分內之事,但不知怎的,腦海裏閃過了那日李元惜到都水監尋他的模樣,那張麵無血色的臉和失去往日神采的雙眼,連帶冷院那盒特意為他備下的藥物,仿佛一起刻進了他的腦子裏。

    於是話一出口,竟變成了:“範雍是我恩師,他鎮守延州,我必然會多加留意。何況,此事事關我都水監!”

    他掀開窗戶,夜幕垂落,從這邊窗可以清晰地看到糞場的燈火,隱隱約約還能聽到人聲。

    “一旦與元昊戰局全開,國庫銀錢就會大量流入戰場,到時,街道司若不能自力更生,將難逃撤司命運。街道司撤司,職能並歸都水監管轄,任都水監有三頭六臂,也管治不來京城上千條街巷。你了解到其中利害了嗎?”

    “這麽說,你去蹴鞠,全是為了都水監?”李元惜反問。

    孟良平背過身去,加重語氣重複強調:“李大人,街道司隸屬都水監,我這麽做,是為公務著想……”

    “範雍不是這會兒才成為你恩師,元昊自去年就開始進犯大宋邊境,孟水監卻是自我寄家書回延州,才開始關心西北戰事。如果隻是為了都水監,這樣的思慮未免太遲。”

    李元惜利落地打斷他,繞到孟良平麵前,直視著他略是躲閃的目光:“敢請水監大人誠實些,有甚說甚,別再彎彎繞繞了。你去蹴鞠就是因為想給我挖消息,承認它又不礙著你的公務。”

    李元惜如此直率,孟良平便也不好再隱瞞。

    他從懷裏掏出隻小藥瓶:“你徒步跑了幾條街,才給我買來愈合刀傷的藥粉,而且,你給冷院也常備了藥物。這份人情,我不能不還。”

    雖已是深夜,小棚屋裏的空氣卻開始悶熱。低矮的房頂,逼仄的空間,以及貧寒晦暗的家具陳設,都讓人心不安分地躁亂著。

    他手指捏著藥瓶,不自然地轉動幾下,準備塞回懷裏,卻被李元惜提前一步搶下。

    “我李元惜不是鐵血無情的人!人敬我一尺,我報他一丈!”

    她打開藥瓶,裏麵已經空空如也。

    “就知道,你隻會浪費藥粉!”

    她心裏暗暗責備自己,又要給自己找事兒做了。

    “說話講事實,如果不去蹴鞠,你的傷口便不會崩裂。追根究底,這傷是因我而裂的,我得對你負責。”

    “以後我來給你換藥。”她收起藥瓶,仿佛聽到自己私下裏的一聲空歎息。

    又要和孟良平綁縛一起了!

    好在,並不像以前那般反感了。

    “不必麻煩……”

    “我李元惜不想欠人人情,你再推辭,我喊郎中給你換!”

    “不……不可理喻!”

    李元惜憤憤地開門出去,抬腳那時還在心裏暗罵:喻你個大頭鬼!真是矯情!

    延州,金明砦。

    夜裏雨幕茫茫,生起青白煙波,街道盡頭處馬蹄飛踏,在李家私宅大門前驟然勒停。

    來人有九尺之高,威風凜凜,大步流星地奔入庭院,先交代管家立刻清點家中財物,聚集傭人。

    抬頭,妻子元氏在大開的門庭處候著,李士彬心中一陣酸楚,到了麵前,萬語千言都梗在喉頭說不出來,一張唇惱人地哆嗦著,直到雙手被妻子溫暖地護住,他才急得掉出滾燙的兩大滴,痛心不已地大罵:“範雍糊塗,十萬人要為他喪命了!”

    “自上次大勝元昊,夏軍營中不少軍士都來投降我,說敬佩我的勇武,你還記得不?”李士彬去桌上找酒喝,壺裏隻有白水,心中有忿,難以疏解,元氏聽得膽戰心驚,極力想安撫他:“一來你怕他們詐降,二來都是黨項本族人,你不好處置,就托範雍把他們安置到南方去,你做得很對。”

    “我做對了有狗屁用!範雍老匹夫,一介文人,又不是韓經略那樣的軍事奇才,哪裏懂得戰場之事?今天我們喝酒,他卻突然告訴我,他瞞著我,竟將那些降兵一個不落地都安置到我鐵壁軍中去了!”

    “什麽?他、他怎麽敢?”

    “幾萬人的降兵啊!娘的,滿嘴放狗屁!說什麽以夷製夷,充實軍力!他信了元昊退兵稱臣的鬼話,滿腦子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要是烽煙驟起,降兵和元昊裏應外合,咱們金明砦頃刻間就要翻覆了!”

    “現在抓捕降兵,來得及嗎?”

    “按律令,來不及,可十八寨十萬羌兵都是我族人,我以酋長身份發出急令,務必連夜肅清夏賊。元昊這會兒正啃保安軍這根硬骨頭呢,過了今夜,他再回頭咬我,我鐵壁軍必將殺他個有來無回!”

    此時,管家帶著眾傭人匆匆進入中廳。李士彬立即吩咐管家把財產分給眾人,好做路上盤纏和安家落戶用。

    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妻子,“你隨他們出延州,去投奔你娘家。風波過後,我如果還活著,頭一件事就是接你團圓,如果我……”

    冰涼的手指附上他的唇,妻子不許他再多說一句:“你說什麽胡話!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敢從中原的書香門第,嫁給你這邊境的一匹野狼,就做好了有天會曝屍荒野的準備!”

    她撫摸著他刺硬的胡渣,心疼他從一個狂放不羈的少年變成滄桑的將軍,又將可能變成一抔沉默的黃土,淚水不禁盈眶,隻是苦中還有一絲欣慰:“如今惜兒已去了京城,遠離這戰火紛飛之地,我心裏沒什麽牽掛了。”

    提到李元惜,李士彬也破涕為笑:“隻這件事,老匹夫辦得好。他告訴我,惜兒已順利赴任,還在什麽街上搞出大動靜,一下子踢了人家二百多人的飯碗。這孩子,應是生她老子的氣,這麽久也不來封信。”

    “她這性子和你一模一樣,不成就一番,她想死你也不會多吭一聲的。”元氏笑說,她收起眼淚,萬般不舍,也再不能耽擱丈夫的大事。

    “你且去做你的事,打勝仗,回家來喝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