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巴樓寺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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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手動腳?”孟良平一怔,隨即笑笑,扔下手裏的鋸子,拾起衣服套在身上,又回到對破船的“動手動腳”中。
李元惜在一旁沒事做,就由不得要胡思亂想。
延州怎麽樣了?金明砦怎麽樣了?爹娘現在睡夢正香吧?營中的兄弟們,誰在守夜啊?守夜千萬不要打盹兒,眼睛要雪亮,千萬不要給夏賊偷襲的機會。小左那個鬼丫頭累了一天,應該不會守在正堂等自己了吧?
想著想著,自然又想到孟良平——沒辦法,他就在自己麵前晃蕩,雖然一句話不說,卻勾起了李元惜許多回憶。
她在想,為什麽會對孟良平生氣?為什麽要給他添衣?
因為給他喂過藥?或者上月他豪爽擲出的一千兩經費?抑或是橫街上贈送《武經總要》?是贈公服助她早日送信去延州?還是拱宸門街垂下的那暖色的燈籠?
……
這樣回想,不知覺間,她與孟良平已經接觸多次,而且,似乎不追究他深藏不露的秘密的話,孟良平倒也不是太讓人討厭。
鋸木的聲音乍聽單調,細聽下,起伏快慢輕重,似乎也都有別樣的音律節奏,再加上一盆炭火烤得暖融融的,樹葉間掉落的雨點打在青瓦上,又順著牆縫流下去的細碎,身後鍍著金身或坐、或臥的菩薩佛陀,叫人很是安心。
安心之下,看什麽都是好的。
鬼迷心竅般,正賣力鋸木板的孟良平也是分外悅目,雖身為一國之水監,但他能文能武,拿得起筆,也能動得了鋸子;畫得了圖紙,設計得了器具;上得了朝堂,下得了河渠;雖然長得斯文儒雅,脊背卻猙獰恐怖;能在白天人模人樣,也能在夜裏鬼鬼祟祟;不像其他京官狎伎宴樂,他神秘低調,像是專門勾著她去探索似的。
也不像爹,長得粗橫霸道,性格也粗橫霸道,除了軍中的事務,其他一概不會,父女兩個單獨坐著,就得大眼瞪小眼,必須是練習刀劍時,才有交流。更可笑的是,兵器收藏室裏進了老鼠,最後躲在床上大呼小叫的是大名鼎鼎的鐵壁相公,拿著棍棒衝進去的是平時嬌嬌弱弱的娘。
“你爹怕老鼠,別的人還沒資格知道呢,”娘說這話時不無得意:“當你知道一個男人最不為人知的秘密,隻有兩種結局:要麽成仇人,要麽成親人。”
親人?
不!絕不可能!
仇人?
倒是很有可能。
“李管勾?”
“嗯?”李元惜立時回過神,孟良平很是無奈地看著她。
“我臉上貼金了嗎?”
“沒有。”
“那你盯著我看!”
李元惜看向別處:“小左說,她在趙萬街見過你。”
孟良平沉默了片刻,回答:“我沒見過她。”
“小左是無辜的,我謝謝你,沒把她牽扯進你的事情裏去。”
孟良平依然沉默著,眼睛盯著船板,好像船板上寫著些晦澀難懂的文字。
“那件事已經處理好了,沒有再翻出來議論的必要。你來端燭台,幫我照明。”
李元惜端起燭台走過去,燭光燎了她幾縷頭發,散出股烤肉味,勾動她的味蕾,引起胃裏空鳴。
想來,晚飯還沒吃呢。
但見孟良平拿了炭筆蹲在地上,參照船體破損的形狀大小,在一塊新的杉木上描著線條,旁邊已堆了好幾塊加工好的船板。
他聚精會神地工作著,她又不想去提買飯食充饑。
要是提了,孟良平會如何答對呢?
“你胃裏養著狼崽嗎?”
她幾乎能想象孟良平那無奈,又夾著絲不耐煩的麵孔,不由有些想笑。
“靠近些。”孟良平說。
李元惜彎下腰,把燭台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不料,孟良平突然抬頭——發冠碰到她手肘,聯動著燭台向下傾斜,一行蠟油溜了出去,不偏不巧,正好落在孟良平唇上!
啊,逼咧!李元惜心罵。
陝西方言中的逼咧,是完了的意思,這次尷尬,居然尬到把方言都逼出來了!
“桐油、石灰、麻絲和七寸長的鐵釘!”錢飛虎清點過買來的材料後,興致勃勃地進了巴樓寺。
孟良平說過,自己會在這裏補船,船修好後就給街道司運送糞肥,這是好事。
錢飛虎認為,無論是做種草娃娃,還是開糞場,街道司都是好樣的。
自他進了都水監做事,街道司還從沒這麽熱鬧過呢。街道司熱鬧,帶動著其他兄弟衙司有了反應,有的眼紅吃醋,專等著看李元惜失敗的笑話,這些人三天兩頭就往都水監跑,在大人麵前叨叨些街道司的壞話,想讓大人出麵製裁李元惜;有的保持中立,不欣賞也不眼紅,你幹你的,我幹我的,點頭之交而已;有的則興致勃勃地要跟街道司學習,卯足勁地想適合自己衙門的賺錢法子,為這事也是恨不得天天往都水監跑,求著大人給撥些會做生意的人才。
一顆老鼠屎能害滿鍋湯,一味好食材,也能讓平淡無奇的湯立刻增鮮。
又說回來,人才嘛,哪裏是說撥就能撥得下去的?李元惜最初也來要過人,最後不也是自己在街頭,拉來了周通達家的少東家做師爺?還有那嘩啦啦地往街道司搖錢的小左,是李元惜的貼身丫鬟啊,總之,街道司臥虎藏龍,所有的虎和龍,都是李元惜自個兒的造化。
錢飛虎心裏想著這些話,開心極了,“這李大人,又何嚐不是孟大人的造化呢?”
反正,他最中意孟良平和李元惜一起做事,他倆都是實打實的實幹家,他們這些跑腿的跟著,絕不會做著阿諛奉承溜須拍馬這種沒意義的事。比如這破船,他就很樂意給街道司用,孟大人也能放得下身份,幫李元惜做修船工。
按照約定,他找到巴樓寺,問了主持,在他帶領下,找到偏殿來。
不巧,就見偏殿被火盆映照地微紅的牆麵上,清晰地投射著兩個人影,動作親昵,人影交疊,像是調情。
本著對人物輪廓的熟悉,他頭一眼便認出來,蹲地上仰頭的那個,定是孟良平,而俯身向他靠攏過去的,是李元惜。
“阿彌陀佛!”主持雙手合十,匆匆退下。
錢飛虎死死捂著嘴,狂跳的心震得他耳內轟隆轟隆地響:孟水監和李管勾,兩人,怎麽可能?
可如今,隻看牆上的影子,一個都水監水監,一個街道司管勾,孤男,寡女,一個屋簷下越靠越近……
錢飛虎捂住眼,又忍不住拉開指縫。
好事!他心想,這是絕大的好事!水監大人的終身大事有著落了!
此情此景,羞地他不敢再去看,慌忙放輕腳步,躡手躡腳地,把物料放在偏殿廊簷下,走開幾步後,去追主持:“老和尚,等等我!”
“腫了。”
偏殿內,扒下燙在孟良平唇上的一串蠟油,看著他上唇突出的滑稽模樣,李元惜沒忍住,哈哈大笑開來。
“有什麽好笑的?”
孟良平好奇,殿內四下無銅鏡,他起身走到殿外,找了窪積水湊前去看,倒影裏的自己也並沒什麽有趣之處。可是,李元惜無所顧忌的笑,先是叫他感到詫異,隻瞬間,一股燦爛而柔軟的暖流就從心底湧了上來。
他又照了照水窪,不覺得有多好笑,但他確實在笑。
“你笑著很好看,”李元惜蹲在他麵前,手指在積水裏輕快地畫了個弧:“你要多笑。”
一擊即中!
上次聽到這樣的話,還是背井離鄉那年,母親躺在他懷裏,手指勾著他的唇角,勉強拉出個微笑的模樣。
“你笑著很好看的,平兒,以後的日子裏,要多笑,要快樂。”
孟良平微微牽扯嘴角,似乎是想反駁李元惜:“我笑得很少嗎?”
“你像個鐵麵具。”李元惜不客氣地說。
“鐵麵具?”
“那是什麽?”
李元惜忽然麵色嚴肅地問,孟良平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廊簷下多了一包黑色包裹。
兩人立刻警惕起來。
“剛才你可有聽到什麽動靜?”孟良平問。
這不廢話嗎?李元惜心裏暗暗埋汰:剛才自己的注意力,可全在那該死的蠟油和鐵麵具上!包袱什麽時候來的,誰放下的,她絲毫沒察覺。
包袱裏是什麽?她看那形狀,圓圓滾滾的,該不會是……一顆腦袋?錢塘縣令的腦袋?
而孟良平則警惕的,別有原因。
或者說,剛才自己也放鬆了警惕,這玩意兒根本就是錢飛虎放下的!
“錢飛虎?”他向小路方向看去,沒人應。
李元惜手裏沒兵器,向四麵掃視了一周,拾起掃院的大掃帚,權且一用。她警惕四麵八方的風吹草動,隨時準備應對突發事件。
“讓開!”孟良平說,奪過掃帚,把李元惜推進殿裏去,關上門。
李元惜再扯開門,隻見包袱已經散開,裏麵裝的,是一罐桐油、一卷麻絲、一包石灰粉和一包釘子。
兩人同時心裏暗暗鬆口氣。
“是錢飛虎!”孟良平說道:“這小子到了,為什麽不進來?”
李元惜聳聳肩,這莫名其妙、故意嚇人一跳的行為,她也很不理解。不過,和當下要修船這件大事來說,錢飛虎的包袱帶給兩人的虛驚一場,不足一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