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兵事達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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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惜心亂如麻,她恨不能變成蚊蟲,跟著斥候飛進皇城一起麵見官家,好知道急報內到底說了延州怎樣的情況。
她的八品官階,非應召不能進宮,但據她所知,有人可以。
“姐姐,我們去都水監,求孟大人給我們帶消息吧。”小左擦淨眼淚,冰涼的手與她緊緊交握。
“我正有這個想法。”李元惜說。
小左騎來的馬方才讓斥候用了,拉貨用的騾子又走得太慢,巴樓寺距離都水監還有一段距離,正在兩人為此著急時,恰好有散賃馬匹的小廝在沿街尋買賣,走到巴樓寺近前。李元惜連忙叫住,也不用他牽著,自個兒拾了韁繩,交代他入夜時再去街道司尋回馬匹。
主仆兩個共乘一馬,一路疾馳,京城散漫的遊人被她們攪散,鶯歌燕舞下的歡聲笑語,飛到李元惜耳畔,全是戰場廝殺聲,聲聲震人心魄。
斥候拚著最後一口氣趕到京城的背影,更在腦子裏一刻不停地奔騰,幾乎要與她合二為一。
小左坐她身後不言語,趕到都水監衙門下馬,來不及站穩,就三步並兩步地跑到門前,大力拍打。
錢飛虎氣洶洶地一把拽開門,張嘴就要訓斥,見是小左,大吃一驚——
“左姑娘,你臉怎麽比石灰還白,發生什麽事了?”
“哎呀,你別說沒用的閑話,”小左急得直跺腳,“水監人呢?”
“大人五更時從巴樓寺回來去上朝,剛回衙不久……”
話沒說完,李元惜便從他和小左之間辟開條道,徑直走入水監衙門。
她淩厲的架勢唬地錢飛虎不敢攔,心裏還尋思昨晚不在巴樓寺濃情蜜意麽,怎麽今個兒……
他趕緊快步追攆上去:“大人,你先容我通報聲——”
但李元惜腳步飛快,眨眼功夫就到正廳門前。
“姐姐!”
聞聲,李元惜回頭,小左站在院內,雙手緊握在胸前,雙目殷切地幾乎要望穿她。
離家千裏,家中情況如何,小左日日夜夜擔心著,戰事一起,勝負瞬息萬變,勝,暫得平安,敗,幸運的,逃得活命,不幸的,慘遭屠戮。
一條人命,背後就是一個家的分崩離析,是幸存者永不可撫平的傷痛。
“等著。”李元惜回說,踏進門檻去。
廳內,圍著全國水網的沙盤,孟良平正和一眾監丞討論防汛事宜,猛不防地被李元惜打斷,自然不高興。
“我有事!”李元惜倔強地迎上眾人不滿的目光,鏗鏘有力地強調:“大事!”
許是她的神情確實嚇人,官吏們紛紛看向孟良平,等待定奪。得到孟良平應允後,眾人便先暫行退出去了。
孟良平回身,先斟了盞茶給李元惜遞過去。
“你嗓子啞了,潤潤喉再講。”
李元惜暗自咬緊牙關,才能勉強壓得住被不安激得發顫的聲音,一盞熱茶穿喉入腹,果然讓她稍安穩了些。
“延州斥候進京了,戰事恐怕不利。”她說。
孟良平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戰事不利,到什麽境地了?你又從哪裏知道的?”
李元惜便把斥候的事講給孟良平聽了。
“我長在延州,元昊攻打塞門寨時,我就在軍中,我了解戰爭!我清楚什麽狀況下,一個斥候才會拚了死命地去送報!我敢肯定,延州肯定出事了!”
孟良平握著手,邊踱步,邊思忖著。
“延州地位至關重要,對大宋而言,絕不能有失,如今又有範仲淹、韓琦二公在,朝廷定會舉力反攻,對敵西夏。兵馬未行,糧草先動。全國征收戰糧必然會靠水路運輸——”他抬起頭來:“都水監義不容辭。”
這時,小左也按捺不住擔憂,未及允許,便從院裏跑到孟良平麵前,深深道了個萬福:“孟大人,我和姐姐遠離家鄉,消息不暢,前半月寄出的書信到現在還沒收到回信。我爹娘也在軍中任職,我擔心得都要跳著走路了,大人得了消息,一定要告訴我們。”
“左姑娘放心,很快朝中傳令官就會登門,傳我進宮。有消息,我自然會知會你們。”
孟良平說道,轉而吩咐錢飛虎去準備朝服和馬匹。
他對自己的判斷胸有成竹,果然,說曹操,曹操到。正說著話,隻聽門外錢飛虎一聲高亢嘹亮的通報“垂拱殿郭常侍到了——”
身著赭紅色官袍的傳令官大踏步進到大廳內。
他三十多歲模樣,在皇帝身邊伺候著,見多了世麵,平時有些許高傲氣,這會兒也掩飾不住帶著絲慌張。
“水監請僻靜處說事。”他刻意避開李元惜等雜人,孟良平也依了他。但李元惜自小習武,聽力異於常人,何況這傳令官心急,還沒找到地點,便通知孟良平:
“國家兵戎大事,官家急召你進宮言事,等待領命,不容耽擱,現下你就動身吧。”
不消說,定是和延州軍務有關。
孟良平走後,李元惜的心不但沒踏實下來,反倒更不安。錢飛虎已從小左那裏聽來了緣由,跟著也著急,想安慰,又沒想清楚該怎樣開口。
看他和小左坐立不安地等候消息,李元惜意識到,在都水監待著,不僅於事無補,更是平白折磨人。
“小左,我們回衙司。”
“可是姐姐……”
“他去宮中,咱們待在這裏也沒用,不如回街道司去。”李元惜勸著小左:“師爺一人守著一座衙司,就算他生出三頭六臂,也應付不來。”
說到周天和,小左才沒有再執拗下去。
錢飛虎一直將兩人送上馬,仰頭朝李元惜抱拳:“李管勾,左姑娘,你們先回去,大人回來,我就立刻去知會你們。多保重!”
“有勞。”
東京城每天有多少消息進出,又逢江南路土匪叛亂,一個盔甲染血的斥候進京並不能引人慌亂,一百五十萬人仍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
回衙司的路上,李元惜所見之人,或在說書鋪子前談古論今,算卦攤前卜命禍福,或在茶樓酒肆談笑風生,沿街遊鋪吆喝叫賣。
三四歲的小頑童搖著撥浪鼓、騎在大人肩頭要買糖人兒,十五六歲的姑娘金釵銀鈿一步三搖,公子小哥綾羅玉佩華彩溢彰,提著鳥兒的老者,插著花兒的老嫗,挑著擔兒的健壯小夥,剖腹殺魚的豪爽大嫂,坐著驢兒逛街的巧婦人,蹲樹下歇腳的腳夫,軍巡鋪的打哈欠,書社裏的舞文弄墨……
被抱在懷裏的綠眼貓正舒坦地睡覺,昂貴的長毛白狗趴在二樓窗口,朝一條在肉攤下轉來轉去的野狗叫喚。
遇到最急的人,大概被人拽著跑去接生的穩婆了。
“也不知道延州和金明砦現在是個什麽樣的情況。”
強烈對比下,小左冷不丁地說,李元惜略一失神,馬兒竟朝著人群衝去,慌得她急忙勒韁,伴隨一聲馬嘶——馬揚前蹄,前身縱起,小左尖叫聲,不得不從後麵抱緊李元惜。
越到這時候,她越能感覺到兩人相依為命的命運。
她眼裏濕漉漉的,喉間哽著無數的話,隻能悄悄的、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小心地安慰自己。
“姐姐,不論發生什麽事,我們都會在一起,我們都會好好的。”
兩人回到街道司時,恰好周天和在處理委托,他見小左心情沉重,眼圈也微微泛紅,以為是巴樓寺那邊出錯。
“是延州斥候進京了,我們看他的模樣,應該是那邊戰事不順。”小左哀哀地說,又問他周家派去送信的人到底幾時能回來。
“應該就在這兩天了。”周天和回答,他對此事多有上心,出外經過家門前,必要進去問詢一番,奈何消息不通,商隊亦沒有回來,因此也是無從下手。
李元惜擺擺手,不讓他們繼續說下去。
“這件委托是怎麽回事?”她拿起委托信,信中表明,趙萬街今夜要舉辦評花榜,希望街道司派青衫維護街麵秩序。
她把信遞給小左,把她的注意引回到街道司事務中來。
“評花榜是太學學生們舉辦的一年一度的盛會,主要是根據容貌、形體、技藝等,給青樓名伎們排名,到時百伎出行夜遊,百姓們也跟著湊熱鬧,往年要堵好幾條街。”周天和介紹說。
延州戰事危急,帝國的中樞卻還沉浸在花紅柳綠裏,李元惜怎麽能不懊惱?
“大人不願意,街道司可以推掉它。”周天和猜出她的心思,忙說。他從小左手裏拿回信,筆尖蘸墨,準備批注,卻被李元惜叫停了。
“評花榜既然每年都有,沒道理在我任上,因為我的原因不去維護。圍觀百姓能堵好幾條街,那就說明至少需要兩都人馬去維護。調雷照和董安兩都青衫去。”
安排妥當後,李元惜摸到椅子坐進去,“師爺,你累了,先去歇息,晚點我們討論第二輪青衫子招募的事宜。”
現下,糞場的糞肥買賣一切順利,種草娃娃推陳出新,尤其是在心靈手巧的孔丫頭加入後,更是想著法地變換玩法。比如她做了套八仙過海的娃娃,那娃娃身上能點香,用倒流香,八仙好像騰雲駕霧般。這套花草價格高一點,但稍富餘一點的百姓,都喜歡買回家做擺設。
如此一來,分到糞場和娃娃作坊的青衫隻能增不能減,留在街道司的青衫人數更是不足。
招募青衫屬要緊中事,周天和滿口應承下來。他又問起糞場用船的事,小左告訴他,那艘船有名字了。
“就叫夜遊神。”
“難道是因為它隻在夜裏出行嗎?”
“不是,是因為街道司得船的緣分,全靠姐姐夜遊金水河。”
小左磨蹭了片刻,給自己加油鼓勁般,用力點了點頭:“船的事情解決了,從此街道司的收支就換一副麵貌了。姐姐想要招募青衫,我得抓緊時間去計算一番。”
待小左去了賬房,周天和也跟了過去。
“你不歇著嗎?”小左倒是很情願讓周天和留下來,但也清楚,連著幹了一夜和一早晨的他,急需休息,所以把他往門外推:“我這裏沒事,你放心去睡一覺。”
“哪裏不能睡?”周天和繞過她,把兩把椅子並在一起,蜷身躺了上去,“你去做你的,我就在這裏。”
“這怎麽能睡得著?”
“睡得著,早年我還睡過橋洞呢。”
“啊?”小左震驚,她向來對周天和的經曆很有興趣:“你不是京城最大的賃馬行的少東家嗎,怎麽會睡橋洞?”
“古人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正是因為我睡過許多那樣的地方,所以才對京城街道了如指掌。福禍本就在此消彼長。”
“此消彼長?”小左思考著周天和的話,忽然開了竅:“我懂了,就像姐姐差點被軍法處置,現在卻來了這裏做管勾,換得一條生路,可這條生路在給京城做貢獻時,又對家鄉將要麵臨的禍事手足無措,如果延州真……。”
小左是靈秀之人,馬上悟出了周天和講這件事的用意,她真誠地說道:
“師爺,謝謝你,不管延州發生什麽,我會堅強。”
又見周天和腰身一挺,坐起來要走,忙問他做什麽去。
“去打聽信使的消息,他從水路走的,應該也快回來了。”
周天和出了賬房,等了一會兒,聽著賬房裏又響起算盤珠子劈劈啪啪的碰撞聲,才放心離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