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辭官下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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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良平聽到李元惜痛苦的哀嚎,低沉,卻叫得他寒毛直豎,那是給慘死在戰場上的一條條錚錚鐵漢,給那片悲壯的焦土,唱起的挽歌。

    “白骨覆地鐵壁起,直驅蠻狼十萬裏。”他喃喃地說,李元惜當時驕傲地說出來的話,他居然記得這麽深。

    “李將軍世代鎮守大宋邊境,如今折在金明砦一役裏,如果延州城能保住,也不枉將軍盡死守護。”他輕說,蹲下身去,將自己的汗巾遞給李元惜擦眼淚鼻涕。

    “朝廷已下金字牌,五百裏加急遞送,要求環慶路副都部署劉平,和鄜延路副都部署石元孫火速派兵增援,範仲淹和韓琦也向官家請命駐守邊境整頓軍務。延州不會有事,殺害你爹娘的人,一定會血債血償!”

    他伸手,拽著李元惜站起身:“從今而後,你要迅速成長起來……”

    忽然,他見李元惜眼光一凜,收刀入鞘,雙手舉在胸前,向他抱拳。

    這傻丫頭……

    他剛這樣想,李元惜已然退後兩步:

    “元惜多謝孟水監抬愛,現下要辭了這官回延州去,請大人恩準!”

    胡鬧!

    孟良平正要發作,一個殘了一條手臂地乞兒忽然從路中央的人流中穿插過去,他跑得滿頭大汗,空蕩蕩地袖筒在背後無力地拍打,腳下趿拉著一雙破布鞋子。

    孟良平頓時皺起眉頭,李元惜見他目光遊離開去,心下更是一片愴然,取出魚袋拍在他手裏。

    “告辭!”

    李元惜明白,自己不告而別,把小左獨自一人丟在京城,是違背了兩人同甘共苦的誓言。她不得不這樣做,此刻回延州,凶多吉少,她不能讓左家後繼無人。

    街道司的一百名青衫、孔丫頭、還有蠻伢他們,都該怨恨她的言而無信了。可即便她留在京城,心也在延州。既如此,不如讓賢,街道司管勾一職,孟良平絕不會任其空置。

    李元惜緊緊抱著颯,一路驅馬狂奔疾馳,恨不得自己長出翅膀,更快地飛回延州。

    無奈,京城的馬匹缺乏耐力,跑不了遠路,出城四十裏便尥蹶子!

    她擦去臉上被風刮得亂七八糟的淚,解了鞍韉轡頭馬蹬子丟到一邊,一人一馬在逐漸西沉的夕陽餘暉裏繼續前行。

    走累了,便在路邊小吃店胡亂填飽肚子。夜裏時,月明星稀,一條銀帶似的大河匍匐在原野上,南來北往的客船點綴其間,李元惜到大渡口問船,船家們一聽是要去延州,紛紛搖頭。

    “姑娘,就是找死也不能這麽急,過段日子再看吧。”船家連連擺手不肯去:“京城來的風聲說,延州城被那個西夏皇帝元昊給圍了,老好人範雍鎮守,誰知道能不能守得住?守不住,西夏人一路長驅直下,整條河道都危險。”

    不隻李元惜,渡口還滯留著許多要往延州去的人。他們中,有要去探親的,做生意的,拜會友人的,甚至還有恰好被吏部派遣做官去的……身份、目的各不相同,誰也沒料到突然發生這種事。

    各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消息都在此匯聚,李元惜聽得心煩氣躁,一心隻想著遠離這種無意義的爭辯。

    到後半夜,實在找不到可以下延州的船隻,不得已,她隻好給馬喂足草料,預備再從陸路出發。

    總而言之,延州越危急,她越要回去。

    “爹,我一定會替你報仇雪恨,一定讓元昊有去無回!”她暗想。

    這邊剛走兩步,忽然有人奔走呼喊:“延州來的快船到了!延州來的快船到了!”

    瞬間,大渡口像是突然被暗潮攪起來波痕,向岸邊推去!

    李元惜心口像被人猛擊了一拳,震得她有些眩暈,她也隨著人潮向前跑。

    但渡口停著的,隻是艘小客船。客船上紛湧跳下來二十幾個人,下麵的人要擠上去,船工攔著不讓,原來是船壞了,需要緊急修理才能出航,且不去延州,而是進京的。

    “船被公家征用了,各位多多理解。”船工抱拳說。

    客船上下來的,都是從延州周邊跑來逃難的難民,幾乎都是婦孺老幼,船小人多,顯然在登船時,他們被迫和家人分離。

    岸上的人七嘴八舌地向他們打聽了番,才知道延州城確實被元昊圍了,而且圍得太突然,城門關閉,裏麵的人一個都逃不出來。

    也正是延州被圍,讓千裏之外的百姓第一次聽說了元昊可怕的鐵騎大軍。

    “初時還以為是地震,出門去看,遠遠的又像刮起了沙塵暴,卷起地皮往延州轟去,馬蹄隆隆的像同時敲著十萬麵夔皮大鼓,另一邊的烽火台上的狼煙被遮蔽得看不見,一時間十裏八村的狗都亂叫亂跑,烏鴉麻雀兒都連成黑漆漆一片,鋪天蓋地地往深山裏飛。別提那些莊稼,我們逃出來時路過的幾個村莊都被燒毀,男女老幼都被俘虜做了奴隸。”

    “延州為什麽不出兵和他們大戰?”京城這邊的人憤憤地質問。

    真是無知,李元惜憤怒地駁斥:“你們當元昊隻是一介土匪?金明砦鐵壁軍尚且被他碾作一片血肉,元昊早在你們笙歌豔舞的時候就已經做大做強,你們還不清醒?”

    不過,這個問題同時嚇出李元惜一腦門汗,延州城牆高大堅固,城內還有駐軍把守,隻要固守不出,元昊一時半會也攻不進去,等劉平、石元孫所率援軍到了,從外麵合圍元昊,城內出兵,裏外夾擊,元昊必死。

    隻要範雍能沉得住氣!

    可範雍沒有半點軍事常識,也沒用實戰經驗,整日迷醉於大宋國富民強的美夢中,麵對元昊的挑釁,他能沉得住氣嗎?

    她趕緊問那人:“後來怎樣了?”

    “延州閉關不出。我們路過鄜延路時,看到山上密密麻麻的兵卒在往那邊去,速度很快,應該是馳援延州的。”

    聽到這裏,李元惜才鬆口氣。這次算範雍聰明,知道戰事危急,等朝廷調兵遣將太晚,所以雙管齊下,一邊遣斥候來京城送報,另一邊放烽火給周邊兩路軍馬求援。

    他若早聰明些,金明砦……

    李元惜忽然醒悟過來,攔住人群,大聲叫問:“諸位,有金明砦逃出來的嗎?或者清楚金明砦狀況的,出來講幾句話!”

    “金明砦李士彬將軍緊急抽調了五萬鐵壁軍,護送百姓出砦,躲後山裏去了。”說話的,是個二十多歲的男子,臉上、手上都布著風吹裂的血絲,有的地方凝著血痂,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

    “借到明處說話。”他往照明的火堆處走了幾步,李元惜急忙跟過去,這男子看清楚她的樣子,先是吃了驚,轉瞬又喜上眉頭,嘴還沒咧開,又沉痛地撇了下去。

    多端的變化,也讓李元惜心提到嗓子眼。

    “閣下是街道司管勾李元惜?”那人問。

    “你是?”李元惜印象裏從沒見過他,心想著不會這麽巧,是周天和派去送信的那人吧?

    果然,那人做個揖:“在下周天雍。大人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我本家兄弟就在你手下謀事。”

    話沒落地,李元惜按捺不住激動,上前一把拎住他的領口:“就是你帶信去延州的?”

    “是我,天和交我這個任務後,我就帶著水監的朝服,坐船一路直下延州,省去許多查檢,到渡口後又換乘馬匹趕去金明砦,剛進砦,砦門就關了,我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隻求趕緊送信,不要誤了事。”

    “你見到我爹娘了?”李元惜急問,意識到自己仍揪著對麵衣領,趕忙鬆手。

    周天雍倒也沒見怪,依舊恭恭敬敬地回答:“李將軍先走一步,沒見著,見到了元夫人,元夫人聽我來處就哭了,見著信,就帶我去了一顆樹下,挖出兩壇酒來。”

    “酒?”李元惜奇怪,天雍立刻摘下背上的竹筐,掀開蓋,把墊著的草屑紙屑都捋開了,取出一壇完好無損的酒來。壇子有著漆黑的釉麵,壇口封著厚厚的紅泥,又用紅布裹起來。

    “是你百日時,李將軍和元夫人親手埋下的女兒紅,預備你出嫁時喜宴上要喝的,一壇她留著,送給將軍喝。將軍在家時惦記著喝酒,元夫人說……”他哽咽了下,“這酒,將軍一定喜歡喝。另一壇她叫我帶出來,送將給你。”

    李元惜緊緊抱著那壇酒,鼻子湊到封泥前深深嗅著,那泥土的芬芳,是家中院子的味道。

    她轉過身去,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眼淚。

    “她還有說過什麽話?”

    天雍遞過來一封回信,並著一隻玉鐲做信物。

    李元惜接了,不敢當著人看,又問他方才說的五萬鐵壁軍護送金明砦百姓逃往深山是怎麽回事。

    周天雍告訴她,原來,他去時,元昊大軍距離金明砦隻有三十裏路,鐵壁軍中已亂,李士彬命令幾個可靠的心腹帶著五萬鐵壁軍死士,快速護送百姓出砦進山,他被元氏安插在其中。金明砦所倚靠的地勢千重山萬重壑,元昊絕不可能派大軍深入追擊。

    金明砦其餘十五萬鐵壁軍與元昊大軍死戰,或可以保砦,不能保砦也可以死拖住元昊鐵騎,為金明砦保種!

    “這一切都是緊急調動的,元昊那時已經切斷延州和金明砦的聯係,延州恐怕不知道這些百姓的事。”

    “的確不知道。”

    “我在山裏躲了一夜,自上而下地俯視,金明砦燒成一片火海,廝殺陣陣。山上的烽火台狼煙滾滾,可以看得見,延州方向的烽火也很快點起來了!”

    五萬鐵壁軍和砦中百姓得以生存,簡直是天不絕我的意外驚喜。

    李元惜點點頭,“聽你說了這些,我心裏總算是稍得安穩。金明砦不僅有兵,也有糧,放火燒砦,能斷了元昊的糧草供給,他圍困延州的時日必不能長。”

    她暫時放下沉甸甸的酒壇,伸手摸向錢袋:“我出來時隻帶著幾兩碎銀子,你去街道司,找小左,她必給你重謝。”

    周天雍見了,慌忙攔住她:“大人!你折煞我了!”

    他後退兩步,躬身作揖。

    “天雍躲在山頭,親眼見證了金明砦戰事,李將軍和元夫人……”

    “別說了!”李元惜連忙叫停他,她從不知道一個人身體內竟藏著這麽多眼淚,幾乎要將她溺斃。

    “大人別再提錢,凡我大宋百姓,必然重謝李將軍死守門戶,慷慨就義之大忠大義!”周天雍再深深拜了兩下,問李元惜將去向何處。

    “延州。”(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