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金明盡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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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廢話!”巡軍訓斥,李元惜心裏像突然堵了顆大石頭般,她打斷他們:“叫他說——你什麽意思?”
奸細一臉得意:“看來你什麽都不知道!你爹娘有你這樣袖手旁觀的不孝女,真是人生一大敗筆啊哈哈哈!”
他仰頭狂放地大笑,李元惜一把揪住他的領口,再要逼問,這人忽然舌頭一動,李元惜頓時警覺,對著他的喉管錘了一拳,他猝不及防,猛地咳出一粒毒藥來。
巡軍見了,捏住他嘴巴,探手進去上上下下搜了個遍,確信再沒有藏著毒藥,又怕夜長夢多,再生事故,連忙給他嘴裏塞緊了抹布,押著奸細去開封府衙審問,匆匆與李元惜道別。
李元惜不敢擅作主張,領著監丞往都水監方向走走,路上恰遇到朝這邊趕來的錢飛虎。
錢飛虎見兩人無恙,大大地鬆口氣——原來,另一個監丞已遭不測,橫屍路邊,身上藏著的手信被盜走。
那奸細還有同夥,目前在全城搜捕。當然,有活的奸細在,抓另外的同夥就有跡可循。
錢飛虎傳了孟良平的令,三人一路不敢放鬆警惕,回了都水監。
奸細明顯的挑釁,擺明了就是拖延朝廷的動作,叫你幹著急。形勢比之前更嚴峻,孟良平更是忙,抽不出和李元惜說半句話的時間。
可李元惜無論如何都坐不住,也喝不了茶了,她的心汁肺液仿佛正在大火下炙烤,每度過一刻都曆經煎熬。她清楚,在街道司,還有一個人和她有一樣的恐懼。
那奸細口中的袖手旁觀,到底是什麽呢?難道金明砦已經……
不!不可能!
等清早五更鼓過,禁軍營派出武功高強的精兵護送,監丞們各自領了新手信,陸續離開水監衙門,奔赴計劃中的各地。
李元惜早就急不可耐,又有幾分害怕。她深吸口氣,擋在孟良平身前,趁著自己還留著一絲理智,問他延州消息究竟如何。
孟良平想躲掉這個問題,他幾番眼神遊離,最後還是堅定地回到她身上。
“李元惜,現下你是我所轄的街道司管勾,你答應我,無論聽到什麽消息,都能恪盡職守!”
李元惜察覺到一股惡寒從腳底直灌天靈,她緊了緊拳頭:“你講。”
孟良平注視著她,傳達著他從朝堂上聽來的最準確的邊境戰報。
“延州城被圍,城中少兵無將,元昊大軍日日重兵攻城,延州知州範雍束手無策。”
他見李元惜麵色煞白,心知她已經猜到金明砦的命運,畢竟,金明砦是延州城的門戶,金明砦不破,延州可保。延州被圍,意味著……
“你的判斷沒錯,但遲了一步。金明砦中安插的降兵與城外元昊大軍裏應外合,鐵壁軍大亂中迎敵,腹背俱傷,全軍覆沒!”
不可克製的,李元惜渾身都劇烈地戰栗起來。
孟良平抬頭,叫自己看向別處,因為眼下他要說出的話,也深深地牽扯到他內心的痛。
父子生死相別,陰陽兩隔,永無再聚之日!
“金明巡檢使李士彬,血戰到最後,被圍,意欲自刎,被阻攔,遭敵軍侮辱,割耳去鼻,梟首穿木而死。李士彬夫人元氏,被焚燒在將軍屍身前!”
這時孟良平說出的每個字,都像刀子一樣剜著李元惜的五髒六腑,痛得她不敢呼吸,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她記得娘講過,爹躺在床榻上半年不醒,是她在娘腹中鬧著要出來,才把爹驚醒,爹赤腳抱著她娘倆,滿城找穩婆;
年幼的她第一個玩具,就是爹親手削出來的大刀,她坐在爹的肩頭,拿這把刀敲爹的腦袋,娘要製止,他還不許,說什麽被惜兒敲著更清醒……
她渾身劇烈顫抖,不能繼續回憶,她覺得自己要嘔出內髒來了。
她攥緊拳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鞋麵洇著血,那是被荊棘掛出來的傷痕,源自那活該千刀萬剮的奸細。他得意的狂笑,此時擊得她怒火中燒,她的恨如同那荊棘一般,在她血肉裏四處紮根蔓延,流出硫磺樣的毒!
奸細必須死!
拿定主意,李元惜腦子裏便隻有這一件事。她快步走出都水監,去拴馬樁前解了韁繩,飛身躍上馬背,驅馬疾馳回街道司。
一路閑景都是噩夢中索命的鬼,鐵壁軍死難將士的魂,已尋到京城裏來,質問她為什麽偏安一隅,沒跟他們一起奮勇殺敵!爹娘慘死的噩耗,是盤旋頭頂遮了天幕的烏鴉,叫囂著不孝女報仇太遲。
她抬頭,烏鴉又變作一隊北歸的燕子,正向皇家園林金明池的方向飛去。
金明砦被血洗,金明池卻一派和諧!
她踩著馬鐙,狠踢一腳馬腹,加快速度。
一進街道司,她便聽到有人在她身後命令青衫關門——是孟良平!
他仿佛預感到自己的行動,一直跟在自己身後防範著!
但無所謂了!
小左一直翹首盼望,等李元惜出現,這會兒像隻受驚的小鹿,撲到她麵前,抓著她的手臂,急切地在她眼裏尋找答案——答案就在李元惜仇恨的眼神裏,太明顯,小左清楚那意味著什麽。
巨大的打擊讓她瞬間失去所有活力,隻剩眼淚還能肆意洶湧!
李元惜聽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嚎,不由地攥緊拳頭,指甲嵌進肉裏也不覺得疼。她大步跨進寢房,從刀架上拿起斬馬刀颯,要衝出門去,被孟良平堵在門後。
“你要做什麽!”他厲聲嗬斥:“這裏是大宋皇都,你是街道司管勾!”
“讓開!”她舉起刀鞘生猛地開道,力道凶狠,孟良平手裏沒東西可以抵擋,危急之下隻好避開。
延州被困的消息沒來得及發酵,京城說書鋪子又在準備街道司管勾擒捕西夏奸細的故事,書稿還在台後寫著,台前已經開始迎客入座。
人間悲歡離合,在一陣陣獵奇的催促中匆匆上演。
“這街道司的李管勾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啊?飛簷走壁,前頭擒了放火燒衙的侯明遠,後頭又拿下盜聽機要的西夏奸細,功夫了得,不是尋常人嘞。”
“這樣的女子,哪個男人能降得住?發怒起來,不得把人給大卸八塊?”
人群裏爆發一陣哄笑,有人不滿意:“你們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娶不到佳人,反倒說起佳人的不是!”
“倒是聽說,她是在都水監發現了那奸細——大晚上的,她在都水監做什麽?我恰好聽到傳言,她和孟水監……”
他們議論的這功夫,李元惜和孟良平騎著兩匹快馬,從街道快速穿過,人群尖叫躲避,少不了要撞到在街道上隨處擺放的柴米菜擔子。
這一路的驚慌,一直到開封府衙才告一段落。
府衙大堂的木叉子外,聚集著四麵八方來聽審的百姓,府尹杜衍正襟危坐,堂下站著奸細,兩旁衙役扭著他的手臂,踹他膕窩迫使他下跪,但他敢咬毒藥自盡,可見不是軟骨頭。
他挺著不跪,口口聲聲都對大宋的侮辱,激得百姓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恨不得立刻剮了他。
忽然,堂外吵鬧起來,衙役攔人不住——是李元惜闖進來了。
進大堂後,李元惜二話不說,拔刀出鞘,照著奸細腦袋齊齊削過去!
“低頭!”
孟良平對奸細喝道,他及時追上李元惜,從衙役手裏奪來一根殺威棒,十萬火急地擋在奸細身前,迎上斬馬刀——颯!
聽得“吭”一聲,殺威棒被齊齊砍斷,孟良平手裏隻剩半截,他虎口被震得發麻,方才還得意洋洋的奸細,這時也嚇了個麵色蒼白,被筷子刺破的左眼裏頓時沁出血來,他渾身哆嗦,半晌不敢抬頭。
西夏尤其注重死有全屍,頭顱是靈魂所居之處,頭顱在,靈魂才能入極樂。
斬首,遠比吞毒可怕。
而頭頂乒乒乓乓的對打還在繼續,奸細低頭看,自己已經跪下去了!
他恨恨地閉上眼,他所謂的西夏的傲氣,在這一跪中,蕩然無存。
可李元惜要的是他的命!
杜衍坐鎮開封府不過兩月餘,此時在大堂內公審奸細,是為了提高京城百姓的警惕心,畢竟戰事已開,以後的京城,少不了各形各色的奸細,隻有百姓與官府通力合作,才能確保京城的機密不會流出去,最終危害到社稷。
可他哪裏想到還會有人大庭廣眾下來殺囚犯?這人還是個吃公家飯的!
不過,衙役這時耳語他說,昨夜就是李管勾協助拿下這奸細的。
他看向孟良平:“孟大人,你的人,本尹交你管束去,不得再擾亂公堂!”
說罷,下令兩邊衙役動用殺威棒,協助孟良平,一起將李元惜轟出衙去!
十幾個衙役一起出動,李元惜沒有殺他們之心,又有孟良平為首緊逼,她隻能步步後退,退出衙去。
剛出衙,孟良平的脖頸立即橫來一刃刀鋒!
颯久不飲血,銳氣依然叫人膽寒,孟良平不敢輕舉妄動。對麵的李元惜憤憤不平地怒瞪著他,又把刀近了一寸,聲音嘶啞地質問:
“難道你沒有爹娘嗎!為什麽不讓我殺了他!你憑什麽管我!”
她緊咬的牙關一鬆動,舌尖便嚐到腥濃的血味,再難以抑製洶湧的情感!
她收了颯攬進懷裏,蹲下身去,頭埋進雙臂間,痛苦地抓撓著頭發,眼裏的鹹濕,讓她覺得自己是個漏水的網,破敗不堪,又無從縫補。
孟良平守著她,現在說什麽都是多餘,失去爹娘而自己又無能為力的滋味,他也曾深刻領會,因此李元惜的瘋狂,他完全能理解。
那是許多年前,他的家鄉遭遇嚴重旱災,逃荒路上焦土埋餓殍,鴉鷲敲腐骨,不幸,他的父母就在這條路上永遠停下腳步。
他仍然記得,那時自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放眼看去都是幹到冒煙的土地和在鬼門關上遊蕩的人,他滿腔的悲傷、不平、委屈、憤恨都無處發泄,它們在身體內生出尖牙利爪,把自己撕得血肉模糊。
烏鴉們尖叫著,盤旋在他周圍,他摳出身下的一塊土,無力地擲向那群狂歡的報喪鳥,土塊卻打在一個什麽東西上。他看去,暴烈的陽光下,出現了一團閃閃的熾白光暈,光暈還拖著血紅的焰火,那焰火跳到他身邊。
然後,他奇跡地嚐到水的冰涼甘甜!
他從記憶中回過神,隻見李元惜緩緩地抬起頭來,眼底血絲充盈,她在強行鎮壓著自己內心的傷痛,她咬緊下頜,嘴唇翕動,孟良平的心情隨之更低落。
“小左……”
她試了幾次,喉嚨似乎被封住了,就是吐不出後半句話,孟良平清楚,李元惜牽掛著小左爹娘的命運,更害怕聽到新的噩耗。
“鐵壁軍全軍覆沒,他們不可能逃得出來。”他無奈地回答。(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