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祈禳洞元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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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杜衍府上,果然見負責護衛的衙役眾多,牆內牆外,隔十幾步就有一人,且周遭也有巡軍駐守,可見杜衍保護幼童的用心之深。

    想來,從籠車幼童開始,開封府對販賣人口的打擊定會逐步加大力度,街道司管理街道,定也不能置身事外。

    未到近前,就有衙役攔住李元惜,李元惜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叫他前去通報自己的來意,衙役聽了,明顯兩眼放光,去到門前,同其他幾個衙役耳語幾句,那幾個衙役也興奮地向李元惜抱拳行禮。

    李元惜隻好回禮。

    不一會兒,衙役就領著小左出來。兩人一路有說有笑,看得出來,衙役們對她們姐妹兩個都很是敬重,沙塵中她兩人奮不顧身攔截瘋牛、救下幼童們的故事,早就在大街小巷傳開了,相比普通百姓,公門中做事的他們更是崇拜李元惜這樣的管勾。

    小左激動得眉飛色舞,蹦跳到她麵前,蜻蜓點水似的彈了下她的肩膀。

    “姐姐,你猜怎麽著?咱們救下的這些孩子,可都是安邑人。”

    “安邑?那不是你祖母家嗎?”

    “是啊,用那邊的方言說安邑這兩個字,是阿依。祖母經常說阿依這好阿依那好的,”小左說著,模仿孩子的咿咿呀呀的發聲,歡喜地說:“有個孩子張嘴說話,阿依阿依的,沒人聽得懂,我就用安邑方言問他,你是不是安邑人啊?小家夥真點頭了!”

    小左說著,咯咯地又笑了:“我就說嘛,看到他們的時候就倍感親近,這是有原因的。杜大人說,待抓到了人販,問明孩子們具體家住何處,就可以差人把他們送回去了。”

    “這樣最好,”李元惜也真心為小左感到高興,自金明砦的噩耗傳來,小左的笑聲再沒有這般清甜過。

    兩人手挽著手,肩並著肩,一同走著。

    “小左。”

    “嗯?”

    “洞元觀今夜起壇,為邊境將士祈禳,長公主要你我一同前去。”

    李元惜看到她烏黑的瞳子水靈靈的,戰場上壯烈的犧牲又重回她的腦海,險些叫她也滾出淚來。

    “不想去,咱們就不……”

    “去!”小左堅定地說,親昵地攙著她的手臂:“如果人死真有魂,我希望我爹娘知道,我很好,請他們不要擔心。”

    洞元觀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大道觀,觀前栽種翠柏青鬆,門前懸掛敕額金書。觀門前的廣場上,早有信男善女擠得滿滿當當,或跪或盤坐,或拜或念經,香爐裏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香火煙霧繚繞。

    李元惜經過他們身邊時,聽到的,都是對邊境死難將士的惋惜和同情。其中有好幾個人尤其動情,默默垂淚,細聽禱告,才知道原來是有家人在延州充軍,生死未卜。

    李元惜心中一陣隱痛,她默默祈禱,這些人的家人現在還平安無恙,將來也會百歲安康,壽終正寢。

    小左捏了捏她的手,李元惜清楚她在安慰自己,便向她笑了笑:“我沒事。”

    小道童帶路,引著李元惜和小左進入洞元觀,觀內庭園廣闊,殿宇棋布,朱牆碧瓦,香煙繚繞,很有肅穆莊嚴之感。道士們唱誦的聲音低沉渾厚,滋養觀內的奇花異樹。

    觀內散養著幾隻丹頂鶴,放生池裏臥著幾隻長壽老龜,甚至還有隻梅花鹿低頭從容地嚼著草埔裏的嫩草。

    走了幾步,眼見著正殿三清殿近在眼前,唱誦聲也愈加洪亮,小道童卻突然停下腳步,反倒是楊總管從殿內出來,接手了她們。

    “這邊來。”

    她帶著兩人穿過右側的長廊,進了一處肅靜的小院子,早有沐浴的泉水準備好,不知是不是累極了,李元惜和小左兩人進到沐浴的木桶裏,身心便一陣舒暢,如同丘壑裏刮了一陣大風,沙漠裏澆了一陣大雨,但不覺得懶散,隻覺得清醒和安寧。

    楊總管就在旁邊屏後站著,提醒她們素色的棉布衣衫疊放整齊,要穿草鞋,吃素齋,才能去三清殿禮拜天師。

    一套儀式走完,兩人跟著楊總管進到三清殿,隻見供奉的泥塑神像一個個的都漆色明豔,栩栩如生。它們或披發仗劍,或趿履頂冠,有的腳踏龜蛇,有的醉伏龍虎,有書生模樣的,有武將做派的,全都披金裹錦,卻是慈眉善目。

    滿堂的燭光中,瑪瑙金銀製的法器光芒分外耀眼,樂師們熟稔而默契地敲著玉石做的罄,道士身著華美的法衣,一邊敲著金鍾唱誦詞章,一邊在法壇內圍繞神座旋繞遊走、踏罡步鬥。

    長公主也一身素衣草鞋打扮,正虔誠拈了香,在觀主的指引下做著繁雜的儀式。

    少頃休憩,她見到李元惜和小左,便叫觀主引她們敬香、上表章、焚符籙。

    這肅穆的儀式中,自然不許人有雜亂的想象,李元惜和小左一心一意,隻求國泰民安,邊境破敵除虜,捷報頻傳,也不枉爹娘死得其所。

    等儀式都做完,李元惜和小左又換回了常服,等長公主退出三清殿說會兒話。

    “今天行的,是羅天大醮,能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生者消災延壽,保命延年,亡者出離酆都,超升仙界。”她介紹說:“五是吉數,法事需要五天。今天第一天開壇,取水蕩穢,揚幡掛榜,攝招安靈,後幾天還有更多事要做。這期間,我在洞元觀住著,你盡可以安心去做事,第五日,你再來接我,我們一起放河燈。”

    公主最後兩句話分明急促起來,之後便拿著手帕捂住口鼻,咳嗽著。楊總管慌忙幫她輕拍後背來順氣。

    “你的身體吃得消嗎?”李元惜擔憂地問,小左也為她擔心,“長公主,街道司可以每天派青衫來,給洞元觀灑水降塵。”

    “這裏挺好,京城百萬黎民百姓,上千街道,你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長公主安慰小左:“我沒事,這病從小就落下了,一年總要折騰我幾日。我是個沒用的廢人,能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了。”

    經過放生池時,原先安靜的池邊此時多了幾個穿著道衣的怪人,之所以說怪人,是他們不同於一般道士的體型,一個個的腰背寬闊,後背撐得道袍都要裂了,草鞋也不合腳,其中一個腳跟還在外露著,且他們後腦勺都像長了眼睛,李元惜看他們,他們便躲,不肯叫看到正臉。

    正在她滿腹狐疑又不好明說時,前院匆匆跑來了個小道童,抹著眼淚兒地要往後院跑,長公主忙攔住他,問他出什麽事了。

    可這小道童的回答確實匪夷所思,可謂洞元觀建成以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回公主,師哥們的道袍給搶了,有件沒補完整,襠部還爛著個洞!”小道童很是費解:“這年頭,怎麽還有人搶道士的衣服啊。”

    “你先別急,說說看,怎麽回事。”公主安慰他。

    原來,這小道童正幫師兄們縫補衣物,突然,打外麵扔進屋裏一樣臭烘烘的東西,他好奇地上去查看,見居然是隻奇臭無比的髒襪子。他心裏惱,出門去看,自己就被人從後麵控製,給蒙了隻頭套,待摘下頭套,臭襪子沒了,衣服也沒了。

    “這是強盜!是強盜!”小道士急得罵。

    直覺使然,李元惜回頭看,放生池邊幾個人正悄悄地往竹林裏挪,果然有一人的襯褲白晃晃地在褲子破洞處露出一塊。縱使這般心慌,他也不敢回頭來看她一眼。

    她便知曉怎麽回事了,真是哭笑不得,小左大概也明白了,噗嗤一聲險些笑出聲,多虧她死死捂住了嘴。

    事到如今,可千萬不能被長公主發現真相,否則,街道司的臉都要敗光了。

    李元惜心不甘情不願,但也隻能給那幾個潛逃的慫貨當擋箭牌。

    “今日不同往常,這點小事,如何去叨擾道長?”

    她繼續攔著小道童,同時盡量裝出無意的樣子,堵住他往竹林看去的視線。

    “是啊是啊,”小左隨後也勸小道童:“想來不是盜,是應急拿去穿穿,估計很快就還回來了。”

    “可誰會拿道士的衣服應急啊?”

    “這個……應該是很急的人啦,你再回去看看嘛,說不定衣服就還回去了。”

    小道童細想,也算有點道理,隻好回身再去查驗,這樁事好不容易了了。

    等李元惜、小左出了洞元觀,立馬追上那群人,揪住一個扭回頭一看——嗬,不是雷照是誰?

    雷照兩手捂著肚子,哭喪著臉求饒:“大人你行行好,俺涼著肚子了,你先撒手,俺解決問題了,隨便你訓打!”

    話沒說完,眾人一陣哄笑,雷照的臉憋得通紅,再沒奈何,掙脫李元惜,嗷地一聲慘叫,往人家後院裏衝去。

    “得虧這是個道觀,這要是個敵營,看你還怎麽跑得出去?”李元惜甩了甩酸麻的手,卻見小左忽然一拍手,驚喜地叫說:

    “要是這大街上有個應急的公廁就好了,既能解人急,又能給咱糞場提供個可靠的糞源。”

    “公廁?什麽叫公廁?”眾青衫不解,李元惜也被小左的鬼點子吸引了注意,“你是想?”

    “公廁,就是大家共用的廁所,”小左來了興致,想法蜂擁而出:“你們想,咱們街道司開了糞場,糞源靠的是禁軍營,民間坊間的糞源都被別的糞場霸占著,可大有人家修不起廁所,隻能天天地用木桶解決,冬天還好,春夏到了,臭不可聞,誰想在家裏受這種罪?”

    她說到的痛點,青衫們都深有體會。

    “而且,就像方才雷大哥,大街上走著走著,突然內急,去哪裏解決?人家的廁所就那麽喜歡讓生人用?”

    “所以說,”她一語定音:“咱們的公廁肯定會很受歡迎。”

    “左姑娘,這真是個好主意!”眾青衫紛紛豎起拇指表示讚同,李元惜也不反對,叫她和師爺商量著,先在這條街上放一個試試看,她全力支持。

    這廂在討論公廁時,雷照正托著腮想自己的心事。他偷去祈禳法事,一方麵是想著為自己多賺幾兩銀子去討個好彩,更多的,是他確實擔心李元惜。

    在他看來,李元惜剛慘死了爹娘,為此還在開封府衙揮刀斬人,心裏必然是悲痛萬分。因此,當下李元惜越是在街道司的事務上多有投入,他越是心疼,且他相信,李元惜的堅強不僅可感染他人,同時也讓街道司的青衫們對她更親近,都想更多地接觸、並了解她一些。

    “嘖,好端端的個女子,愣是一場戰爭給弄成了孤兒。”他歎聲氣,轉念一想,又覺得事情不至於太壞:“不過,世上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能讓長公主專門做法事的,也隻有你爹這樣的硬漢子。同樣是漢子,俺雷照死了,除了俺娘,也不會多別人去念叨——人和人,就是沒法比。”

    雖是這樣說,他清楚地覺察到,今日的情緒裏,不僅是對李元惜身世的憐憫,更多的,是一種奇異的妒忌,他想不清楚為何會對從未謀麵的李大將軍懷著酸溜溜的心情,隻是莫名的,從不像是自己的記憶裏,挖出來一句文縐縐的話: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這話是誰說的、他從哪兒學來的,不要緊,要緊的是,他,雷照,不想做鴻毛!

    忽然,門板被人咣咣地敲著,外麵的人可沒什麽泰山、鴻毛的情懷,隻想盡早把他趕出去。

    “裏麵的,別死不死的,趕緊出來,別人還等著用呢。”

    “吵什麽?馬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