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章:蹊蹺殘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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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夜市初起,李元惜、周天和、小左,以及雷照帶領的一隊青衫,一起趕赴巴樓寺。這艘船寬、深、闊,自孟良平修補後,又刷過兩層桐油,用漆在船身上寫了船名,船艙內又固定了四個固定糞桶的木叉,留出堆肥的空地。

    周天和專門測算過,這一趟,就可以從糞場運走糞肥八十石,相當於過去二十車運送的糞肥總量。

    這樣一艘船要下水,必須眾人齊心協力搬運,小心磕碰。所幸,幾人都視它為珍寶,搬運過程中都小心翼翼,夜遊神號的下水自然順利。

    為圖吉利,周天和提議,雷照掌火,又在岸上放了八掛八百響的鞭炮,取意發大財,引得百姓圍觀喝彩,岸上岸下好一通熱鬧。

    青衫中有一位曾經做過艄公,所以,撐船的重任自然交到他手裏。

    夜遊神號在金水河粼粼水光中,順著河道一路向前。一炷香的時間便到城門外糞場外的水道旁。

    這裏同樣有青衫接應。

    福寶早就指揮張樂福一隊青衫,拉著平車將糞肥從糞場送到岸邊,再搬上夜遊神號,開始到結束,周天和掐著時間算,也不過是三炷香的時間。

    如此,果真是節約了人力、時間,之後,雷照一隊青衫押著糞肥順流而下,去往金水河出城後的大小渡口,卸貨運肥,李元惜三人搭乘客船回返城內,在浮橋下船。

    事情辦得順利,三人心情也舒暢,在路旁茶館裏點了新到的春茶解渴。

    京城街道的革新已是刻不容緩,自沙塵過後,周天和頗為上心,喝茶的功夫,也要同李元惜和小左講講自己的計劃。

    計劃的第一步,便是關於彩樓歡門的拆和建。拆建都不好辦,三人少不了一通爭執。

    吵到激烈處,周天和拍案而起。

    “這些商戶有的背後都有大後台,比方說,那家賣琴的紫音閣——”他指著不遠處一處搭著歡門的鋪子說:“他家背後的靠山是當朝宰相的姐夫!咱們今天拆他的門,後天拆樞密使親家的樓,得罪這些人,樹敵太多,街道司免不了被撤司。”

    李元惜惱了茶水的寡淡味道,茶碗向下叩到桌麵,回懟周天和:“他們占街,街道司要拓街,狹路相逢勇者勝!”

    話音落地,她忽然眼神一亮——街邊,有個衣衫襤褸的乞兒正舉著破碗,向往來的行人和商鋪乞討今天的第一枚銅子兒。

    待人給了他,他偷偷藏到衣服內層的口袋裏,重又舉著破碗,可憐兮兮地乞討今天的第一枚銅子兒。

    李元惜記得他!

    第一次見他時,恰好她在馬行街的藥鋪裏給孟良平買止血藥,這孩子凍得嘴唇發紫,鼻子垂著清亮的鼻水。她不忍心,把當時身上僅剩的六文錢全給了他,且簽了賒賬字據,讓藥鋪掌櫃給他抓些治風寒的藥,給他買身蔽體又保暖的衣物。

    第二次見他,是在街道司,這孩子跑進院裏,嚷嚷著要讓師爺請飯,她哄不下,遣牛春來趕忙去賬房通知師爺出來見麵。

    第三次見他,就是在這裏了。小乞兒仍然衣衫襤褸,腳踏不合腳的鞋子,更讓李元惜吃驚的是,這回,他的一條袖子居然空了。

    她招手喊那乞兒過來,周天和瞧見了,像被抽了一巴掌似的,忙去牽馬。

    “姐姐,這孩子太可憐了,咱們給他施點小錢吧。”小左說著,忙不迭地掏出錢袋,倒出幾枚銅錢,要給他,李元惜截住了。

    她抓住那隻空蕩蕩的袖筒抖了抖,又摸向乞兒胸前,確認沒有屈著手臂。聯想到孟良平給她的暗示,李元惜渾身驚出了一層冷汗。

    “你這邊的胳膊呢?”

    李元惜抓著乞兒空蕩蕩的左袖筒質問,不同於其他麻木的路人,她反應強烈,乞兒被她的舉動嚇了跳,立刻掙脫出來,兩隻烏溜溜的眼瞪著她,似乎要她相信自己講出的借口:

    “天生就殘著。”

    “不對,前兩次我還見著。”李元惜警惕地向四周看去,並沒有發現可疑的人在監視著他們,倒是小左、周天和兩人都很震驚。

    “姐姐,你到底在說什麽啊?”小左問,李元惜隻得向她解釋:“這孩子的手臂近期被人致殘了!”

    她拽著乞兒的衣衫向下一扯,果然,左臂傷殘處裹著一塊髒布,上麵的血跡變成黑褐色,已發出陣陣惡臭。

    “天啊!”小左驚呼,周天和立刻撂了馬韁過來,檢查那隻斷臂,他果斷地得出結論:“是新近受的傷——孩子,你告訴我們,是誰把你傷成這樣?

    乞兒再次掙脫他們,穿好衣服,朝李元惜狠吐一口:“願意施舍,你就施舍幾個,沒你這樣平白侮辱人的!”

    他掉頭要走,李元惜立刻命令周天和截住他。

    “你這隻斷臂這樣潦草地包紮,遲早會要了你的小命!”

    “不要你管!”

    “你想死,我才不管!”

    第八十四章:田間地頭蛇

    李元惜蹲下身,壓低了聲音:“但如果你想活著,來街道司,我帶你去找大夫。我給你買過藥,師爺請你吃過飯,你應該還記得我們,我們不會害你的。”

    那乞兒聽了,大聲嚷嚷:“我沒錢孝敬師傅,學不了絕活,要吃口飽飯隻能乞討。我還有個弟弟,最近餓死了,哥哥姐姐好心就不要為難我,施舍兩個錢吧。”

    這驢唇不對馬的對話自然不是平白說出來的,小左不解內情,又要問,被李元惜製止了。她心知,乞兒的這句話,是故意說給某些人聽的,她雖然在周邊人群中發現不了蹊蹺,但顯然,乞兒受人監視。

    “給他施幾個錢。”李元惜吩咐,小左忙照命辦事,不多不少,竟和李元惜當初施舍他的錢財一樣,也是六文。

    路邊攤的食客被這邊吸引了注意,小乞兒拿了錢就要走,忽又回頭來問:“你們搭船去哪兒?”

    “賈家田莊。”

    “那你可得多準備幾份六分錢。”小乞兒嘀咕著,聲音比蚊子還低,李元惜差點聽不清,這話叫人詫異,也叫人害怕,李元惜再欲細問,乞兒已飛快地走開了。

    小左還有些問題不明白,李元惜再次打斷: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

    她向周天和點了點頭,周天和立刻會意,牽了馬,引她二人來到熱鬧的街上。

    借著鼎沸的人聲,李元惜才放心把從孟良平那裏聽到的,都同兩人講了。

    “這也太離譜了吧?”小左滿腔憤懣和心酸,她氣鼓鼓地叫嚷:“什麽叫‘跛腳的比健全的更容易討到錢’?孩子長大就可以去跑腿,去做工,幹什麽都比乞討賺得多,哪個傻子願意把自己生生弄成個殘疾,毀了自己一輩子?”

    “我自小長在京城,乞兒見得太多,都麻木了,隻是偶爾會感歎說,全天下殘疾的孩子都湧到京城來乞討了。”周天和麵色凝重:“今天這個乞兒,我以前也見過——”

    “他要你請他吃飯,那時仍雙臂健全。”李元惜說道,周天和更是眉頭深蹙,這三人裏,隻有他清楚,這個乞兒牽扯到的,是人販子的大本營——鬼樊樓,街道司萬萬不能沾染。

    “看來,京城的街道上,我們還不了解的故事太多了。”他向李元惜作揖:“大人,你我相處已兩月,我清楚大人的秉性,不願意對小乞兒的遭遇束手旁觀,但作為街道司你所倚重的師爺,我必須提醒大人,你的職責是帶領青衫清街修路,革新京城街道麵貌!”

    他的提醒和孟良平的警告如出一轍,也確實在理,李元惜再有不甘,也隻能答應,小左自然也清楚,孟良平不叫做的事,李元惜最好不做,免得引火燒身。

    “姐姐,師爺說得對。我覺得,隻要我們想幫他們,我們一定會找到幫忙的辦法的。”小左安慰李元惜說。

    隻要想起那條散發惡臭的髒布,正裹著乞兒嚴重潰爛的傷口,李元惜就心疼不已,且乞兒最後那句“多備幾個六分錢”,著實讓她膽寒。

    “孟水監和杜府尹都說,咱們京城四周的田莊很多都買下幼童做勞力。”她詢問周天和:

    “你有沒有告訴過雷照,去田莊送肥時要細心觀察勞力?”

    “大人吩咐的事,我不敢不做。”

    愁緒纏上了所有人的心頭。

    雷照今晚要到賈家田莊送肥,倘若真給他遇到童工,憑他那衝動的性子,怎麽可能輕鬆放過買家?

    自然的,買家也不肯輕鬆放過他!

    不由得,大家都為雷照擔心起來。

    她問周天和是否對賈家田莊有所了解,周天和從來都對街道有興趣,田莊鮮有涉獵,但他記得,京城大多糧鋪都不願意收賈家的糧,據說是他家的米多多少少都摻沙,可見,品行實在惡劣。

    “我看童工這事,賈家的人能幹出來。”小左根據周天和的說法猜測:“在米裏摻沙,可見愛財如命,毫無底線,買入童工節約開支,就是一定會考慮的事了。”

    “左姑娘考慮極是。”周天和讚成說。

    “不行,我得去照料他。”李元惜一口飲盡茶水,買了些幹糧帶在身上,問明周天和,按正常來講,雷照多久能返回街道司,她略一斟酌,告誡周天和:“如果明天太陽起來了,我們仍然沒有回來,你就帶青衫來尋人。”

    說罷,收拾好自己的行頭,接過韁繩,牽著馬再下金水河,登了艘渡船,往下遊渡口去了。

    夜遊神號將糞肥運抵渡口,卸下貨來,都用上次留在這裏的平車裝了肥,先給零散的幾戶小買家送去,不曾有事。

    待青衫們都送肥回來後,剩餘的幾十石糞肥隻有一個目的地,賈家田莊。

    “天亮前,夜遊神號就得回去,到禁軍營收貨,咱們務必迅速些,還有,”雷照邊幫忙把糞肥往平車上堆,邊囑咐他的雷家班:“大人和師爺都交代了,這些個田莊大戶,最有可能買賣童工,咱的眼睛都要放得雪亮,借著送糞肥的理由,深入他們家田間地頭。”

    “這會兒去地頭,怕是連鬼都找不到幾隻。”

    有人說道,大夥都笑了——此刻已近午夜,誰會在這個時辰種地養莊稼啊?

    “那咱就去可能藏人的地方,咱要借著撒泡尿的理由,再去偵查。”雷照扔下鐵鏟,招招手,把眾位都招呼在自己身前,神秘兮兮地說道:

    “你們一個個的笨腦子,沒看出來嗎?咱管勾對買賣人口這事上心著呢,雖然自己不插手人家開封府杜衍的事,但心裏早就急得跟那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你們想,咱們這次來送肥,要是挖出個大家夥,幫著搗毀了個童工大窩點,大人會不會覺得,咱特能幹?”

    這群人都被他哄得,覺得正是這麽個理兒。

    “俺雷照憑什麽像那雨後的春筍,職位蹭蹭蹭地拔高,如今成為大人最倚重的青衫子呢?就靠能幹!都懂了?”

    “懂了懂了!這回,賈家的田莊就是沒童工,我們也給他挖出來幾個!”大夥兒幹勁十足,推上裝滿肥的平車,跑起來卻跟踩了風火輪,到了賈家地頭前,賈家的老叔也匆匆趕來了,邊和青衫們一番客套,邊檢查糞肥質量,確認無誤,就叫雷照卸肥。

    “俺給你送進地頭去。”雷照說著,就拉起了平車車把,那老叔麵色一沉,不好發作,仍然掛著笑。

    “不用,就卸在這兒。大夥兒辛苦辛苦,卸完就回去吧。”老叔說著,招呼著陪同前來的兒子給各位倒水解渴。

    “不成,俺們街道司從來不幹這馬虎事,肥是往地裏撒的,我給你送到路邊,不合理。”

    “合理合理。這麽晚了,大家都累了,要歇息了……”

    “老叔你去歇息,俺們保準不偷你地裏一根草,不踩傷你地裏一隻螞蟻。”

    幾番客套,不僅沒改變雷照的主意,反而更叫他疑心。他堅持送肥去地頭,大手一揮,青衫們都推起平車,往賈家的地頭跑,老叔攔都攔不住。

    好話說盡了,攔也攔不著,老叔拐頭,喊他兒子去看著點。(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