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夜遊神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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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元惜在衙司內值守時,聽來送委托的百姓說,長公主在洞元觀為邊境戰事募捐,因為長公主並未對她說起這事,自己又沒上街親眼去證實,因此來問小左。

    “你和師爺剛從那一帶回來,想必聽說過吧?”她問,心下一麵期待這是真事,一麵又想著,定然是謠言,長公主雖然仁厚,但洞元觀祈禳已足以贏得百姓之心,她又何必為自己攬事,去做些百官都沒伸手去做的大事?

    哪成想,提起這事,小左就興奮得很:“瞧,這麽好的消息,都給孟大人的磨合羅給貽誤了。長公主為延州戰事募捐倒是真事,昨天開始的,今天我和師爺還專門去了趟,洞元觀可熱鬧著呢。”

    李元惜穩了穩精神,她欣喜難耐,叫小左繼續說,她了解到的募捐情況如何。

    “我聽說,官家和後宮嬪妃都帶頭捐了銀,長公主和平章事、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有捐,富商捐的可不比官員少!黎民百姓更是排隊去捐錢,也有捐糧捐布匹的。”

    她開心地誇讚:“咱們這位長公主,總把自己是個沒用的閑人掛在嘴邊,可我看,她才是最有用的那個。”

    李元惜聽了,恍惚得像聽天書,她萬沒想到,崇尚老莊無為的道家弟子,在兵戎大事麵前,竟能如此盡責!

    “真的?”

    “我騙你做什麽?連你的故人水監大人,也捐銀了,他沒告訴你嗎?”

    李元惜搖頭,孟良平不是喜歡邀功自誇的人,他做事一如自己,是性情中人,隻求自己心安。

    “不過,這也正常,周家賃馬行捐錢,師爺還不是半個字都不提?”小左喜滋滋地說道:“這些銀錢送到戰場,不知道能做多少好事呢。京城的百姓,可比你我之前想的要熱情多了,他們眼裏,可不隻有享受二字!”

    小左這句話說對了,打從姐妹兩個進京那晚,京城的奢靡享樂氣息,就無處不在地體現出來,令她——一個剛從粗糲樸實、戰事一觸即發的邊境之地過來的女子,無論如何也難讚賞,更不願意融入進去。

    可這些天來,她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穿走奔忙,見識了許多,尤其是金明砦戰事傳過來時,全城義憤,聲討夏賊,為戰死的李士彬和鐵壁軍哀悼送行,全城男女老少俱不例外。

    後,沙塵暴侵襲,瘋牛鐵蹄,牛角如刀,籠車幼童生死危在旦夕,她萬沒想到,前一刻恐慌不已,還需要她奮力維持秩序的京中百姓,陡然間眾誌成城,齊心搭救孩子們。

    原來他們一直都善良、大義,隻是之前自己被膚淺的情緒蒙蔽了雙眼,對他們的印象偏激又片麵。如今,又聽小左說起捐款盛況,她感到羞愧不已:“他們,都是好百姓,我對他們誤會太深了。”

    她緊了緊拳,再看小左,她亦是兩眼霧氣。

    “我也需盡力。”她叫小左先回街道司取來她剩餘的所有俸祿,她拿了錢牽了馬就往洞元觀趕。

    洞元觀西臨大佛寺,距離巴樓寺、法雲寺不過一個路口,佛家信徒廣布;東接內城北寺水門,船來舟往,水運亨通;北麵橫橋寬闊雄偉,如飛虹連接兩岸,南麵朝鮮使館異域風情,邦國情誼深厚。洞元觀處在這樣一個位置,四麵八方都有來客,李元惜去時,雖黃昏已過,人流仍然不息。

    洞元觀前的廣場上,香爐生煙,招魂幡高高掛起,長公主一身素白衣裙,立在募捐台前,洞元觀道長向著每一位前來捐錢的百姓送上護身符一張聊做答謝。

    聽人說,這些護身符,都是在祈禳法會期間,長公主和洞元觀各位道長沒日沒夜地畫出來的,法力最強。

    但百姓們的目的,不是這張符,是邊境戰事。

    酒鬼從酒葫蘆裏倒出銅子兒;主婦們從衣服暗兜裏拿錢;和尚捐出寺廟香火錢;作坊手藝人把全身都搜了個遍;趕趁的藝人來了;瓦舍的紅人來了;大腹便便的富商來了;豬倌來了;連傾腳頭也來了;

    賭場的賭徒摸著下巴幾縷萎靡的胡子,想了又想,倒下錢就跑,生怕自己後悔,再拿回去;跟著太宗打過仗的殘疾老兵,叫兒子背著,手心裏攥著太宗賞的一粒金稞子,這是舍生忘死拿命換來的;挑擔叫賣的,把一擔的幹饃都捐了:“我家有兒女,得花錢,但打仗的事,我們也要出力,這是我家娘子在火爐裏焙了一天烤幹的,拿去給兵士們吃。”

    李元惜喉頭哽咽,她真正地覺得,這些百姓可愛,極其可愛,每當她身邊走過這樣的人,她從來都難講出口的“謝謝”二字,便不由得脫口而出。

    爹娘、十萬鐵壁軍的英靈若真被洞元觀安撫,此刻就在此地看著,他們該有多欣慰。為國戰死,死而無憾!

    書生打扮的學子群情憤慨,站在香爐前呼籲百姓募捐:

    “西夏占據我千裏河套肥沃草場,尚不知足,屢次犯境,擄我財物,殺我百姓,與豺狼無異,今又企圖直入中原,覆我國器,前有金明砦血仇,後有延州十日之圍,必須殺之以雪恨,護我百姓周全,護我大宋萬壽!”

    有個駝背的老嫗蹣跚走來,掏出個深藍的布袋,倒出幾十個銅子兒,也想捐錢。她穿著寒酸,一臉苦相,不知怎樣省吃儉用才省下幾個錢,長公主說什麽也不收。

    “大娘,你聽我說,我這隻是自願募捐,朝廷仍會給陝西下撥軍餉和軍糧,不缺你這點錢。你收好,回去好好過日子。”

    送老嫗時,她看見了李元惜,莞爾一笑,李元惜連忙快步走前去,路過老嫗時,她向老嫗抱拳致謝,又匆匆接濟給她一兩碎銀。老嫗卻擺手,指著長公主的方向:“往那兒捐,我不需要。”

    李元惜心中百感交集,可恨自己沒有腰纏萬貫的資本,接濟她些錢,好叫她有好吃的好喝的,無憂慮地安享晚年。

    隨後,又來問候長公主。

    “我沒告訴你募捐之事,是怕你分心,你現在是街道司管勾。”長公主解釋,見李元惜拿出錢袋,她慌忙製止:“你不需要捐錢,你李家已為大宋盡忠。”

    “這話不對,盡忠的是我爹,不是我李元惜。”李元惜堅持,把錢遞到募捐台上:“我是個罪官,俸祿不多,平時羞於拿出手,今天借著募捐,也好代我去個更合適的地方。”

    “李管勾也在最合適的地方。”長公主微笑著說道,“籠車幼童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大家都說你做得好,說你英勇無畏,善良正義。”

    “隻要良心沒被狗吃了,是個人,都會去救的!對那些個人販,更是人人得而誅之。”

    情緒所至,李元惜顧不得在公主麵前講話應注意言辭和禮節,說,不想,長公主卻被她逗笑了。李元惜一愣,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閉了嘴。

    “不妨不妨,我喜歡聽你這樣講話。你這樣的人真有意思,你的性格,是不是和李將軍很像?”

    “差不多。”

    “李元惜。”

    李元惜慌忙抱拳:“長公主有事請吩咐。”

    “你的任期有三年,我真希望你在京城住夠這三年。”

    拂塵在空中一捋,李元惜看到,天邊最後一抹銀白已盡了,夜幕嚴嚴實實地籠罩了這天地,可天地,也亮起了無數盞燈,如同一片火紅的燈海,勇敢地直麵著黑暗。

    在李元惜心中,這樣的燈,是熱情高漲、同仇敵愾的京城百姓,是從未見麵卻舍得掏錢的官員商旅,是街道司的青衫,都水監的孟良平,是小左,也是周天和。

    在延州,她有鐵壁軍的兄弟們,在京城,她同樣不孤獨。

    一番感激和感慨,讓李元惜不禁鞠躬拜謝:“長公主抬舉。”

    當天午夜,洞天觀便停止募捐,得銀六萬兩,連同朝廷調撥的軍餉,全部走水路運往延州,犒賞三軍將士。

    軍船裝了一夜,五千禁軍駐守碼頭,防止賊人做亂,但是,這滿船的金銀,京城一百五十萬軍民,無一人惦記。

    翌日,軍船起錨時,三千禁軍將士隨行,孟良平作為大宋水監,指揮水路交通,各大小船隻讓行,百姓在岸上相送,街道司負責維護秩序,水路兩道,一切順利。

    船上的孟良平儀表堂堂、玉樹臨風,又有大好的地位和前程,他本無意引起多餘注意,無奈還是被一眾女子青睞,她們似是忘了前來送行軍船的初衷,在岸上跟著孟良平奔跑,為引他注意,吵吵鬧鬧甚至拋出帕子和隨身物品,有個女子竟然暈了過去,當真叫李元惜無法理解。

    但為了維護岸上的秩序,她隻得待著青衫親自去送行的人群裏,阻攔這些狂熱的女子。

    匆忙間,一個水上,一個岸上,李元惜與孟良平擦“肩”而過,他注意到李元惜,雙目囧囧地深望了她一眼,便又去忙自己的正事了。

    刹那間,李元惜竟對那位讓孟良平珍惜的救命恩人好奇起來——那人是男是女?年紀如何?長相如何?性格如何……總之,她想知道,那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如果可能,她還想知道,現在的那人,又變成怎樣。

    孟良平在意那人,難道僅僅是因為被救過一命嗎?他又是在何種情況下被救命的?

    如同小左曾說過的那句話:要換雙眼睛重新看他了,李元惜也察覺到,所有這些疑問仿佛瞬間從孟良平身上生出來,召喚著她一個個地去解謎。

    這天,同樣也是沙塵過後的第四天,羅天大蘸的第三天法事。

    整整四天,除去個別必要的安排,街道司二百名青衫、一百名從役全部出動,清掃東京城,期間,街坊鄰居紛紛協助,出力不少,這才使京城街道可以在四天後全部清掃完畢。

    緊接著,麵臨的大問題是:糞場新肥漚熟曬幹,亟待出場銷售。

    這個時候不用夜遊神號,更待何時。(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