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張嘴反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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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麵。”雷照搶答,想到從來沒個外姓人如此在意自己,他濕了眼,轉身趴在供桌下朝裏麵喊話:“兄弟們,有救了,咱管勾來救咱們了!”
不同於人微言輕的青衫子,街道司管勾是在籍朝廷九品官員,動她不得。且這個管勾功夫怎樣,扁頭叔侄方才已一清二楚地見識到了,因此隻能一邊賠笑,說著“誤會”,一邊暗暗想法子,如果讓管勾忘了今夜的不愉快,或是需要孝敬多少銀子才合適?
扁頭從袖筒裏向賈叔亮了個數,賈叔失望地怒瞪他一眼,別過頭去,佯裝咳嗽,自以為神鬼不知地將扔到地上的長杆鐵鍬往麥苗深處隱藏,仿佛這輕鬆的動作,是抹掉群毆青衫子事實的方法。
扁頭立馬腆臉,向李元惜嬉皮笑臉地湊去:
“大人,萬事好商量,其實大田莊多多少少都在使用童工,開封府也不過是刮陣風,風過就啥事都沒了,你沒必要針對我們下死手。”
他附耳過去,悄聲說道:“你看得起,高抬貴手,三百兩銀子今天下午就送到大人私庫。如果你實在想出風頭,我可以告訴你,哪家田莊也買來童工用著……”
話沒講完,一巴掌風般扇到他臉上,疼得他捂著臉跳起來大叫。
“我最後問一遍:我的人呢?”
“在老墳裏頭!老墳裏頭!”他忙說,跳到賈叔後頭。
“裏麵還有什麽?”
“幾個童工。”他答。
“還跑了一個!”雷照補充:“俺親眼看見的,要不俺也不會懷疑到老墳這裏來。”
李元惜轉向賈叔:“幾個?”
“二……十六個。”
說著這話,老叔也吃了驚:以前總覺得這人,就算當騾子使,也遠遠不夠,特別是他還準備收了同村另外一塊地的情況下,更顯不足。在籠車幼童案發生前,他籌備著再多去買些童工。可現下,他卻覺得二十六個童工太多了,照開封府現執行的買賣同罪,保不準他要被絞了。
這可不行!
這般想著,賈叔心裏萌生了個邪佞的主意。
“大人,讓我侄子去找回另一個童工吧,”賈叔說:“你如果不放心,叫你們的人跟著——來,侄兒,你先吊人出來,好好跟大人認個錯。”
說著,他慌忙催扁頭挪開墓碑,自己又從包子形狀的墓地後拿出籃子和粗繩來,遞給他。
扁頭嫻熟地把籃子扔下去,底下的青衫們先叫孩子們上去,一個籃子坐一個,上上下下二十六個來回,扁頭的力氣吃不消了,手掌裏也磨爛了血泡,使不上勁,李元惜又怕墳裏的青衫再受傷,便接過繩子,背靠著樹幹,叫雷照盯緊叔侄兩不耍詐,自己賣力,把四個青衫一一吊了上來。
青衫裏,數雷照傷得最重,一個新入街道司的、叫張仲老的從役傷得最輕。
“能打兩拳不?”李元惜問他。
“能!”張仲老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李元惜便吩咐他去跟著扁頭,把另一個童工帶回來。
“你記著,”李元惜盯著扁頭:“我沒太多忍耐,你要是再敢動手腳,我拿你們叔侄的腦袋當球踢!”
扁頭忙應了,賈叔又交代他幾件事,扁頭便去了。
青衫們都能相互照料,倒是孩子們,打露出地麵的一刻起,真揪李元惜的心。他們一個個的,都隻到她腰那般高,瘦骨伶仃的,骨頭上包著張皮,穿衣僅僅能遮羞,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赤著腳,腳掌寬大又肥厚。
她拾起孩子們的手,小小年紀,掌心裏已有厚厚的老繭。
除去拿小棍抽手掌,他們從未被人關切地捧起雙手,因此,既害怕,又不自在,猶猶豫豫地抽回手,藏在背後,低頭盯著腳趾頭。隻有膽大的,才敢小心抬眼,偷看李元惜。
“別怕,”李元惜安慰他們:“跟姐姐走,姐姐帶你們進城,去報官。”
她照料著青衫們簡單包紮自己的傷口,又各自挪出件衣物來給孩子們避寒,安排妥當時,路邊有人喊著他們的名字,雷照慌忙爬起來,扯著嗓子大聲回應:“師爺,在這,俺們在這兒呢!”
果真,是周天和帶著兩都青衫趕來了,誰也沒料到夜遊神號送肥去田莊會真出事,隻是周天和多上了心,專門去介紹傭人的牙儈家裏了解情況。
有錢能使鬼推磨,更何況周天和一陣軟磨硬泡,牙人便透露出自己知曉的情況:
賈家叔侄平日裏就扣扣索索,種出的糧食敢在米裏摻沙子,且糧鋪必須買,不買就專去破壞人家的生意,不是好東西。他們隻舍得賺錢不舍得花錢,五百畝田地僅有四頭老黃牛耕地,且他家的確買過十一二歲的男孩,農忙的時候,七八歲的也要。
京城的牙人都清楚田莊買男孩是要做什麽,認為是缺德事,不想經營這樣的買賣罷了。
得了消息,周天和火速報官,又調了兩都青衫,包下渡船,一起去鄉間找尋過來。
所以,此番來的人裏,也有開封府的當差捕頭和四個衙役。
不一會兒,從役帶著扁頭和最後一個童工也回來了。衙役給叔侄兩綁了繩押著。在回京的路上,雷照又把自己的英勇添油加醋地講了番,可麵對囚徒般的孩子們,眾人都沒心情玩笑。
“大人,此番還得再勞你和雷兄弟等人一同去開封府,好當堂向杜衍大人陳述經過。”捕頭說道,李元惜也應了,她一一看過雷照和他的雷家班,大家都一身正氣,隻有那小從役,大約是無意,躲開了她的目光。
第八十七章:堂前證清白
李元惜第一次進開封府衙,是因侯明遠火縱街道司,第二次進,是為手刃西夏奸細,第三次,周天和一紙訴狀,狀告賈家田莊買入被誘拐童工。
二十六名童工起初並不敢講話,盡管杜衍分堂審問,將奴役他們的叔侄與他們分開,他們也僅是怯怯地觀察四周,悶不吭聲。
不得已,李元惜去叫了蠻伢過來。
蠻伢心存善意、開朗大方,又和他們差不多的年紀,多番勸說下,他們逐漸放鬆戒備,張口講話。
他們來自天南地北,說著不同的方言,要聽懂這些話頗費些功夫,且得到的消息也極令人心酸:多數孩子已不記得自己年齡幾何,家住何處,家中何人,也即是,他們是從幼年時就被誘拐,幾番轉手,最後才到了賈家田莊做勞工。
杜衍試探地問了幾件常識,無人能答得上來,他們不認識錢幣,也不清楚報官是要做什麽,反倒是人多讓他們害怕。
杜衍看他們肚子餓,便叫衙役買辦了些食物給他們吃,這些京城大街小巷見慣了的小食,他們卻從未見過,更遑論吃過。
“那平時吃什麽?”李元惜問,做著手勢。
“糠餅。”孩子小聲答。
所謂糠,是稻、麥等穀類脫下的殼,混點麵粉,在手心裏壓成一個個餅,蒸熟就能吃,烘焙過後,更是能放好幾天不壞。
提著野利黑屠的腦袋回返延州的路途中,李元惜曾在一戶貧寒農家中吃過糠餅,巴掌大一塊,既黑又糙,咬時牙口疼,咀嚼時舌頭疼,吞咽時嗓子疼,吃下去肚子疼,平日裏吃慣細糧,實是很難消化糠餅。她一個成年人如此,孩子們嬌嫩的腸胃又如何不受折磨呢。
李元惜心痛不已,再看杜衍,他繃著滿麵肉,捏起驚堂木,奮力落下,又緩緩輕放,在孩子們麵前極力克製自己的憤怒。
他先遣衙役帶孩子們去休息,接著立即升堂審問賈家叔侄。
人證物證皆在,杜大人鐵麵無私,賈家叔侄無可辯駁,按照宋律,拐賣二十七個孩子已屬不赦之罪,買賣同刑,賈家叔侄應處絞刑,以正刑法、以戒後人。又因投擲石頭、放惡狗傷人,性質十分惡劣,務必嚴懲。
但賈家叔侄拒不認罪。
“且慢,”賈叔突然揮手指向李元惜:仿佛一頭惡犬,反咬回來:“大人以買賣同罪判我們叔侄絞刑,那麽,李管勾當做什麽處置?”
這倒是怪事!公堂內所有人都驚愕不已,杜衍向李元惜抱拳:“李管勾是捉拿你歸案的大功之人,本尹答謝尚且不及,怎會處置!”
“杜大人好生糊塗,李管勾放著自己的糞肥不賣,反倒管起我的閑事,你不覺得意外嗎?”
賈叔走到李元惜麵前,褪下老實本分的田莊人的神色,抱著複仇的惡念發狠說道:“李管勾,咱倆家本可平安無事地相處,你賣你的肥,我種我的糧,各賺各的錢。偏偏你見我田莊使用童工做勞力,便想把街道司的燙手山芋丟給我。”
“街道司的燙手山芋?”李元惜不解:“你是指?”
“蠻伢!”
“什麽?”雷照撲了上來,把賈叔從李元惜身前揪開,拎著他領口質問:“老東西,你嘴裏長了毒瘤了,是不是?俺管勾光明磊落,啥時候向你賣蠻伢來著?”
“蠻伢是什麽來頭,杜衍大人的堂前,你們就不要再隱瞞了!光明磊落的李管勾,也是同我一樣的買賣童工的醃臢!”
眼見著雷照的拳頭要給賈叔送到麵門前了,李元惜攔住他,公堂之上,切不可毀了公門青衫的形象名聲,叫杜衍為難。
“你著什麽急,聽他怎麽說。”
“可是大人……”
“身正不怕影子斜!”李元惜勸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