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德陽縣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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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李元惜頭次聽說鬼樊樓,拿皇都對比鬼樊樓,一句話,周天和便讓她清楚了鬼樊樓的厲害。隻是,她很難想象,地下暗渠居然滋養著這麽一群害蟲。

    “姐姐,師爺不是有意要瞞著我們,他隻是擔心……”小左擔心地為周天和求情,李元惜知道她袒護著周天和,抬手打斷她,轉向周天和。

    “師爺,我知道你是為我姐妹兩人著想,眼下看來,我姐妹二人要想對得起肩負的職責,就必然會麵對你所不能抵擋的危險。你若再瞞著,我二人豈不是被你左右的傀儡不成?”

    “周某,知錯了!”周天和慚愧地低下頭去,小左連忙攙住李元惜,“姐姐,這事不全是壞的,起碼早早地暴露了鬼樊樓狼子野心!”

    接著,她拿胳膊杵了杵周天和,“快把你的想法和姐姐說說,鬼樊樓到底要做什麽,你有什麽破解之策?”

    “小左的腦袋,在想到你的事情時最機敏。”李元惜把目光從周天和身上收回去,好讓窘迫的他稍微放鬆些:“你說吧,我聽著。”

    “縱使沒有田莊童工和老鬼入監的事,大人依然會觸怒鬼樊樓。”周天和開門見山。他回想起,在賈家在開封府過堂後,吹針偽醫對他講起的那番話。

    “街道司蒸蒸日上的糞場,以及將來大量開支的街道革新計劃,都是鬼樊樓意欲插手分羹的利益所在,大人決然不會放縱他們,街道司和鬼樊樓,必然會不和。”周天和一語道破,小左愁眉不展:“那怎麽辦?無意樹敵,可別人偏要和咱們為敵。”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它作甚!”李元惜被鬼樊樓激起的怒氣未平,又生鬥誌,她素來個性剛直,從不會妥協認輸,但周天和思來想去,提出個姐妹兩個都未曾想到過的妙方。

    “當下鬼樊樓強,街道司弱,街道司想讓鬼樊樓忌憚,隻有一個方法可以解決,”他說道:“找個讓鬼樊樓顧忌的靠山。”

    “可是,誰做這個靠山?你也說過,鬼樊樓就是地下的皇城。”小左懊惱地說,忽然兩眼一亮:“邪不壓正,它是地下的皇城,咱們就拿地上的皇城來壓它!姐姐,咱們有長公主!”

    “正是長公主!”周天和說:“長公主雖無實權,卻是當今聖上的妹妹,聖上十分寵愛,每逢長公主生辰日,商貨進京免稅一日。坊間也傳,長公主是聖上在民間的眼睛。大人,有長公主關注著街道司,鬼樊樓不敢過於囂張。”

    看著小左、周天和兩人從失落變得亢奮,李元惜卻高興不起來。她疲憊地倚靠著後牆,將雙臂攏抱在胸前。

    “我李元惜,不做攀龍附鳳之事。”

    “姐姐,這不是攀龍附鳳,咱們修整的,是她趙家的庭院,她作為主人,怎麽著也該護著咱們點吧?”

    “別說了!長公主待我真摯誠懇,全然不抱私心,倘若我憑此,就要利用長公主的身份壓製一群覬覦自己的惡徒,行為豈不是很卑鄙?”

    “好好好,你不卑鄙,你高尚,”小左抱臂,學著李元惜的樣子坐回椅子裏去:“我小左就坐等有一天,長公主能放下架子,來拉攏我的好姐姐,求著做她的靠山。”

    “你又酸我了。”

    “豈敢,豈敢。”小左揶揄說。李元惜忽然注意到,窗前她的麵容似乎更紅潤些了,因此襯得整個人都好看了幾分。

    她探手過去,指肚在小左麵頰上劃過:“你擦胭脂了?”

    周天和猛地咳嗽了聲,小左的臉燒得更紅,她連忙坐正,不自覺地把壓在賬本間的一個胭脂盒子往邊角藏。

    也真是怪了,原本普普通通的胭脂,這會兒卻像裝滿了少女的心事般,不借一陣吹紅桃花的春風,旁人休想探知一二。

    “擦好多天,你這會兒才注意到。我想著,進京這麽久,如果還是個土丫頭,就有點不入鄉隨俗了。”

    入鄉隨俗?李元惜對比自己與小左,真是大不同。她看向周天和,師爺立即躬身作揖:“大人,你們先聊,我去忙……”

    “你為小左買的胭脂?”

    “大人,不過是恰好遇到了左姑娘喜歡的,便順手買來送與她。”

    小左聽到周天和這番說辭,神采退了兩分。也怪周天和,送禮偏偏講出了敷衍的滋味。

    李元惜雖是粗枝大葉,但究竟是個女子,怎麽會不懂女孩的心思?

    “原來是順手買來的,小左,原來你所珍愛的,別人並不當回事兒啊。”她故意逗小左,直把小左氣得一排銀貝咬粉唇,拿了胭脂盒給周天和退回去,這一舉動,可把周天和嚇壞了,連連擺手解釋:

    “不是不是,不是順手。那夜與左姑娘逛街,見她喜愛這個,就偷偷買下來了。”

    “為什麽送她?”李元惜咄咄逼問,周天和緊張地汗如雨下:

    “想讓左姑娘歡喜。”

    李元惜回頭看去,小左一雙眸子裏果然是好歡喜,拉扯著李元惜:“好了姐姐,你再沒別的事做了?好端端說著可怕的鬼樊樓,你竟然又耍笑起師爺來了。”

    “師爺確實很可疑嘛。”李元惜心裏偷笑,嘴上不放鬆,盯著視線紮在地板上的周天和,繼續追問:

    “既是好事,為什麽這般緊張?”

    “因為……”

    “因為?”

    “哎呀,姐姐!”小左坐不住了,從桌後跳出來,把胭脂盒子往李元惜懷裏塞:“不就是盒胭脂嘛,你若喜歡,你拿去好了。”

    “我不喜歡。”

    “師爺,你送小左胭脂,我並不反對,你何必故意疏遠關係?”她望向小左:“還禮了嗎?”

    “還需要還禮?”小左麵上飛著紅暈,絞纏住兩手。她自然清楚禮尚往來才是正常禮節,然而,她卻想不出,要還周天和什麽禮才算恰當。經過街道兩旁的鋪席時,她也進去挑選過,總覺得哪樣都不恰當。

    她低下頭去,吞吞吐吐:“我……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未送過男子禮物,我不曉得送什麽才合適。”

    周天和擺手:“左姑娘不必客氣……”忽的,又改變了主意:“街道革新,我需要木工刻刀來做模型。原有的刻刀有些鈍了,左姑娘不介意的話,送一套與我,我十分喜歡的。”

    “對呀,我怎麽沒想到!”小左驚喜地連連拍手:“你等著,我現下就去拿錢——但我對刻刀一竅不通,你得陪我去,以防我白花冤枉錢。”

    “好使。”周天和立刻答應。

    兩人歡歡喜喜地去了,臨出門前,李元惜一把拽住小左——

    小左何其機靈,怎麽猜不出她的好奇?

    “有這樣一個人,掏著自己腰包裏的銀子,去和自己不喜歡的人打交道,自己承擔著風險,卻把功成名就送給咱們,本意,還隻是想嗬護咱們白璧無瑕——姐姐你說,全天下還有第二個比師爺更傻的人麽?”說著,她嘴角高高揚起:“我見的,鬼樊樓這事不全是壞的,師爺說啊,我是第一個,讓他忍不住想說出所有心事的人。”

    “風都給你們齁甜了。”李元惜故作嫌棄,撂開她的袖子:“滾蛋。”

    賬房裏隻剩一個人,李元惜耳畔總算清靜了些,隻是,集中起來的心神,卻蜂擁著朝另一個人奔去,她擔心著孟良平,不知自開封府一別後,他往哪裏避人耳目去了,更不知這場交易,他有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盼著,他能平安歸來。這樣想著,她伸手又去探摸銅錢鏢,聽到門外聲響,連忙又掖回去。

    原來是小左。

    “你不是走了嗎?”

    “走什麽走,出大事了,”小左沒來得及出街道司,就又返回,興衝衝地撲進門,拽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催她動作快些:“姐姐快來!”

    街道司偌大的院子裏,像沙包似的擠著七八個人,緊張又期待地望著每個來來往往的青衫,他們無論男女,一個個衣褲破舊,外套沾了潮濕的雨露,背著補丁的褡褳,頭發灰蒙蒙的,眼窩深陷,明顯身乏體弱,一看便是長途跋涉來的。

    “是來送委托的嗎?”李元惜脫口而出,心下卻不信自己的問話有根據,轉口又重新問:“你們有事嗎?”

    這群人中,打頭的是個差役的行頭,急忙回道:“我們是來尋李元惜李管勾的。”

    “我就是李元惜。”李元惜聽他口音,應在巴蜀一帶,差役和他領著的這群旅人聽了,頓時歡喜得拍掌,嘰裏咕嚕交流著本土方言。

    “姐姐,猜猜他們是哪裏來的?”小左問。李元惜還沒說話,人群裏一個開朗的小嫂子搶先告給李元惜:

    “我們是從西川路德陽縣來的。”

    李元惜一聽德陽縣,立刻明了這群人是來尋蠻伢的,頓時歡欣鼓舞。自從籠車幼童案發生,接著又是賈家田莊、錢家田莊藏匿童工,後又有斷臂乞兒代鬼樊樓跑腿,一幹事情背後孩童的悲慘遭遇,攪得李元惜很是心疼,所幸蠻伢在街道司的庇護下,沒有半分閃失。如今,也可以對蠻伢的爹娘有番交代了。

    “你們是如何找到這裏來的?”她詢問。盡管激動得心潮起伏,但也要講究穩妥,那差役從懷裏掏出張皺巴巴的信,連著另一封了火漆的信件,一同交還給她。

    李元惜檢查過了,那封自稱農夫的信,大意是將蠻伢等人安置在城外垃圾置點,望盡速尋回,後又追附一信,說明蠻伢等人已被街道司管勾李元惜接管,並已妥善安置。信件內容與孟良平交代的基本一致。

    封了火漆的信件,則押著紅彤彤的德陽縣縣衙官印,是縣令的親筆信。

    “縣裏差役少,又逢農忙,做爹娘的雖然心急見著孩子,卻不敢輕易耽擱了農活,誤了一年生計口糧,隻能沒日沒夜地緊趕著,將手頭的活做得差不多了,交給守家的人,這才集結起來趕路進京。”差役解釋。

    “不要緊,你們能把孩子們安全帶回,便一切都好。”

    李元惜大喜過望,連忙請他們正堂入座,聽小左說,周天和已經去作坊找孩子們,便吩咐她上薑茶備點心,叫董安去找施娘子,提前置辦飯菜。

    德陽縣的來客一個個挺直腰板,稍稍坐在椅子前沿,一雙雙疲憊的眼睛充滿期待地看著她。

    待她交代完,雙方目光一旦交匯,他們立即滑脫椅麵,落地跪下,對著李元惜就拜:

    “李管勾,多謝你搭救我家孩兒,救命之恩,我們就是這輩子當牛做馬,也報答不盡。”

    李元惜想告訴他們,孩子們真正的救命恩人是孟良平,可原先不能說,現在經曆過五丈河浮屍事件後,她更不能讓孟良平涉險。

    “救他們的人不是我,我隻是接管了他們。”李元惜忙扶著他們站起身,其中一個蓬頭婦尤其倔強,偏要給李元惜磕個響頭,以謝大恩。李元惜哪敢承受?她磕頭時,李元惜連忙跳開,她拜的,便是牆上貼的那張大宋京城地圖。

    可其他幾人也不由李元惜,說什麽也一定要答謝她,農夫情感樸實,他們的感激,張嘴就要溢出,睜眼也要溢出,舉手投足,無不滿溢,李元惜決然不受,心裏陡生傷悲,不知天下還有多少這樣的爹娘,日思夜想著自己走丟的孩兒?

    她攙扶著他們重新落座,寬慰他們:

    “尋常人辨不清人販的招數,否則,但有一點良知,人人都會救的,元惜做的,不過是人人都會做的事,諸位不需行此大禮。”

    “李管勾,不瞞你說,德陽窮,多子多福深入人心。生了,能活下來,就是一口勞力,一家五六個孩子都算少的,”蠻伢娘歎聲氣,拿袖筒抹盡眼角的淚,對李元惜解釋:“你說,爹娘還要下地幹活,或者去城裏謀生,哪裏能一個個地看住他們?很多孩子,就是這樣被拐走的。”

    “大人!”蠻伢娘聲淚俱下:“我們家蠻伢進城學做瓷兒,隔了段日子,他爹進城去賣自家編的席子,順道去看蠻伢,瓷作坊還很吃驚,以為蠻伢早就回村了。他爹十多天的功夫,尋遍了德陽大街小巷,頭發都白了。你說,要是人人都會救,我家蠻伢,還出得了德陽縣嗎!”

    話說著,感同身受的眾人也都抹了淚,李元惜也仿佛跟著他們一夜愁白了頭。

    身為家中獨女,她自是無法體會蠻伢娘所說的五六個孩子共處一個屋簷下的擁擠,但蠻伢娘的無奈,她切切實實地感受得到。

    她擦拭眼淚時舉起的那雙手,粗糙地像三月裏的柳樹皮,她穿的衣裳是粗麻織就,穿在身上既不保暖又不舒服,長年累月繁重的活計,過早地壓彎她的肩背。而她並不特殊,在差役帶來的這七人中,個個都裹著這樣一張疲憊又艱辛的皮囊。

    是怎樣失去良知的畜生,才會狠心去奪他們的孩子?毀掉這不易的家,和那本來就艱苦的孩子?

    李元惜心中隱隱作痛,她折身在正堂專放藥物的那一張桌上翻找起來。自孟良平傷重,自己遍尋全城買不到金瘡藥後,她就長了一智,專門購置了些常用藥放在街道司正堂內,以供青衫使用。

    她找出一盒馬油,撚了一指,給蠻伢娘手背上抹去。

    “這是專門治皮膚皸裂的,很好使。”

    邊說著,邊又給其他幾人分了,把剩下的,都給差役放進包裏,回去時可以用得上。

    “大人,你真是個好人。”眾人感激涕零,李元惜卻愧疚不已,她拳頭重重地落在桌上:“眾位放心,我李元惜無論去了哪裏,做著什麽,但叫我看到販賣人口的,定然會出手救助!”

    “俺們也會出手!”雷照捏著拳頭,冷不防地出現在大堂,李元惜看去,今兒沒出任務的青衫,恨不得都在門口擠著,一顆顆腦袋圓滾滾地壘成一麵牆,每顆腦袋都雕著正直善良的眉目。

    德陽人感激不盡,又來向他們拜,青衫們又嘩啦一下都散開了。

    “既然閑下來了,就去洗洗自家的衣裳,人家隔壁的街坊,都開始叫咱三臭司了,你們好意思聽,我臉都掛不住呢。”

    小左提著茶壺,抱著些茶碗,從外麵走了進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