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小騾子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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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姑娘,俺們好好地說著打擊人販呢,你突然提什麽三臭啊——什麽是三臭?”雷照好奇地問,幫她把茶壺取了下來,小左擺開茶碗,繼續說著:“汗臭、腳臭、衣服臭啊。”
這麽一說,德陽差役就忍不住笑了,氣氛從悲戚變得歡愉起來。雷照倒是燒紅了臉,一邊委屈地嚷著,一邊灰溜溜地逃出去,拽兩個倒黴鬼幫他洗曬衣服和被褥。
早晨時天氣還陰森森的飄著雨絲兒,這會兒卻有出太陽的跡象,正合了街道司裏一家團聚時撥雲見日的景象。
“好了好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前幾日,拐賣蠻伢他們的人販就被黑吃黑,弄死在河裏,今個兒,弄死他們的人,又被江湖俠士送進開封府裏,這真叫蒼天有眼,懲惡揚善呢。”
小左語氣歡快,像隻報喜的鵲兒,把正堂裏動作利落地把茶水遞到眾人手裏:“再說,我看著,蠻伢他們倒是成長很快,姐姐無時不牽掛、惦記著他們——對了,他們還攢了筆小錢呢,你們看,桌上這隻草娃娃,就是他們做出來的,京城百姓都很喜歡!”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大家都激動得說,眼巴巴地瞅著門外,就等著一群孩子歡天喜地地來同他們相聚。
這時,院門處一聲清脆的呼喚,將所有人的心神都提了起來。
那是聲壓抑了多少天的“娘”,朝也思暮也想,蠻伢早就等不及再見到親娘。
這聲“娘”,亦如一道閃電,他娘頓時淚如雨瀑,回應著“我的兒”,就撲出門去,和大踏步奔跑過來的蠻伢緊緊地抱在一起。
“你這孩子,怎麽跑京城來了!”
“娘,我錯了,我就是想多賺點錢……”
“錢要緊,你更要緊!娘好好看看你。”蠻伢娘推開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越打量越歡喜,“李管勾真是個好人,你看你,都長胖好幾圈了,更像個大人了。”
其餘的爹娘也在周天和帶來的一群孩子中,一眼辨識了自家的那位,緊抱在一起,埋怨著,責怪著,心疼著,也慶幸著。
小左看得打心眼裏高興,眼中淚盈盈的:“姐姐,咱們終於可以卸下這副重擔了。”
“是啊。”李元惜也甚是輕鬆,可忽的,她又想起了人兒來,這人就像一塊冰石,沉甸甸地壓在她胸口。
“也不知道那斷臂的乞兒有家沒家,現如今在何處,是否安全。”
小左聽了,貼心地握住她的手,“要不,咱們青衫再出動去找找?”
“不行。我們找他,幾乎是在告訴鬼樊樓,乞兒暗通我們,背叛了他們。無論是為報複也好,殺雞儆猴也好,憑著鬼樊樓在京城的勢力,乞兒這場殺身之禍,怕是躲不過。”
“那咱們怎麽辦?放任他在外獨自麵對危險?”
“晚點,我會尋求孟良平的意見。”
“也好,孟水監既然敢和鬼樊樓做生意,對鬼樊樓的招數,自然比我們熟悉。”
“丫頭能管得了作坊嗎?”李元惜轉而詢問,她已經在考慮,蠻伢他們離開後,作坊會不會中斷,周天和打消了她的疑慮。
“大人放心,營長早就在準備,蠻伢他們隨時可以回家。”周天和特意將孔丫頭稱為營長,聽來叫人心裏很是踏實。
隻是想起蠻伢即將離自己而去,小左難過地撇下唇去:
“蠻伢走了,我想他們了,可怎麽辦?”
“你去作坊,收拾幾間屋子,給他們歇歇腳。”李元惜吩咐她。德陽距離京城路途遙遠,風吹日曬的,切不能叫他們再疲憊著身子上路。
“我這就去,”小左歡天喜地應承,隨後去通知德陽差役:“千萬別著急著走。你們好不容易來京城一趟,必須吃好逛好歇好了,我們才放心你們回家。”
“這哪行呢?盡給你們添麻煩了,而且家裏地裏忙得不可開交。”蠻伢娘說,可是耐不住身子確實疲乏,便隻能答應下來,又要忍不住講些感激的話,李元惜聽不入耳了,索性打斷她:“好了,你們都跟著小左去吧,有什麽需要的,盡管說,街道司能滿足,自然不會推讓。”
做罷這些,她也累了,囑咐牛春來接管接下來的事務後,便回到寢房,預備小睡一覺,補充精力,順便拖延時間,等孟良平脫險。
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都是孟良平的影子。他能不能脫險?會不會受傷?若是脫險,會專程潛進街道司報平安嗎?
初次在巷道裏遇到重傷的孟良平的那一幕,也在她腦海中越來越清晰,攪得她一顆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鍾鼓樓隱隱傳來報時的鼓聲,一聲一聲,厚重異常——他可以聽得到吧?
她再次摸出銅錢鏢,仔細打量著、揣摸著,想象著孟良平同鬼樊樓交易的到底是什麽。
“不知你在哪裏學就了這麽一身好本領,要是還能被一群街痞逼入絕境,未免太丟臉了。”
此時的孟良平,剛擦身過去了搜尋他的人!
確保威脅暫時走遠,他推開堆積身上的行囊,清風微涼,輕拂天空一片陰霾,黃昏的日頭散著薄弱的光,一縷金紅鋪陳於後,叫人有重獲新生的快感。
然而,這快感隻一瞬便消失不見,他沉重的心思當如一片鉛鑄的陰霾,無法揮去。
牛車緩緩行出城門,向著渡口方向而去。重重疊疊擠壓在車廂裏的行囊像件厚重的棉被,幫他做了極好的掩飾。
入夜時,他總算嗅到了河水的鹹潮,聽到渡口的嘈雜。
孟良平跳出牛車,把乞兒也一並抱了出來,快速隱入路邊的樹林子裏,車夫專門下來檢查,以為有盜賊要搶他的貨物,便拿馬鞭,在車後對著不知名的強盜訓斥了好一會兒,隨後將鬆散的包袱再緊了緊,回車繼續驅著老牛趕路。
卻不曉得,這鬆散包袱裏原先裝的衣裳,已被孟良平取了兩件去。
大人的衣裳還算合身,隻是肩胛處略緊,他將夜行衣團在一起。
一口新鮮空氣灌入幹涸的口腔喉管,乞兒咳嗽著。
“換上。”孟良平交給他一身孩子的衣裳,同時仍警惕著周邊環境。大宋京都四水貫都,八荒輻輳,水運極其發達,故,即使入夜,通往渡口的路上人流仍絡繹不絕。之前李元惜要回延州,走的便是這個渡口。
交通如此便利,來往人流如此龐巨,孟良平不信鬼樊樓在此沒有任何勢力介入。
“你逃不掉,他們遲早會把你搜出來!”乞兒憤憤地解著衣扣,“我也做不了你的人質,我的命不值錢。”
“噓!”他做了個噤聲手勢,向路麵掃瞭一遭,低聲回說:“我不這樣認為。”
“你沒有其他同夥嗎?”
“你不就是?”
“扯淡!”乞兒狠推他:“我才不是你的同夥!”
“那麽,這算什麽?”孟良平抓起他的衣裳,一抖擻,竟掉下個錢袋來。錢袋上拿紅絲線繡著“李磨鏡”三個娟秀的字,表明它並非小乞兒所屬之物。
麵攤中發生的細節,孟良平作為局中人,看得一清二楚。
在老鬼後摔時,他餘光中攝入一道黃銅的顏色,那是因為一個人物闖進了麵攤,他隻是個尋常百姓,卻因為做著打磨銅鏡的營生,在身上多掛了幾麵小巧精致的銅鏡。
京城中到處都是這樣的經紀人,把自己所做的買賣掛在身上,頂在頭上,或挑在肩上,以博人注目。
自然的,李磨鏡在麵攤附近走動,尋找買賣時,孟良平也注意到他,當時他千算萬算,沒算到自己能順利逃生,與李磨鏡竟有莫大關係。
“不過是撿來的東西。”
乞兒立即奪回錢袋,穿好新衣,把錢袋又揣向懷裏最深處。他的緊張,來源於對身邊每個人的警惕。
“以你的精幹,想必在鬼樊樓的控製下,已經混跡街頭多年。我了解你們的身手,想偷別人的錢袋,幾乎是順手拈來,不費工夫,被偷的人往往當時渾然不覺。而你偏偏叫李磨鏡當即發現被偷錢袋,且又能明確看到是你偷了……”
“我不過是失手了。”乞兒狡辯。
“這個失手未免太巧合,銅鏡進入麵攤,立時就照見我身後,那個麵相陰狠的白麵書生,便是尾隨你而來的殺我之人!”
“你自作多情,我哪有那麽大本事。”
見他態度堅決,孟良平淡然一笑,也罷,不需和他再爭辯什麽,隻需自己明白便好。
“這裏到處都有鬼樊樓的人,別以為換身衣服就能躲得過——你到底是誰?”
“你知道的秘密已經足夠引來殺身之禍了,臨走就別再給自己添麻煩。”孟良平把兩人脫下的衣衫攏在一起,裹了塊大的石頭,一起丟下河去。
乞兒緊跟著他:“你說‘臨走’是什麽意思?死了的那種‘走’,還是?”
他掃過茫茫河麵,心情變得激動,他把空的袖子挽進腰帶裏去,沿著河岸向渡口奔去。
“你這人真夠意思。李元惜是你什麽人啊?”
孟良平想讓乞兒噤聲,但乞兒已跑出幾步距離。
又有幾個街痞看似漫不經心地尋找過來,看到河岸上有個孩童在跑,賴著天黑,燈火忽明忽暗的,看不清麵貌,但好似空著一條袖筒,體格也與斷臂乞兒相似,便抱著僥幸,朝乞兒喊了聲“小騾子”。
小騾子,是斷臂乞兒被叫了多少年的名兒,他本能地停下腳,向這邊看來,正是這個動作,不巧暴露了他。
“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