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警察與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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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夜幕來臨之前,吹了一陣晚風,把香港上空那幾片殘雲都吹散,隻剩一片黑藍色的夜空,如同被鋪展開的絲綢,高遠幽藍的罩住這座邊城。

    皇後大道中148號鹿角酒店的自助式西餐廳內,寇漢卿一身西裝,手裏端著托盤正挑選著食物,不時與擦肩而過的外籍人士禮貌性的點頭示意。

    這間西餐廳的背景牆安裝了美國新式的六麵瀑布式布景機,每隔十秒鍾就會由上自下變換布景,時而是倫敦大本鍾,時而是巴黎聖母院,六次為一輪回,剛好用時一分鍾。

    今晚在餐廳負責演奏的是意大利湯比達樂隊,此時在餐廳一角的舞台演奏著貝爾格的《抒情組曲》,為西餐廳增加一抹浪漫。

    “看在大家是同學的份上,我才幫你傳話,不過能不能搭上線,不敢保證,無論事成與否,我都要收錢。”等寇漢卿端著餐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時,一個西裝筆挺的華人青年也順勢落座在寇漢卿對麵,眼睛打量著四周,開口說道。

    寇漢卿用餐叉插起一塊螺片鵝肝送進嘴裏:“鬼佬的西餐廳也開始考慮中國人的口味了,這鵝肝明明就是粵菜雞肝拚螺片的做法,八元港幣一位的價格,卻隻能吃粵菜口味的西餐,就好像香港這座城市一樣,不中不洋。”

    “你說你的商行有印尼黃金的門路,軒利先生才答應讓我今晚和你聊一聊。”青年端著餐酒喝了一口,倨傲的說道:“阿卿,你那個商行什麽底,大家都清楚,憑你的本事,隨便進一家洋行做幾年,也能做到華經理的位置,會做人的話,洋行華人大班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怎麽偏偏跑去跟那種爛泥混在一起。”

    寇漢卿笑了笑:“新元,記不記得在文治書院讀書時,大家一起組建新月國際象棋社,你們都急著去和別人交手,我呢,則整日學習殘局。”

    “省省吧,學習到現在,結果跑去撈偏門,你真是幫文治書院增光添彩。”青年不屑的哼了一聲。

    寇漢卿把食物咽下去,自嘲一笑:“好,隻談生意,香港如今前往印尼聖美林往返的客貨輪船,每月有十七艘,其中八艘船上的海員,有我商行的人,印尼那邊每月能放出八成成色的黃金七百兩,如果軒利先生的金行能幫忙把黃金鑄成港製金條……”

    “收你幾成好處費嘛,少於四成就不用談了。”青年嘲諷的笑笑,像是猜出寇漢卿接下來要說的話,直接開口打斷了寇漢卿。

    寇漢卿盯著青年,慢慢笑了起來,從桌邊拿起登喜路香煙煙盒,打開蓋子,遞向青年:“錯,隻要軒利先生能幫忙,整個生意都歸他,合圖商行負責運貨銷貨,隻拿四成,算不算有誠意。”

    這番話讓青年徹底愣住,顯然沒有想到寇漢卿居然要把整盤生意讓給自己的鬼佬老板軒利,自己從頭忙到尾,居然隻占四成。

    “看來你整日和那些所謂江湖好漢打交道,沒有被他們傳染把自己腦子變蠢,這麽大一張餅畫出來,無論後麵是否能吃到,軒利先生一定會忍不住要見見你,你舍出這條財路,倒是幫合圖商行找了個好靠山。”青年伸手從煙盒裏取出了一支香煙,眼睛盯著寇漢卿說道。

    把手裏的鎏金打火機遞過去,寇漢卿看著青年笑了起來:“我是文治書院國際象棋第一人,從未有過敗績。”

    青年湊過頭把嘴裏的香煙點燃:“有了軒利先生做你的大旗,你想做的那點兒生意,就能越做越大,我要是沒猜錯,拉大旗扯虎皮,你該打幾家銀行的主意了罷,四個字,放貸收債。”

    “算你一份。”寇漢卿朝青年笑笑:“有沒有興趣。”

    “我是律師,沒興趣。”青年吸了一口香煙,隨後丟進煙灰缸碾滅,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西裝外套:“今晚的話,我幫你傳達給軒利先生,他會不會見你,自己決定,記得把今晚的錢打到我賬戶上。”

    “謝謝。”寇漢卿坐在位置上不動,繼續用刀叉吃著西餐。

    青年穿好外套朝外走了兩步,突然停步轉身,看向寇漢卿:

    “文治書院國際象棋第一人,從未有過敗績,我當年就想傳達給你一句話,有人讓我們這班手下敗將告訴你,你能常勝不敗,不是因為你棋力真的高強,而是另外一個原因。”

    “因為什麽?”寇漢卿抬頭看向對方。

    青年笑笑:“他說,因為你沒種,輸不起。”

    說完,青年轉身走出了西餐廳,隻留下寇漢卿手握刀叉,盯著眼前的食物,變了臉色。

    一名手下放輕腳步走過來:“寇襄理,你讓兄弟們盯著林福生和那個陸中孝,林福生去了灣仔大押樓之後就再沒出來,我問了,他和陸中孝,還有另外一個人,三人都是那裏的新住客,陸中孝教書的那間軒尼詩道官立小學,我也讓兄弟去問過,剛剛入職,除此之外,陸中孝先是去了九龍中國招待所,然後又回了學校,半小時前,他去了九龍的俄國大餐廳,十幾分鍾之後就出來,本來看方向像是要去水警總部,不過走到一半就掉頭朝招待所走去。”

    “俄國大餐廳是很多商行生意人交規費的地方,他們是悍匪,應該是陳老板給他們指了條路,搭上差佬,想借著差佬演場戲,正大光明從警察手裏拿走那批貨。”寇漢卿輕輕晃動著酒杯,眼睛打量著裏麵紅如寶石的酒液,隨後一口飲盡,站起身穿上外套朝外走去,嘴裏吩咐道:“可惜,沒路走就是沒路走,讓我大佬貴叔幫忙約西環的鄧峰鄧探長今晚一起打牌,陳老板這條線,是我們的了。”

    ……

    九龍彌敦道188號,一棟米黃色的典型俄式三層建築,即使不去特意看招牌,隻是瞥一眼這棟建築擁有的大斜麵尖頂,俄國風俗浮雕外牆以及彩色華麗的玻璃窗,也能讓行人過客認出這是俄國鬼佬的風格。

    當然,此時這處建築掛著一排巨大的霓虹燈匾額,匾額上用了中英俄三種語言寫出這處建築的名稱:車厘哥夫大飯店。

    陸中孝看了看霓虹閃爍的招牌,邁步走了進去。

    “先生,預訂過位置嗎?”看到陸中孝走過來,正門處一名金發碧眼的白俄女人熟練的用粵語問道。

    “交規費都要預定嗎?”陸中孝看向白俄女侍,反問道。

    白俄女侍聽到陸中孝的話沒有奇怪,隻是恍然的點點頭:“當然不需要,仍然歡迎你,先生,請進。”

    她引著陸中孝進了飯店內,一樓是餐廳,麂皮色的大理石地麵,核桃木的實木桌椅,瑣碎,奢華又各不相同的幾盞吊燈,再配上留聲機裏正響起的俄國音樂家格林卡的知名作《為沙皇獻身—序曲》。

    從踏入餐廳的那一刻,就讓人仿佛回到二月革命之前那個強大,鼎盛,號稱歐洲憲兵的俄羅斯帝國。

    餐廳內的食客並不多,隻有五六桌客人,幾乎都是俄國人,吃著俄式美食,喝著伏特加。

    “這邊請。”白俄女侍引著陸中孝直接走到櫃台前,做了個請的手勢,隨後就離開,朝著餐廳門口原路返回。

    櫃台後的一個白俄婦女打量著陸中孝,卻沒有開口,陸中孝主動說道:“規費。”

    “哪一家?”陸中孝主動開口之後,裏麵的中年婦女才問道,同時拉開抽屜,從裏麵取出一份賬簿,準備查找。

    “上環文鹹東街,陸記南北行,九龍深水埗,瑞康航運。”陸中孝對女人說出了兩個名字。

    聽到陸中孝報出來的名字,女人在櫃台後翻動著賬簿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之前的規費記錄,隻能抬起頭來:“新開業的?”

    “很多年了,從二七年做南北行生意,就開始向車大公先生交規費。”陸中孝點了一支香煙,身體倚著櫃台說道。

    女人皺皺眉:“這兩個名字上麵都查不到。”

    “車大公先生如今高升了罷?”陸中孝沒有理會女人的話,而是再度問道:“我記得四一年時,他就已經準備從幫辦升為督查。”

    “高級督察。”女人看向陸中孝。

    “他會知道我該交多少錢,不如問問他,這個時間他該收工了吧?”陸中孝身體倚在櫃台上,望著餐廳,嘴裏問道。

    “他在二樓旅館見一位客人,米莎,請車厘哥夫先生下來一趟,賬目有些問題。”中年女人想了想,開口招呼了一名女侍。

    女侍答應一聲,沿著樓梯登上了二樓,很快,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一個高高壯壯的白俄人手握著樓梯扶手,慢慢的走了下來。

    他大概五十多歲的年紀,下頜的胡須花白,穿著白色襯衫,藍色錦緞花紋的馬甲,深陷眼窩之中的眸子,朝著櫃台處的陸中孝望來。

    “我猜,您大概忘了我是誰。”陸中孝朝來的白俄老人笑著稍稍欠身,說道。

    來人就是這間車厘哥夫大飯店的老板,中文名車大公的白俄人車厘哥夫,同時也是如今香港警隊總部監管處運輸科高級督察。

    “別懷疑一名警察的記憶力與眼力。”車厘哥夫走到櫃台前,用手指敲了兩下櫃台,櫃台後的女人起身幫他倒了兩小杯伏特加。

    “那位陸老板的兒子,當年經常來這裏跟他一起交錢給我。”車厘哥夫遞給陸中孝一杯,開口說道:“你父親是個好人,敬他。”

    他說著話,與陸中孝用中國人喝酒的方式碰了一下杯,隨後深吸一口氣,把杯中酒液仰頭灌下。

    陸中孝也一口把酒液喝幹,隨後放下了酒杯。

    “來吧,來找個位置坐下,這一餐我請客。”車厘哥夫攬住陸中孝的肩膀,把他帶到角落一處空位前坐下,隨後吩咐侍者:“一客索蘭湯,一客福爾什馬克,再幫他來一份雞肉燴飯,當然,伏特加要最好的。”

    等侍者離開之後,車厘哥夫看向陸中孝:“你父親那時甚至拜托我找過你,但是我無能為力,我那時隻是個香港水警幫辦,你父親很久沒出現,我在警隊也再沒經手他的生意,而你又出現在我麵前,所以我猜他現在……”

    車厘哥夫聳聳肩:“應該去了天堂。”

    “我父親的南北行生意,航運生意那時都要向你交規費,不然你就會讓他的船與貨,以各種借口無法離港或者下船,,我如今也在做類似的生意。”陸中孝語氣緩慢的說道。

    車厘哥夫點點頭:“中國人有句話,子承父業,我不奇怪,你交錢給我,我可以幫你避免水警去找麻煩,和當年我收到你父親送來的錢時,承諾的一樣。”

    “是一批走私黃金,如今人與貨就在三角碼頭的船上,卻被本地幫派的人盯住,無法下船,我也是剛剛開始做這種生意,想來想去,隻認識你這位車大公車督查,所以想問一下,能不能讓你信任可靠的手下去把貨幫我從船上接過來,送到堅尼地城。”陸中孝從口袋裏取出三百港幣,放到桌上,看向車厘哥夫。

    車厘哥夫望著那可憐的一遝鈔票:“你父親做的是正當生意,價格可以很低,但是你的非法生意,價格要由我來定,而且,你隻能同意,從三角碼頭到堅尼地城這段距離的運輸費用,我作為香港警隊運輸科高級督察,覺得五十兩黃金是個合適的價格。”

    “對方是本地幫派,很難惹,不然我也不會明知道你胃口這麽好,還要登門尋求幫助。”陸中孝看著車厘哥夫,表情嚴肅的說道:“普通警察嚇不到他們。”

    “收起那點少的可憐的錢吧。”車厘哥夫朝那疊錢揚了揚下巴:“看到你為此願意支付五十兩的運輸費用,我會派兩個不普通的警察幫你收貨。”(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