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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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鹿山起身親自幫對麵的吳長恩倒了一杯茶,又雙手幫對方把茶水放到麵前:
“吳先生,嚐一嚐,送我的人介紹說是今年的龍井新茶,我是本地人,不識貨,隻懂喝些陳年的普洱。”
吳長恩打量著麵前這杯茶色青碧的香茶,笑著開口:“聽說林老板十幾歲時便踏波四海,見過的世間風物怕是不計其數,這番話,委實過謙了。”
“不不不,不是過謙,人,隻喜歡了解自己喜歡的東西,我喜歡飲普洱,所以提起普洱可能還略懂一二,這龍井茶既然不合我的口味,自然也就不多涉獵。”林鹿山慢慢坐回自己的主位,朝吳長恩微笑著說道。
吳長恩慢慢點著頭,隨後苦笑開口:“林老板這番話意有所指啊,如果這本地航運公司聯盟,都是林老板這種見識深遠的大亨,那兄弟這次來香港,怕是被架在了火上啊。”
“林某人就是個乘舟渡客的船夫,哪裏有什麽大見識,吳先生抬舉我了。”林鹿山微笑著用滾水衝刷著茶具,語氣淡淡的說道。
得知吳長恩來見自己,林鹿山內心就是一動,吳長恩是什麽身份,不用他再去調查,本地航運公司早已經清楚,甚至不止是吳長恩,駱雲甫手底下那幾位能獨當一麵的封疆大吏,裴雁唐,林鹿山這班人早已經細細的查過資料,長於管理的李少臣,攻於航運的楊成真,尤擅交際的馬文琦,八麵玲瓏的吳長恩,當初民安香港分公司建立之時,他們就認定分公司總經理的人選,必然是這四個人之一,隻不過沒想到駱雲甫自己兼了總經理的位置,楊成真這個副總經理又被他打發去了加拿大,不知道駱雲甫半路又從哪安排了個陸中孝任職協理,把民安香港分公司搞的雞飛狗跳,如今吳長恩出現在香港,那即是說明,駱雲甫對陸中孝不滿,派吳長恩這個心腹欽差問罪,革職奪權。
至於這麽急著來見自己,林鹿山更是已經猜到吳長恩的打算,陸中孝自導自演這件事,瞞得過普通人,瞞不過行內人,如果香港本地航運公司爆出這條醜聞,民安的客運生意基本就算是壽終正寢,吳長恩是聰明人,來見自己,是想把這件醜聞壓下去。
隻是,自己一方都已經磨刀霍霍,圍坐餐桌前等著開餐,想要放過民安這頭待宰的羔羊,就要看吳長恩能開出多大的價碼。
所以林鹿山才不急著開口,隻是借著喝茶與吳長恩打哈哈。
“林老板,之前台灣那邊事務繁忙,我無暇分神,駱先生又急於返回總公司,這才擺出副擢賢於野的姿態,提攜了陸校長,如今看來,駱先生當時,有些急切了。”吳長恩臉上笑得如同春風拂麵,對林鹿山說道:“我聽說陸校長暫理分公司事務時,樹敵頗多啊。”
聽到吳長恩不敢附和自己兜圈子,而是急著把話題引到陸中孝身上,而且陸中孝的稱呼也不是民安的陸協理,而是陸校長,這讓林鹿山更加肯定吳長恩此番就是想要和談,壓下這次足以讓民安在香港翻不了身的醜聞。
“陸協理,年少有為,短短時間就踢打出一個杜理士洋行為民安輸血吊命,隻是這一手,就讓我們這群老家夥歎為觀止,贈送保險更是神來之筆,如今,我乘船過海,都想去搭民安的客輪。”林鹿山朝吳長恩哈哈笑著說道。
吳長恩則低下頭,笑容有些泛苦,沉默幾秒鍾才再度抬頭:“林老板,這輸血吊命,如果是陸校長一個人踢打出來的局麵,有這種能力,他哪還需要在民安領一份薪水,不過是駱先生回總公司之前留下的遺計罷了,可這遺計隻有一招,後麵的事,才是這位陸校長的手段,也是兄弟如今來香港焦頭爛額的原因。”
“那不知道吳先生來香港,是準備如何應付這焦頭爛額?”林鹿山看向吳長恩,眼中帶笑。
吳長恩抿了抿嘴:“哎呀……這港澳航線呢,我看客輪太多,民安初來乍到,不要急著湊上去趕這個熱鬧,還是要先試試水的深淺,我準備調整一下發船時間,而且……我此番來,也是想與本地公司的各位老板大家坐下一起聊聊,看看如今香港與台灣的往返客量,是否應該再加開一條到高雄的航線。”
林鹿山捏著自己的茶盅沒有急著開口,吳長恩給出了價碼,港澳航線民安的客輪調整時間,把黃金時間讓給本地公司,而且憑借吳長恩的關係,允許本地航運公司的客輪插足民安把持的一條香港到高雄的航線。
如果隻是雙方正麵競爭,民安競爭不過,選擇開出這種價碼投降,那倒還算是豐厚,隻是如今的局麵,隻是這種價碼,滿足不了裴雁唐和自己這班人。
“這種事,我看吳先生還是要等到和大家一起坐下時,再講一講,讓大家都心中有個判斷,我一個本地小角色,哪敢和民安這種公司談生意。”林鹿山對吳長恩扯動嘴角,笑著說道。
“台灣,日本那邊的航線,本地公司參與的雖然不多,但是也有幾家……”吳長恩看到林鹿山沒有鬆口,臉色有些微變,口風一轉,語氣稍稍加重道。
隻是還沒說完,外麵林鹿山的秘書就敲門開口:“林先生,海上有消息。”
“什麽消息?”林鹿山本來聽到吳長恩語出威脅,想要開口嘲諷,此時秘書打斷吳長恩的話,也就接口問道。
“說是港蕙航線,民安的‘夔門’號客輪在香港海域遭遇海盜,不過沒有傷亡,劫掠了一些財物就迅速離開,如今客輪平安抵港,民安那邊安撫乘客,說是有保險可以三倍賠付。”秘書進門之後,對林鹿山開口匯報自己剛剛接到的消息。
林鹿山還沒有什麽表情,吳長恩卻已經失態起身,震驚的看向秘書:“夔門號?陸中孝……”
陸中孝這三個字,幾乎是吳長恩從齒縫間硬生生擠出來。
“吳先生,看來民安這幾日不太平。”林鹿山在他身後笑著開口。
吳長恩緩緩吐出口濁氣,把臉上剛才一閃而過的怒氣消弭掉,轉身對林鹿山開口:“林老板,我先回公司處理事務,改日再來登門討您的茶喝。”
說完不等林鹿山客氣,就快步走了出去。
林鹿山看著吳長恩麵前那杯龍井:“陸中孝這是被吳長恩奪權準備破罐子破摔了嗎?怕是吳長恩和他背後的國民黨,這次也救不了民安香港分公司。”
吳長恩快步走出元安航運公司的大門,等上了公司安排的轎車,才仿佛變臉一般,把之前滿臉的嚴肅換成了微笑,司機透過後視鏡看向吳長恩:
“吳先生,您接下來去哪裏?”
“去幾處報館。”說話間,他朝外望著元安航運公司的招牌:“陸協理臨時改了招數,倒是神來一筆,這分明是逼得對方,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好棋。”
……
方慶秋強忍著血腥味,從客輪上走下船,向檢查護照的入境處職員遞上了自己的護照,心裏卻想著,無論如何自己以後都不會留在中國生活,一直以為海盜隻存在於報紙和圖書中,沒想到自己還要親身經曆的一天。
入境處的職員看到方慶秋遞上了美國護照,仔細確認之後卻沒有急著把護照還給他,而是看向不遠處背對著方慶秋,此時正打量那艘遇劫客輪的年輕身影:
“陸秘書,這位客人持有美國護照。”
陸忠恕轉過身,看向方慶秋,微笑著伸出手:“你好,我是美國駐港澳總領事館香港庶務秘書陸忠恕,副總領事華安臣先生工作繁忙,特意派我來碼頭關注招商局客輪遭遇海盜的事件,為客輪上的美籍乘客提供需要的幫助。”
方慶秋伸手與陸忠恕回握了一下,禮貌點點頭:“你好,積臣方,中文名方慶秋。”
“大家講慣了英語,還是英文名舒服些,叫我麥卡倫,請跟我來,我們找一處舒適的場所,喝喝咖啡,可能還需要向您簡單詢問幾個問題,了解情況。”陸忠恕朝方慶秋做了個請的動作,引著對方朝碼頭外走去:“目前我們得到的消息,船上隻有您一位美籍乘客,方先生清楚還有其他美籍客人嗎?”
“不太清楚。”方慶秋看到陸忠恕禮貌的問詢,心中頗為舒服,瞬間就感覺自己回到了文明社會。
他在海南這段時間,見到的國民黨軍人也好,官員也好,都急著撈錢,盤算著還有多久廣州失守,海南島失守,何時能逃去台灣或者多少錢足夠他們去歐洲,美國活下半輩子,那嘴臉除了貪婪沒有別的表情,而一踏入香港,方慶秋就感覺換了一個世界,美國領事館居然特意派人來碼頭為可能存在的美籍乘客提供幫助,看看那艘客輪,死了那麽多中國人,也沒見到有人大驚小怪,出麵負責。
“這邊請,我特意調了一輛車,不過領事館最近工作多,車輛調動繁忙,這是臨時能抽調到最好的一部車,希望方先生不要見怪。”陸忠恕指著路邊一輛老式福特轎車,對方慶秋介紹道。
方慶秋笑笑:“不不不,能有車輛接送已經很難得,說實話,我在海南這麽久,都沒坐過轎車,或者說都沒有見過普通人坐過轎車。”
兩人上了轎車,陸忠恕這才開口問道:“方先生來香港是因為什麽?住處在哪裏,我讓司機順路送你過去,幾個問題在路上就能問完。”
“呃……其實……我在香港沒有住處,家母是海南人,之前在美國懷念故土,所以我陪她回海南老家暫住一段時間,隻是如今局勢頗為複雜,戰事一觸即發,擔心海南生亂,所以我考慮先來香港租住一套房間,再把母親接過來,如果陸秘書能幫我介紹一下香港哪裏適合暫住,那再好不過,家母喜靜,不喜歡被人打擾。”
“明白,明白,陪母省親,這種事很常見,之前也有美籍華人回鄉省親,不難,既然方先生還沒住處,那就先去酒店開間房暫住?不如就香港灣仔的六國飯店?雖然不比半島酒店知名,但勝在便利,不需要特意過海。”陸忠恕笑著示意司機發動汽車,嘴裏對方慶秋說道:“不過之前省親,大多都是替父省親或者陪父省親,這陪母省親的倒是少見,看來令尊是真正的開明紳士。”
方慶秋一笑,卻沒有接口:“那就麻煩陸秘書了。”
“該做的,領事館就是為了方先生這些在海外的美國人而服務的。”陸忠恕看到方慶秋沒有接話,臉上笑著回應道。
轉頭看向窗外時,心中已經大致猜到自己哥哥陸中孝為何要動這個人的心思。
陸忠恕當年也搜集過於世亭的許多資料與消息,當年於世亭擔任美國捷運公司華人大班,在上海時曾經納過一個歌女做外室,不過後來歌女沒了消息,雖然不知道這個歌女是不是姓方,但陸忠恕覺得,十有八九應該就是了。
這個資料自己都沒查出來,哥哥陸中孝一定也不可能是自己查出來的,難怪做了民安的協理,還那麽拚命,搞個洋行出來為民安輸血,很顯然,這個消息是駱雲甫告訴他的,說不定就是陸中孝與駱雲甫合作談定的條件之一。
如果自己猜測是真,那身邊這個方慶秋,可是條大魚。(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