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無神望著天花板，可能暫時還無法想通。

    他感覺身體有些燥熱，看樣子應該是緩解疼痛的藥劑正在逐漸失去效果，身上那些被灼燒的區域似乎也開始燃燒起來，滾燙的肌膚讓他有些失神。

    應該是有按時過來更替藥物的護士才對。

    “07號病人，需要更換藥劑了。”一個護士走進來。

    她還以為封無神還在昏迷的狀態，所以很高興地進來，準備更替藥物，可以進來，卻對上了封無神那明亮的雙眸。

    她有些惱怒，語氣也變得十分不爽。

    封無神可能沒有感受到她的怒火，掙紮起來，露出自己的肌膚。

    護士一言不發地在抽屜的液體試劑之中開始混合調劑，同時毫無感情地開口：“這些並不是治療燒傷的藥物，隻是滋潤肌膚並且緩解疼痛感的補水劑而已，如果你想得到更好的治療，還是去找那些洋醫生吧。”

    “在雲成鎮裏，有一個號稱包治百病的神醫，不過他不是西醫，而且一直隱居在山林裏，每天過著采草藥然後熬湯喝的日子，他偶爾下山還隻是為了解饞買一些肉。”

    護士越發地不耐煩，在塗抹封無神的身體時，露出了明顯的不屑表情，“真倒黴，為什麽我非要給你這麽一個農村來的兵痞擦藥。”

    這番話是封無神始料未及的，他有些驚訝地開口：“我是哪裏冒犯到你了嗎？為什麽要叫我兵痞？”

    “陸勝帶的隊伍，不就是一幫野兵嗎？連軍籍都沒有，卻在軍區裏耀武揚威的，這次要執行什麽任務，他們鼻子都翹到天上去了，還有你，明明你不是我們軍區的兵，我們司令員還是讓你進來療傷，真的是煩人。”

    封無神更加不解。

    他想起一路上的行軍過程，這麽幾個星期下來，他並沒有看到護士口中說的各種不堪景象。

    雖然這支連隊確實很多人沒有軍籍，可他們在行進的過程中，一絲不苟，嚴陣以待，哪怕是連長沒有下令，他們也不會在路上交談，隻有末尾的封無神和鍾延因為太無聊了才會說說話。

    他並不明白，護士口中的那幫，作惡的人，到底做錯了什麽嗎？

    “他們做了什麽讓你反感的事情嗎？如果有的話，我向你道歉。”

    護士塗抹藥膏的動作停下來了，她隻是在認真地回想，想一下這幫人到底是哪裏做的不好，可是想了半天，他們好像確實，沒有做什麽對不起別人的事情。

    “如果他們沒有做什麽錯事的話，你的偏見是從哪裏來的？”封無神扭頭問，“也就是說，你聽說了他們都是一幫地痞流氓，然後本能地覺得他們一定會打人違規犯忌是嘛？但其實他們壓根什麽事都沒有幹，你們聽說他們之前做了錯事，並且就覺得他們以後一定會做錯事？”

    護士被懟的啞口無言，他竟然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反駁，隻能咬著牙：“就算他們確實沒有犯什麽錯失，可地痞流氓就是地痞流氓，他們之前還打劫老百姓呢。”

    “可他們在進入了連隊後已經不會繼續打劫了是嘛？”

    “誰知道呢。”

    封無神認真地思索起來：“你知道，為什麽會有監獄這個東西嗎？”

    “為了關押那些違法犯罪的人啊，他們搶劫了，本來也應該去監獄的。”

    “監獄是為了讓人受罰的地方，可受罰並不是監獄的全部，監獄是為了警示世人不要違法犯罪，同時懲戒犯人，讓犯人改過自新的地方。”

    “按照這個定義，陸勝帶的部隊，不也是一個監獄嗎？所有人都遵守連長的規章製度，每天都要進行嚴酷的訓練，然後乖乖服軟，他們不會繼續違法了，也不會繼續幹缺德事，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這難道不是監獄本應該做的事嗎？”

    “犯了錯的人未必需要你們的原諒，可他們確實不會繼續犯事了，這比什麽都重要。從監獄裏出來的人，難道就因為他蹲過監獄，所以你就認為他一輩子都做不了好事嗎？”

    “你這是歪理。”護士沒好氣地說道。

    是歪理嗎？

    到底誰是對的誰是錯的呢？

    封無神自己都有些搞不懂了。

    護士也不再搭話，她發現自己這個上過學的人竟然說不過一個農村出身隻讀完小學的人，這種挫敗感讓她火氣更甚，連塗藥的力度都大了些。

    好在封無神並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他咧著嘴頂住了小姑娘生氣的塗藥方式，最後塗完他也是鬆了一口氣。

    護士離開了，封無神又該想想自己的去處了。

    想了半天還是沒有什麽頭緒，看著時鍾，已經快六點半了，這應該是晚餐時間吧？

    封無神對太陽的位置判斷的很敏銳，在路上的時候，隻有連長自己一個人有手表，可封無神憑借著早出晚歸的耕種生活，大概知道了陸勝一日三餐的規定時間。

    六點半應該就是晚飯時間，不過他還沒有嬌弱到需要別人來投喂的程度，而且換了藥膏之後，行動能力也暫時恢複了，他披上病服，走出了病房。

    軍區裏各個縱隊都在操場上操練，似乎他們也知道臨近了飯點，由各自的班長帶隊前往食堂。

    一個個隊伍跑過自己的身邊，封無神本能似地想追上去，因為他不想落下，可因為皮膚太痛，跑了一會還是隻能重新慢走。

    喊著一二一二的隊伍已經到達了食堂，封無神覺得如果去晚點說不定沒有什麽東西能吃了。

    平時對他來說觸手可得的一段百米距離，可在現在看來有些過於漫長了。

    他不得不在走路的時候審視自己現在的身體，似乎自己的這個模樣，就算到了昆侖山，也幫不上多少忙吧？

    老實說，封無神最討厭做拖後腿的那個，如果隊伍因為照顧他一個人出了事，那他自己都會罵自己。

    有時候想通就在那麽一瞬間。

    看著原本隻需要跑起來十多秒就能到達的食堂，可如今卻因為皮膚的刺痛走兩步就要停下來緩一緩，他忽然覺得。

    自己，還是不要摻和進各種各樣的事情之中好了。

    陸勝比他厲害多了，有情有義，又有手段，他才是能夠反抗命運的人。

    而自己，被燒傷了皮膚，那就好好享受一下久違的假期吧。

    食堂門口有一個妝容鏡，上麵有一句標語：“審視自己，批判自己。”

    這是部隊為了培養軍人必須時刻注意自己的著裝，並且時刻都需要警惕，不能自傲，而設立的鏡子。

    鏡麵通透，封無神路過鏡麵，看到了鏡子中憔悴的自我。

    燒傷的肌膚像是一片片皺巴巴的破布在皮膚上蔓延，臉上還有一些紅斑和白斑，他的病服下麵肩膀處的嚴重燒傷都已經出現了死皮。

    繃帶纏繞的很緊，所以還是能看到一些緊貼著肌膚的燒傷部位。

    自己這個身體，到底能幹什麽呢？

    鍾延是為自己著想，哪怕是沒有受傷的自己，都不可能對抗兩方勢力，更何況，是現在遍體鱗傷的、脆弱無比的自己？

    認清自己其實比認清敵人更加重要。

    人是要有自知之明的。

    封無神對著鏡中的自己露出一個微笑，想讓自己看上去並不那麽頹廢，可那一抹微笑真正映入眼簾，隻會覺得，這個人真可悲。

    真狼狽啊。

    父親。

    我突然後悔離家出走了。

    也許，你是對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