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繁星拖拽著封無神的影子。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哪裏，該做些什麽，最終兜兜轉轉，還是離開了軍區。

    一路往山坡上走，可在半山腰卻停了下來，這裏放著許多的墓碑，應該是用來安葬那些死去的戰士的。

    封無神想過來祭奠一下，可又想到自己好像都不是軍人，給他們祭奠應該是會給他們丟臉吧。

    “為什麽要走？過來祭奠一下是沒有問題的。”墓碑群中傳出一道聲音。

    “連長？”封無神剛想離去的腳步停下了，他在黑暗之中看到了那個孤寂的背影。

    為什麽陸勝會在這裏？

    封無神記得，陸勝今天中午就出去了，是鍾延說的，說是要建四個小型簡陋的墓碑，來祭奠那四個死去的兄弟。

    中午的時候，肖悔和洛天都一起過來了，兩個超凡者幫忙，應該很快就弄好了吧。

    難道說，陸勝在這裏坐了一下午嗎？

    “連長你在這裏坐了一下午？”

    “吊唁總是需要時間的。”陸勝說道，“這麽晚了，你還過來幹什麽？”

    封無神有些猶豫，如果說要闡明自己想離開的目的，自己一定會被痛批一頓吧。

    可是有些話又不得不說，離別的話語都已經掛在嘴邊，可封無神還是無法說出口。

    他歎了口氣，緩步來到墓碑旁邊，深深鞠躬。

    陸勝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也一言不發。

    “我這個人挺討厭離別的，但更加討厭永遠地離別。”陸勝說道，“這四位兄弟，是我在小巷子裏拉過來的苦命人，他們的家庭大多支離破碎，要麽親人殘疾，這個年代吃飽飯也是一種奢侈啊。”

    “饑荒好像鬧了很久了。”封無神說道。

    “沒事，以後會好起來的，我們會是美好時代的先行者和探索者。”

    “我已經不是了，連長。”封無神悠悠開口。

    “你果然也要走嗎？”

    “我不得不走，我拖著這幅身體，是不可能跟你們一起去昆侖山的，我隻會拖累你們，如果有人因為我的一意孤行而受到傷害，隻會讓我更加愧疚。”

    陸勝自顧自地點頭，也不清楚他到底聽進去沒有。

    “我聽說了，是你衝進著火的運輸車裏，把裏麵的槍丟出來的是吧。”

    “慚愧。”

    “你是個很英勇的戰士，但軍區裏的人估計很看不起你吧，因為你來自農村，因為你是一個想吃飯就投入隊伍裏的撿漏者，因為你是一個連軍籍都沒有的，沒有軍魂的一個孤魂野鬼。”

    封無神被說的動容，“他們說的是事實。”

    “事實就是，你是一個連飯都吃不上就跑來為我們連隊做貢獻的人，事實就是你來自農村，你的身體素質比那些嬌生慣養以後想去當文官的混子思想覺悟要高的多，事實就是，你沒有軍魂，因為你是我們連隊的一份子，這不需要什麽軍籍來證明，就像你父親和你之間，就算沒有親子證明，就算你們去斷絕父子關係，可你們身上流動的血脈依然是一致的。”

    “連長，你……”封無神嘴唇微動。

    “我跟你一樣啊，封無神，我也是草根出身，在饑荒年代，想吃一口飯不容易，所以我入伍了，我希望能夠在這裏混一口飯吃，哪怕他們整天讓我幹苦力活我也認了。反正在村子裏，我也一直在幹苦力，不同的是，就算在部隊裏，我幹苦力，也能吃上一點幹糧。”

    陸勝一直望著身前的四個小墓碑，像是在給自己的部下做思想教育。

    “我一直都是抱著‘混一口飯吃’的想法，入伍的，我在部隊裏幹了幾年，也沒有什麽向上爬的動力，因為我的目標就是，多吃幾口飯。可並不是所有人都是抱著這個念頭來參軍的，那個時候，我認識到了很多人，他們的思想境界比我高許多，他們是真的想犧牲自己給其他人換來幸福的。

    該有多幸運呢，我進入了一個風氣很好的連隊，沒有打罵沒有欺淩，每個人都想著能不能其他人做貢獻，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吃一口飯還不夠，還要讓全天下的人都吃飽飯，這才是真正的理想。”

    封無神癡呆在原地，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的理想在最初並不是單純的，想幹一番大事業，而是想著，在能夠幹大事業之前，混一口飯吃，比如現在。

    “好在，我進入了一個風氣很好的連隊。有句話叫什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當時也覺得，我要混吃等死一輩子，有人包飯我為什麽不樂意呢，可慢慢的，我被那幫人的精神力量感染了。他們每天起床訓練，每個人都覺得今天的訓練還不夠，他們的自由活動時間依然在閱讀和鍛煉，他們是最純粹的理想主義者。”

    “當時的我真的就一個想法，他們也太傻了，傻帽一樣，辛苦鍛煉有什麽用呢？反正到時候上戰場也是一槍就死了，你多吃一點飯，不就能開開心心地去死了嗎？痛苦地去死，還不如吃飽飯，開開心心地去死呢，對吧？”

    封無神沒有回答，可在黑暗之中，他還是輕輕地點頭。

    他也是這麽想的。

    “所以啊，我和你一樣。連隊很快就下達任務了，是一次境外勢力的挑撥，需要我們去支援，這是會有真正的流血衝突的，我當時可怕極了，我當晚就失眠在床上惴惴不安，其他人也同樣失眠，可並不是害怕，而是太興奮了，他們說終於有機會大展身手，試試自己的訓練成果，並且為人民做貢獻了。”

    “我還是那個想法，真蠢啊，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在一場衝突裏，有什麽意義呢？死了就什麽都吃不了了，死了就什麽都感受不到了，外麵都是一片虛無，什麽都看不到，就像你沒有出生時那樣，連意識都沒有，外界的時光和空間你不會有任何的感觸。”

    “死亡有這麽可怕嗎？”封無神終於說得上一句話。

    “很可怕啊，尤其是，一個村民，一輩子沒吃過飽飯，在部隊裏吃上了無數次的飽飯，卻突然要麵對死亡，你能想象我當時的心情嗎？我好不容易，品嚐到飽餐的滋味，可很快我們就要死了，也就是說，我又要回到吃不飽飯的時光裏了，因為死了就吃不飽了。”

    “恐懼伴隨著我，可我也隻能扛著槍衝鋒，這是一場必定會死人的衝突，我躺在挖好的戰壕裏，隊長吼著，衝鋒！衝鋒！陸勝！你這個狗雜種！為什麽不衝！”

    “我隻能害怕地搖頭，喊著我不敢衝！”

    陸勝說到這裏，臉上泛起一抹苦澀的笑容：“隊長和我當時的連長都收到了消息，跑過看我，可沒想到，對方在不遠處是設有迫擊炮的，一個炮彈就這麽飛到了戰壕裏。”

    “一個人應該擋不了56型對地迫擊炮的十厘米口徑的炮彈，可是，兩個人剛好可以，炮彈在不遠處炸開了。”

    “我隻看到一片黑暗，我耳鳴了，暈頭轉向，大腦充血，我在恍惚間，似乎聽到了隊長和連長的遺言。他們兩個在死前撲在我身上，替我擋了大片的破片炸開的攻勢。我除了身體有些麻木有些耳鳴外，沒有受到什麽致命傷，可他們流血了，肚子上和腿都炸飛了。”

    “那是我永生難忘的場景，連長似乎想說什麽，可最後隻是對我笑笑，他說話了，我耳鳴，聽不到，可在那個緊急的情況下，我竟然讀懂了唇語……也許不是唇語，而是心與心的溝通，在那個時候建立了，我知道他想說什麽。”

    “他說，很抱歉，竟然讓我這樣的人被迫上戰場。我的連長覺得，戰場是留給那些毫不猶豫衝鋒的人，所以他在看到我蜷縮在戰壕裏的時候，他其實是想過來叫我趕緊躲起來，或者去後勤，沒必要衝鋒。他來的不是時候，炮彈和他都告訴了我一個道理，懦弱不隻是會害了自己，還會害了那些想保護你的人。”

    陸勝微笑著，給這個故事畫上了句號：“最後我還是衝鋒了，反正耳朵什麽都聽不到，大腦也一陣空白，連隊看著我衝，其他人也一起衝，最終的傷亡很可觀，可在我眼裏，這是一次失敗的鬥爭。連長和隊長想過來讓我離開，卻自己犧牲了。他們死了也在印證他們的理想，衝鋒的人衝鋒是為了那些不敢衝鋒的人過上好日子。”

    “他們確實改變了我，所以我在後麵晉升了，我也要打造一支，敢衝鋒的隊伍。為什麽我會收留那些地痞流氓……他們之前確實是犯了錯，進了部隊也囂張跋扈，可我相信，會改變的。就像當時我加入時，思想也不端正，可我還是改變了。令我開心的是，我現在的部隊，風氣也開始變化了，我做的努力沒有白費。”

    “封無神，如果你要走的話，就走吧。”陸勝說道，“我要去衝鋒，也是為了你。”

    這一句話，終於擊潰了封無神的心理防線。

    老先生教書時的談話此刻和陸勝的身影重疊在一起，他們的話語沒有任何聯係，可都改變了封無神一時的困境。

    “我身上的傷會害了你們。”

    “你的傷不也是為了我們而受的嗎？沒有你衝進火堆裏，我們怎麽打贏土匪？”陸勝想抽煙，可發現煙全部拿來祭奠四位戰士了。

    “我並不覺得，我的理想有那麽崇高。”封無神又說道。

    “那你為什麽又敢衝進火中呢？如果你的理想沒有那麽崇高，你為什麽又能這麽勇敢地衝鋒呢？因為，你是戰士。”

    “我並不覺得我能夠改變……”

    “你在舍身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呢？那個時候的心，是不會欺騙你的。”

    封無神似乎看到了，那一刻，他打算衝進火堆裏心境。

    他想，做到。

    不知道要做什麽，可必須要做什麽！

    做什麽呢？

    答案一直隻有唯一解：

    幹一番大事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