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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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活得越久,就越不像人。
    正如李追遠白天對翟老說的那句話:“我是個無神論者。”
    神仙的故事何其多,但在現實裏,李追遠還未見到一個真正悠久的存在,能活出所謂的“神仙模樣”。
    哪怕是魏正道,也不能破例。
    以結果論,魏正道肯定沒有死成,但魏正道那裏絕對不會有劫後餘生的慶幸。
    當他看著王座後頭、自己被啃吮完剩下的骨頭渣時,不知是何種表情。
    當然,也有可能是看都懶得看。
    這對他而言,很可能早就不是第一次。
    但他,肯定會越來越厭惡自己。
    李追遠中斷思緒。
    伴隨著刀意劈砍結束,刀鞘徹底恢複了平靜。
    少年將最後幾道封印打了上去,完成收尾。
    “摘下來吧。”
    譚文彬伸手去摘,觸碰的瞬間,譚文彬就覺得指尖傳來針刺般的痛感。
    不是就這麽簡單紮你一下,而是尋常的一記觸碰,換來的是密密麻麻的小針反複對你紮刺,指尖直接發麻。
    潤生伸手去摘,將刀握在了手裏,過了會兒,潤生的嘴角開始輕微抽搐,他也疼。
    林書友將自己外衣脫下來:“拿東西裹起來,效果會不會好一點?”
    潤生接過來試了一下,發現並沒有效果,哪怕是輕微改善都沒有。
    李追遠:“因為你知道你手裏拿著這把刀,這把刀也知道它正被你拿著。”
    林書友:“所以,得做到自己忘記帶了這把刀,這難道就是手中無刀勝有刀的境界?”
    譚文彬:“好方法,你都忘了自己手裏有這把刀了,戰鬥時肯定也記不起來,那為什麽不把這把刀繼續掛在這兒呢?”
    林書友:“額,對哦。”
    而且,這還是小遠哥完成封印且刀未出鞘的狀態,阿友不禁腦補出自個兒抽出這把刀戰鬥的畫麵,那肯定是一片腥風血雨,嗯,大半的血雨來自自己。
    “彬彬哥,把那王座後的骨頭渣收殮一下。”
    “好,那個,小遠哥,是要帶走麽?”
    “嗯,打包帶走。”
    這東西,適合這一浪結束回家後,帶給清安當伴手禮。
    李追遠:“潤生哥,你辛苦再堅持一下,我們現在去與趙毅他們匯合。”
    潤生:“能承受得住,沒以前餓肚子難受。”
    依舊是潤生打前站,他先下了柱子中央的那口黑井,腦袋還沒沒下去,潤生就開口提醒道:
    “井壁不光滑,坑坑窪窪還有尖刺,不要貼著滑下來。”
    提醒完後,潤生就繼續下行帶路。
    “小遠哥,來!”
    潤生一隻手握著刀,不適合再背小遠,這次,由林書友來照顧未成年。
    之前在工地上,大家敢直接往電梯井裏跳,是因為清楚下麵最大的危險不過是一些散亂擺放的鋼筋,可這下麵到底有什麽大家還不清楚,就隻能謹慎些。
    在林書友背上的李追遠,也在觀察著井壁的環境。
    其實,從柱子裏開挖出這個來,就已經很反常了,這應該不是常規意義的進出口,總不可能墓主人每次進出,都得砍柱子,回頭再行封補。
    李追遠猜測,這裏應該是魏正道當年打出的洞。
    別人打洞都是往外打,想要逃出去,他偏不,他往正中心打,他要找死。
    自己這裏還在憂慮活不到成年,再看看他的行為,真的是旱澇之別。
    過了一個圓弧彎後,下方出現了陰冷的白光,能見度起來了,坡度下去了,終於可以在行進方式上改爬為走。
    等徹底走出去時,第一眼,以為自己來到了一片冰雪世界。
    腳下,是銀白色的冰層,這不是水結的冰,而是礦脈,一座流動的礦脈,隻是它現在的呈現形式,很像水與冰。
    冰層之下,水波蕩漾,有種唯美感。
    頭頂上方,是一座座如蜂窩煤般的孔洞,每個孔洞後麵都別有洞天。
    冰層下方,一層層一圈圈往下,也有數不清的孔洞,但它們都被這白色看似液態的物質所填充。
    這裏,應該就是牢房。
    有點像是港片裏的經典場景——九龍城寨。
    自己現在,就站在內部,而且是懸空中的內部。
    當初,被關押在這裏的每一尊邪祟,都是其中一個孔洞的住戶。
    原本,這裏上方也是被填充著的,也不知道是年久失修還是因人防工程修建還是這次施工,使得這裏的地下結構被破壞,導致“水位”下降。
    在葉兌的陳述裏,他們每個囚犯,都有著各自的牢房,彼此隻能通過固定時間段以特殊方式傳訊。
    以當時他們的入住率而言,可能真的住得很遠。
    但哪怕是當年這裏入住率最鼎盛時,就算是相挨著的兩個孔洞內的住戶,也不可能做到串門。
    因為往下觀察還在水位下的孔洞,能發現這液體在滲出孔洞時,會出現類似氣泡的隔膜。
    這意味著,每個孔洞內部的液體濃度都遠低於外部公共區域。
    正常邪祟在自己牢房裏,都會感到無比煎熬,想要離開自己孔洞出去串門,那就得麵對液體最濃鬱的區域。
    甚至,自己現在在外麵的視角下,才能看見這孔洞,在孔洞內的視角裏,周圍完全被水波包裹,裏麵的囚犯是無法發現孔洞存在的。
    如同用一套模具,往裏頭灌入鐵水,冷卻成型後,把一隻蟲子丟進去,它的視角裏隻有它鑽不透的鐵,壓根不曉得外麵還有模具的存在。
    也就魏正道那家夥,才敢這麽做,更真的做成功了。
    而葉兌之所以能去魏正道的牢房,或許也是因為魏正道早就偷偷來看過他,選他做自己的棋子,並在自己與葉兌牢房之間,留下了一道行走過的痕跡,或者叫憑一己之力,製造出隔膜通道。
    林書友指著上方一個孔洞入口處:“小遠哥,那裏有三隻眼留下的記號!”
    一塊衣服布料被掛在那裏,布料上還打著一記標準的蝴蝶結,趙毅喜歡止血時,給自己的皮打這個結。
    李追遠抬頭看了一眼,通過紅線對夥伴們心道:
    “注意警戒,趙毅他們出事了。
    潤生、林書友與譚文彬,立刻呈三角陣型,將少年保護在中間。
    趙毅是來探路的,但隻是到這裏而已,他沒必要在這兒以記號的方式留訊,完全可以派一個人回來傳達,這樣更穩妥。
    那個蝴蝶結,大概率是趙毅打的,這是他個人獨有習慣,但不是給自己指路,反而恰恰是為了告訴自己,他已經被“人”給盯上了。
    而那個蝴蝶結的位置,應該也已經被做了更改,其所標注的那個孔洞,很可能是暗中那個存在,想讓自己等人去往的路徑。
    墓主人不在家,但墓裏,並非空蕩蕩,還有一個家夥在。
    對李追遠而言,趙毅是一個很好猜的人,因為他很聰明,也很冷靜,彼此間哪怕隔空,也都能推演出對方的行為邏輯。
    趙毅不會無端端地去鑽一個孔洞的,可這兒,又不存在戰鬥痕跡以及戰鬥後的氣息殘留,假如發現危險,那趙毅也會毫不猶豫地率隊返回,去和自己這邊重新匯合。
    唯一能符合趙毅團隊現在消失的情況就是……
    李追遠低下頭,看著腳下的冰層。
    冰層融化,水位上升,要是不想落入其中等死,那就隻能被迫選一處孔洞進去避難。
    最先被淹沒的,必然是回頭路,趙毅他們無法返回。
    但自己等人現在也來到了這裏,為什麽不用對待趙毅他們的方式,來“驅趕”自己,反而要把那蝴蝶結留下指路?
    那個仍存在於這座古葬深處的“人”,不希望自己知道他的存在。
    那個人像是在做接力一般,還在將自己往早就設計好的劇情線路上推動。
    那個人,有可能並不知道《無字書》並不在自己手裏,也不知道墓主人沒能回得了家門;
    也有可能知道,但那個人沒有其它選擇,隻能先把意外因素趙毅他們驅趕離開,為自己接下來的登台做清場。
    這個劇本,居然有正副兩個導演。
    正導演沒能進來,副導演繼續開機演繹。
    李追遠猜出那個人是誰了。
    趙毅的探路,確實非常有價值,他不僅提前讓那個人暴露,還給現在的自己,指明了真正的方向。
    李追遠回頭,看向進來的那個洞口,那是魏正道當年打出去的地道,也是葉兌被“踹”回牢房的通道。
    水位下降到這個位置結冰,正好可供自己從通道裏走出來時,與這冰麵無縫銜接。
    李追遠閉上眼,在腦海裏,將上方這空洞的環境填充。
    沒有空的區域,這裏頭,每一步前行都無比痛苦煎熬。
    要把魏正道,當作一隻開了天眼的穿山甲。
    魏正道當初之所以把葉兌當作自己的探路石,其實是為了校準,他不想鑽得歪七扭八,他想以最省力的方式,鑽個直線。
    李追遠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因紅線連接,所以夥伴們都能感受到小遠哥的想法。
    這會兒,他們從小遠哥那裏得到的內心反饋是,一句小學生都會的簡單數學概念:
    【兩點之間,線段最短】
    水平麵上,就是這個水平麵,不會有高低差,所以,魏正道當初的那座牢房,就在這一水平麵上。
    故而,林書友指出的高處那個孔洞外留下的黑色蝴蝶結,就是錯誤的指示。
    但這水平麵高度上,孔洞也很多。
    李追遠睜開眼,看向來時通道開口,以目光快速計算出其角度,而後扭頭,隨著自己的目光直線延伸過去,精準對標向了一處……岩壁?
    那處岩壁,在周圍一圈孔洞中間。
    難道,是自己推演錯了?
    自己所用的這套邏輯,確實太想當然也太簡單了。
    不,沒錯。
    就應該是岩壁,因為魏正道在自己的牢房裏,是靠向下打井鑽出來的,魏正道當年走的,就不是正常牢房的進出口。
    機會,隻有一次,那個人肯定還“盯著”自己等人的一舉一動,他希望自己等人爬上去,鑽入蝴蝶結所在的孔洞,那裏有他想要的劇情需要自己去過。
    但李追遠現在,想直通導演室。
    機會就一次,必須得快,要不然那個人會像對待趙毅他們那樣,強行改變這裏的環境,讓自己歸於他的安排。
    通過紅線,李追遠向夥伴們傳達了接下來的目標位置。
    伴隨著內心倒數……
    衝。
    潤生氣門開啟,衝在第一個。
    林書友一把將李追遠抱起,真君狀態顯露,衝在第二個。
    譚文彬血猿之力迸發,與林書友並駕齊驅。
    當他們開始奔跑時,腳下原本平靜的冰麵,迅速開始融化。
    顯然,那個人發現了不對勁,他正在嚐試改變李追遠等人的意圖。
    這就是一場賽跑,能否跳出對方的劇情框架,就看此時的速度。
    潤生氣門一個接著一個開啟,林書友肌肉更是繃緊,即使他已經刻意很溫柔了,但李追遠還是被勒疼了,這還不算什麽,關鍵是這種快速衝刺之下所形成的風阻,把李追遠死死地按在了林書友的懷裏,動都沒法動,關節處更是生疼。
    沒辦法,這就是夥伴們拿出吃奶的勁奔跑出的效果,以往林書友都是以這種速度突擊敵人。
    腳下冰層開裂,尤其是邊緣區域,幾乎已經消融漂離,而且水位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
    潤生縱身一躍,出於對李追遠的完全信任,對著那堵岩壁,直接撞了過去。
    如果那真是實打實的岩壁,那潤生的下場就是被堵住去路,然後被下方漲起來的水位所淹沒,去承受那最為可怕的酷刑。
    “砰!”
    有阻擋,但不是悶響,像是就糊了一層紙,潤生撞破了那一堵岩壁,裏麵有通道!
    冰麵與那堵牆距離被拉長,林書友飛躍時,譚文彬伸手拍了一下,助推了一把,而譚文彬此時則表現出猿猴驚人的彈跳,自己以更遠的距離,也完成了飛躍。
    “繼續前進,水位要漲上來了!”
    三人繼續沿著通道前進,很快就要向上爬。
    李追遠內心放鬆下來,沒錯,就是得向上,這是一口井。
    潤生第一個爬了出去,隨後是抱著李追遠的林書友以及後麵的譚文彬。
    這裏,像是一座農家小宅,有院子、有籬笆、有各種農具,這是魏正道當年在這裏無聊時,在這兒修著玩兒的。
    譚文彬指著井口下麵說道:“小遠哥,水位在上漲!”
    如果那液體漫進來的話,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眾人還是得被悶死在這兒。
    李追遠:“它應該,漫不上來。”
    因為魏正道當初,在這裏留下了禁製,把水波都壓了下去。
    果然,當井下的水位,升到一定高度後,似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壓製住了,無法繼續上升,更甭談漫出井口將這裏充斥了。
    這水位,一下子成了一口井,最合適的取景配置。
    李追遠努力感知剛剛的感覺,像是禁製又像是陣法也像風水,明明真實存在,卻又毫無痕跡。
    這種感覺,隱隱讓李追遠感到熟悉。
    魏正道的分身曾在夢鬼那一浪的夢裏,教過自己,記憶不在了,但教學成果還在。
    原來,這條道路一直走下去,能達到這種高度。
    李追遠從林書友懷裏下來,活動了一下筋骨。
    林書友很是愧疚道:“小遠哥……”
    他看見小遠哥身上,有多處淤青。
    這是自己沒有保護好。
    李追遠看了阿友一眼,阿友神色立刻恢複正常。
    屋子,是貼著岩壁修的。
    李追遠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子裏,家具齊全,布局是一廚、一廳、三臥。
    客廳裏,有一麵屏風,屏風上有畫。
    畫中是一個身穿盔甲、雙手拄刀的男子,一臉威嚴的坐在宴會廳正中央的王座上。
    與先前施工挖掘出的各種文物彩繪以及自己所見的壁畫不相同的是,這屏風上的畫,很是細膩寫生,沒有故意誇大彰顯某種元素,而是單純為了將那個人,給原原本本畫下來。
    沒有情緒,全是技巧,畫得像照片。
    這亦是李追遠的毛病。
    林書友:“小遠哥,水缸的水裏有倒影畫麵,像看電視機一樣,這裏是否隱藏著什麽重要線索!”
    李追遠:“嗯,有。”
    林書友:“那我認真看,都記下來。”
    李追遠:“你慢慢看,得看十年。”
    林書友:“啊?”
    李追遠走到中間臥室的門口,伸手,抓住了門把。
    這屋子,後背完全貼著牆,有兩端臥室很正常,但哪裏還有朝背後開門的空間?
    李追遠將門打開,裏麵露出了黑漆漆的洞口。
    這,就是葉兌能來魏正道牢房的真正原因,在他的陳述中,這一細節被故意做了扭曲,表現得很神秘,像是用了某種秘法。
    哪裏來的秘法,地道都給你挖好了,就是怕你坐牢給坐死了。
    “進去吧。”
    沿著這一通道前進,走著走著,沒有太長的距離,就看見了出口,這是進入了另一座牢房。
    在這座牢房中央,端坐著一個人,他一身儒生長袍。
    似是察覺到有人進到了這裏,此人緩緩抬起頭,露出了那張,與先前屏風上墓主人,一模一樣的臉!
    墓主人對著李追遠開口道:“我在這裏,等你很久了,歡迎你來我家……做客。”
    刹那間,恐怖如實質的威壓,籠罩在了李追遠等人身上。
    潤生、譚文彬與林書友,全都後退一步或兩步,臉上露出痛苦之色,努力做著抵抗,不讓自己在這威壓之中跪下來。
    而身體最差的李追遠,反而站在那裏,很輕鬆。
    很快,似是得到了某種答案,潤生、譚文彬與林書友,也都慢慢直起身子,不再受這威壓所淩迫。
    李追遠開口反問道:
    “你家?”
    墓主人沒言語,隻是露出淡淡微笑,仿佛一切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李追遠繼續道:
    “僅僅是披上了主人家的人皮,就真以為自己是這裏主人了麽……葉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