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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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正道的確是有這樣的習慣。
他覺得把邪祟封印起來,借歲月以鎮殺,實在是太耽誤事了。
不如喂進胃裏,在五髒廟中勸誡邪祟皈依正道。
但……
李追遠看著地上的這些骨頭渣子,魏正道是一個極其自負的人,這一點,從他的書作裏能看出來,從他的追隨者清安身上也能看出來。
一餐過後,留下這麽多垃圾,似乎不太符合魏正道的風格。
哪怕墓主人規格很高,無法完成最徹底的消化,魏正道好像也不會把它們留擺在這裏,而是會偷偷處理掉,裝也要裝出一副自己吃得幹幹淨淨、雲淡風輕的樣子。
就像是狼山腳下溶洞裏那般,一桌一凳一雙筷。
走的是一種意境,取的是一份灑脫。
不過,這會兒不是糾結這一點的時候。
如果說,最早李追遠打算進古葬,是為了給自己謀求好處的話,現在,他的第一緊迫要務,是找到墓主人的弱點。
當你與大勢結合,借用了大勢給你提供的方便時,你同時也是集體的一份子,於公於私,你都得以大局為重。
可是,目前來看,這把刀是單獨存在,遵照著其特有的邏輯在自主運行。
這套盔甲,到現在都安安靜靜。
哪怕是這偌大的宴會廳,也是顯得如此乖巧尋常。
但凡它們能給點異動,李追遠都覺得局麵能好處理些。
怕就怕它們都太正常,讓自己找不到線索。
而最壞的結果就是,墓主人在這裏,並不存在弱點。
可這又不可能,因為違背了大帝推動因果幫自己提前關門的動機。
自己那位“師父”,絕不會好心到就為了讓他這個徒弟來古葬下好好撈一筆。
有的,肯定有的。
墓主人的弱點,必然在這裏。
李追遠嚐試切入不同角度去進行分析。
少年的眉頭,在此時也越皺越深,臉上呈現出些許痛苦。
這是要犯病的征兆。
但很快,少年的眉頭舒展開來,呼吸也重新變得平穩。
李追遠忽然意識到,個人利益確實不能淩駕於集體之上,但現如今的狀況是,自己的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高度趨於一致。
因此,自己這裏,越是想要進行分割,反而越是南轅北轍。
《無字書》裏的它,花費如此大代價,層層蘿卜布局,就是為了以利導之,將自己吸引過來。
到最後,肯定是為了實現它的利益。
那自個兒現在,就該順著這條線去尋找,不能因背負的責任與壓力,強行讓自己“高尚”。
就應該切入“自私自利”的視角,走謀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道路,而那條道路的盡頭,就是墓主人的根本利益。
李追遠右手握拳,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額頭。
人皮,自己要的是人皮。
墓主人則認為自己需要扒去人皮。
屠宰場附近肯定有皮革廠,扒人皮的地方肯定也是存人皮的地方。
它會在哪裏,哪裏又最適合做這種事?
牛羊被圈養,囚犯被看押,最適合扒皮的地方自然是……牢房!
答案,《無字書》裏的它,早就給過自己。
葉兌的陳述裏,他曾被魏正道抓著,一路當探路石,來到過這座宴會廳。
李追遠走到王座前,腦海中不斷回憶著葉兌當時的陳述,去從磕磕絆絆的語句文字裏,嚐試還原葉兌的視角。
雖然現在《無字書》不在手裏,但第一頁牢籠牆壁上的文字,都記在少年腦海中。
再次反芻,李追遠找到了答案。
果然,它早就安排好了。
李追遠走下台階,伸手,先指向葉兌對宴會廳環境的描述,這兒,是從這兒開始;
隨即,是葉兌對音律的描述,沒錯,是這兒,雖然沒有客人也沒樂姬,但樂器被擺放在這裏;
葉兌對王座的描述,是這個方向;
最後,是葉兌對魏正道被墓主人一刀劈死的描述,而那一刻,葉兌本人也被重新“踹”回牢房中。
李追遠快步後退,站定,再原地轉身朝後,少年的手,指向了這根巨大的圓柱。
這兒,是牢房的進出口。
像這樣的柱子,在這座宴會廳裏,有很多根。
趙毅走過來,伸手拍了拍這柱子:“這根柱子有問題?”
李追遠點了點頭。
趙毅仔細檢查了一下,沒發現問題。
出於對姓李的信任,趙毅再次圍繞著這根柱子轉了一圈,還是毫無所獲。
“姓李的,要不,你自己來看看?”
“潤生哥。”
“嗯。”
“對著這根柱子,砸拳。”
“好!”
潤生站到柱子前,開始蓄力。
“砰。”
一拳轟出,柱子上出現了一道凹印。
這柱子,比想象中堅硬,也比想象中柔軟。
這種特殊的性質,能極大分散掉潤生的拳勁。
趙毅:“阿靖,你過來出爪,和潤生交替。”
陳靖:“好!”
陳靖走上前,身上白色毛發長出,右手指甲延長。
潤生每一拳轟完後,陳靖就跟上一爪。
本來,事情可以不用這麽複雜,但問題是,現在沒有稱手的武器。
宴會廳裏倒是有現成的盔甲與兵器,但那種普通質地的,拿來一用就斷,還不如徒手。
至於王座上掛著的刀與擺著的盔甲,還未來得及收服,暫時用不了。
這應該是墓主人沒有預料的情況,嗯,墓主人應該也沒預料到,它此時居然不在自己家裏。
伴隨著柱子上的凹印越來越大,裏頭漸漸滲出了一種銀色的濃稠液體。
趙毅:“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材質?”
李追遠:“是一種金屬。”
趙毅:“金屬?”
李追遠:“純度很高。”
趙毅:“變色了。”
銀色濃稠液體,流出落地後,就立刻發紅發黑。
李追遠:“自然界裏無法正常存在。”
“有點意思,和我以前接觸到的一些特殊材料,都有所不同。”趙毅指尖不斷掐動,黑紅色的硬塊,重新開始變化,“它很敏感,嘶……”
趙毅將手鬆開,硬塊落在了地上,趙毅掌心處,一塊皮膚出現了龜裂。
像燒傷,又像凍傷。
趙毅:“很疼。”
要知道,趙毅身上的,可是蛟皮。
有著異於常人的堅韌,誇張點說,能稱得上“水火不侵”,可依舊阻擋不住這個。
李追遠:“如果把你整個人浸泡在這種物質中呢?”
趙毅:“難以想象,會瘋,會自殺吧。”
李追遠:“這下方的牢房裏,應該就充斥著這種東西,是它液態下的水牢。”
趙毅:“那可真是魔鬼。”
李追遠:“這次工程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尋它。”
趙毅:“原來如此。”
清點了一下這裏的柱子數目,要是這兒的所有柱子都是以這種材質製成,就已經是一筆巨量了,但這很可能,隻是冰山一角。
考慮到古代的運輸條件與成本,除了那種大一統的王朝,可以為了修建一座大型建築,不惜從四方征集材料外,絕大部分地方性“奇觀”,都隻能就地取材。
趙毅:“這下麵,有這東西的礦脈吧。”
李追遠:“嗯,就是奔著這礦脈來的。”
“嘩啦啦!”
潤生又一拳收回,而後陳靖一爪,將這柱子,徹底“抓破”了。
像是水一樣,傾瀉出來,裏麵是中空的,如是一座大井。
趙毅先前之所以沒發現問題,是因為它采用的是最簡單的方式隱藏,用厚厚的材料,將它封住。
沒有機關,沒有陣法,樸實無華。
趙毅:“下去?”
李追遠回頭,看向那把刀。
趙毅:“這個不急,我覺得正事要緊。”
不是趙毅在故作謙讓、表現姿態,他曉得姓李的現在有某種急迫性,換位思考,他也會一樣。
早一點達成目標,外頭阻攔的人就能少承受一份壓力,少死一些人。
李追遠:“先幫你把這把刀封印住,取下來。”
趙毅:“咋了?”
李追遠:“得走流程。”
趙毅:“我有點慌。”
李追遠往回走,通過紅線,針對那把刀的陣法圖設計,已經傳遞給了譚文彬三人。
三人立刻著手布置。
也幸虧來時路上遇到了文心河與曹麗雯那兩夥人,他們作為能夠進出這裏的江湖人士,是能攜帶自己器物的。
撿了他們的包,當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李追遠擅長的瞬發陣法很多,但那多數都是用以即時戰鬥。
想要徹底封印這把刀,必須得有實體陣法布置做搭配,要不然就會變成先前那般的添油戰術,彼此都奈何不得對方。
趙毅跟了過來,小聲問道:“要不,你在這裏封印這把刀,我帶人先下去探探路?”
在這種地方,分兵是大忌。
但如果分出去的隊伍是由趙毅帶領……
李追遠點了點頭:“好。”
趙毅揮手,示意自己的人跟上自己。
隻要價碼足夠高,就不用擔心主觀能動性。
用太爺的話就是:隻要喂夠上好的草料,優質的騾子會自己找磨去拉。
趙毅帶著他的人,從柱子中間,鑽了下去。
潤生先布置好了自己那一部分,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套盔甲上。
李追遠也在盯著那套盔甲看。
少年剛剛動用各種手段,想要探查這套盔甲的內部,但都石沉大海,沒有得到絲毫反饋。
不是探查被吞噬了,而是探查進入後,如同進入了一片廣袤的浩瀚。
就像是你想測試一份樣品的成分,往裏頭滴入一滴藥水觀察其變化,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操作。
可如果樣品是用桶裝的,用缸裝的,甚至是用池塘乃至是湖泊裝的呢?
這就是李追遠探查這套盔甲時的真實感受,你哪怕把整瓶藥水都倒進去,都會被瞬間稀釋。
“潤生哥,這套盔甲,我帶不出去,或者說,就算能帶出去,我也不敢讓你穿。”
“嗯。”
潤生點點頭,小遠說不能拿,那就是不能拿,那就沒什麽好失望的。
“潤生哥,那邊剩餘材料還有多少?”
潤生馬上去檢查,扣除譚文彬與林書友接下來還要用的,所剩不多。
“夠了,潤生哥,幫我在盔甲前再布置一個陣法。”
“好。”
潤生開始布置。
這個陣法很簡單,它起到的作用僅僅是對風水之術的增幅。
李追遠還是決意對這套盔甲,再進行一次探查,既然傳統意義上滴藥水不行,那他就吹風。
少年雙手掐動,抓取四周風水氣象,惡蛟浮現,推波助瀾。
以李追遠所站位置為圓心,在這極狹窄範圍內,起了大風。
少年的衣服被吹得颯颯作響,頭發也都掀起散開。
等這增幅陣法開啟後,風力進一步加劇,李追遠有種即將要被吹倒的感覺。
少年雙手合攏,兩根食指貼緊,向前一指。
所有的風,都注入這套位於王座的盔甲中。
頃刻間,少年這裏風平浪靜。
李追遠站在這裏,閉著眼,靜靜等待,默默感受。
似乎沒什麽異常,不管是麵前的盔甲還是四周的環境。
直到……少年的發梢,輕輕動了一下。
李追遠睜開眼。
那是一縷幾乎微不足道的風,但他確認,是自己剛剛抓取出的風水氣象殘留。
自己將這迅猛的風注入盔甲裏,可它的殘留,卻出現在了這座宴會廳中。
這說明,這套盔甲,代表著這座高句麗墓,二者之間,是共通的。
先前自己的所有探查,看似是落在盔甲上,實則是分散在了整座墓葬。
“這套盔甲,是這座古葬的傳承化身,代表著這裏的……規則。”
用陣法術語來形容,就是陣眼。
所以,這套盔甲的確不能帶走,除非李追遠能把這一整座古葬,都搬遷到南通。
不過,現在李追遠又有了一個新的疑惑:
相較於這把刀會朝著對這裏有敵意的存在自發劈砍,那這套盔甲的規則,又會是什麽呢?
“小遠哥,這邊布置好了。”
“嗯,我來了。”
李追遠走到那把刀麵前,雙手攤開,惡蛟又一次浮現,幫助少年催動陣法。
許是剛從趙毅那裏回歸,惡蛟的表現欲十分強烈,想要以此來展現自己不變的忠誠。
而有了它後,李追遠幾乎所有的操作,都能更輕鬆簡單。
陣法開啟,這把刀仍處於被趙毅鮮血歸鞘的狀態,等於是被動狀態下,承受來自李追遠的封印。
但伴隨著少年封印持續迭加與深入,這把刀開始本能反抗。
割裂感,再度出現,但這次少年雙臂沒有發生變化,出現龜裂的,是地上的陣法材料。
為了加速進程,李追遠咬破自己舌尖,吐出一口精血,惡蛟以身軀接住後,身形泛紅,氣勢提升。
刀鞘劇烈顫抖,幾次都發出“哢嚓”的聲音,刀要出鞘,但都被李追遠強行給壓了回去。
若是主人在場,它在主人之手,那真的是無比恐怖,可當下它主人不在家,那它無論多不甘,也隻能落到被少年欺負的下場。
刀鞘的顫抖降低,正當李追遠覺得封印可以順勢進入收尾階段時,無形的刀意,冷不丁地向他劈砍過來。
避無可避,直接劈砍在了李追遠的精神意識上。
這把刀,正在向李追遠呈現出過往它所斬殺過的一尊尊邪祟。
而此時,李追遠就和那一尊尊邪祟處於同一視角,正在被它一次次劈殺。
這是一場場絕望,一輪輪大恐懼,足以摧毀掉一個人的心智。
然而,在度過開頭的不適後,李追遠很快就穩住了心境,少年的雙眼,漸漸變得冷漠。
無形的刀,確實比有形的鋒銳更為可怕,可唯獨對李追遠,不起作用。
荒漠裏,隨你刮風下雨、電閃雷鳴,到頭來隻是折騰個寂寞。
不僅如此,李追遠甚至還能冷靜下來,觀察一下這把刀曾斬殺過怎樣的邪祟。
絕大部分,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邪祟,而是以人為主,當然,人走上歧途,也能被稱之為邪祟。
畫麵,如白駒過隙,無視了負麵效果後,它走得飛快,李追遠都看得有些審美疲勞了。
因為李追遠和被殺的“邪祟”同一視角,他能看見被殺者的手、腳、衣服、胡子這些,卻唯獨看不到被殺者的臉。
這樣的話,你也沒辦法去嚐試把被殺者去和曆史上留下痕跡的人物進行對照,就會顯得……很無聊。
直到,他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的特征是,手指很修長。
這種修長,不是先天的,李追遠以後的手指,大概率也具備和這個人一樣的特征,這是長期精巧布陣控風水造成的結果。
這個人,被劈死了。
按理說,應該換下一個人了。
但下一個畫麵中,還是這個人被劈死了。
下下一個畫麵裏,仍然是在劈他。
像是一個片段,被重複剪輯了不知多少次,反正在這一階段裏,都是在劈他。
這個人一次次被腰斬、被橫切、被梟首……被以各種角度各種方式斬殺。
下一次還在繼續殺他,隻能說明他上一次並沒有被真的殺死。
李追遠猜到他是誰了。
一個長期致力於求死的人,他必然很難被殺死。
而那位之所以來到這座高句麗墓,就是來尋死的。
墓主人嚐試過很多次,卻始終無法真的將這個人殺死。
直到,畫風忽然發生了變化。
本該迅疾如風的刀,不再追求一擊斃命,像是在片烤鴨……也可以稱之為淩遲。
一片又一片血肉被削下,中間還夾雜著剔,是在剔骨。
李追遠這個視角裏,隻有“自己”和那把刀,其餘都是黑暗。
他看不見當時持刀的墓主人在做什麽,但在這一流程裏,他已經能猜到墓主人在做什麽了。
因為本該冰冷的刀身上,竟出現了燙感,像是在火炭裏被炙烤過,裹挾上了溫度。
所以,王座背後的炭烤痕跡以及那一摞骨頭渣,不是魏正道吃了墓主人。
而是墓主人一次次嚐試,都無法將魏正道殺死後,氣急憤怒之下,選擇了一種最極端的鎮殺方式。
它將魏正道削肉剔骨,烤了吃了。
而且,連魏正道的骨頭渣都不放過,每一根都要完全咬碎咀嚼,吃盡一切骨質!
所以,把骨頭渣和燒烤痕跡保留在王座後麵,一直未做清理,是墓主人的一種自我標榜,是他覺得可以引以為傲的收藏。
可問題是,如果是墓主人吃了魏正道,那為何最後失去現實肉身的,會是墓主人?
魏正道沒死,
他在墓主人體內……複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