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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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載著木箱子的綠篷卡車,從李追遠麵前行駛而過,揚起塵土。
    李追遠看著車影在自己視線裏不斷遠去,漸漸模糊。
    少年指尖輕輕摩挲,他感知到了裏麵運送的是什麽東西。
    沒有封印,隻有封條;沒有押運,隻有司機;沒有清障,隻有省道;沒有遮掩,大張旗鼓。
    太過寶貴的東西,又因為太過危險,反而不用擔心它在運輸途中的安全。
    這份摘桃子的手藝,簡直登峰造極。
    連最後的發運,都透著一股子輕鬆寫意。
    李追遠心裏沒有絲毫不平衡,在自己還年輕弱小時,能創造出多邊合作、發展共贏的條件,符合自己當下利益。
    等自己真正成長起來強大後,才能有那份資格與底氣,重新製定這分配規則。
    接導車到了,李追遠坐上了吉普。
    一路安檢,抵達營地。
    少年先前往翟老那裏送資料,進入帳篷時,發現翟老不在,裏麵坐著的是孫道長。
    孫道長正在摳腳。
    見少年進來了,他把腳塞回布鞋裏,順帶習慣性把指尖放鼻下嗅了一下。
    “孫爺爺好。”
    “嗬嗬,你好你好,孫女婿。”
    孫道長身上藥味很重,那晚主持大陣阻攔墓主人,他傷到了根基元氣。
    李追遠把資料袋放在翟老辦公桌,準備離開。
    少年能感受到,老人和藹的目光下,藏著的那份審視。
    那日孫道長在這裏因誤服安眠藥睡著了,母羅盤被偷。
    當時在現場的就那麽幾個人,就算當時孫道長沒意識到,事後肯定也會琢磨,更何況潤生他們幾個眼下還在本營地特殊醫療站內接受“工傷意外”的治療。
    隻要孫道長去過醫療站,就很容易聯想到自己。
    李追遠剛走到門口,身後再次傳來孫道長的聲音:
    “我說,孩子啊。”
    “孫爺爺,您有什麽事。”
    “你那幾個同學,爺爺我去看過了,傷得很重,但恢複得都很好,你放心,這裏雖說條件簡陋了點,但凡是因工傷出的問題,咱們救治起來都是不遺餘力的。”
    “謝謝孫爺爺的關心,我正準備去探望他們。”
    “嗬嗬,嗯,你去吧,去吧,孩子。”
    孫道長擺了擺手。
    擺手間,帳篷口兩根捆簾子的繩子垂落,形成了一道阻隔陣法。
    隨即,孫道長邊撫摸自己的山羊須邊繼續露出和煦的微笑。
    李追遠沒做停頓,邁步而出。
    跨過去的瞬間,陣破!
    “嘶……”
    孫道長拽下了自己一撮胡子。
    陣法之道,尤擅以小窺大、見微知著。
    這隨手一布與順腳一破間,雙方其實已經在陣法造詣上完成了交鋒。
    隱瞞不住的情況下,李追遠就不打算隱瞞了,稍顯不客氣的回應也是在表明自己的底氣。
    明麵上你道我一聲孫子輩、我尊你一聲爺爺,毫無問題。
    私底下就不要再暗中調查、深入摸底了,切莫壞了規矩。
    孫道長將自己掌心攤開,吹了口氣,看著自己的胡須飄揚出去,忽地又笑道:
    “嘿,好孫女婿。”
    ……
    醫療站內,潤生等人的恢複情況很好。
    按以往經驗,現在就可以出院了,但想著反正是公費醫療,能再住著調理調理,那就再多住幾天。
    倒不是想占這點便宜,受傷後能往這裏一躺,本身也是一種被認可的情緒價值。
    應該是韓樹庭特意打過了招呼,裏麵的醫護人員對潤生他們的敏感度很低,比如林書友身上的新皮已經長出,這種就算是在江湖人士身上都極罕見的恢複速度,在這裏居然沒有引起他們的驚訝,或者叫他們故意在表演不驚訝。
    李追遠走到外麵,看見了坐在醫療站門口、正啃著幹巴巴蘋果的趙毅。
    “喲,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拿到好東西就碰到你了。”
    趙毅從工作服口袋裏又掏出一個褶皺失了水分的蘋果,往袖口上仔細擦了擦,然後雙手掰成兩半,將其中一半遞向李追遠:
    “吃吧,這叫蘋果,可甜了。”
    李追遠搖搖頭,沒伸手接:“這麽珍貴的東西,你自己吃吧。”
    “嗐,你等著,我給你找個刀削一下,你吃蘋果,我嚐嚐皮兒就成。”
    李追遠在趙毅旁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趙毅沒真的削蘋果,而是自個兒大口大口地啃。
    他看起來沒在古葬裏那麽老了,皮膚褶皺恢複了不少,頭發還沒變回全黑,但他應該在鎮上理發店裏染了個黑發。
    看起來,像是一個因工作而滄桑的老師傅。
    這蘋果不是普通的蘋果,是趙毅在開拖拉機時,瞧見路旁施工處,挖出了一座不知被掩埋多少載的小土地廟。
    土地廟就半人高、半人寬,土地像模糊了,但前方擺著的香爐以及果盤裏的蘋果,卻仍能看出模樣。
    這座工地的生活待遇很高,副食品不缺;就算再缺,也沒人敢去貪嘴這個,萬一給自己吃出個什麽問題,真劃不著。
    趙毅直接把蘋果拿了,當著眾人的麵咬了一口,說了聲好甜。
    這果子叫香火果,可遇不可求,稱得上江湖珍品,趙毅靠吃這個,來回補自己虧空掉的壽元。
    對走江的人而言,這並不稀奇,一浪過後,功德開始顯化,真就是字麵意義上的瞌睡送枕頭。
    幾個蘋果連皮帶核下肚,趙毅長長地舒了口氣。
    李追遠:“用不了幾天,差不多潤生他們出院時,我們這邊也會撤場了,你還打算在這裏待多久?”
    工地的施工已經步入正軌,最難的部分問題已經解決,接下來進行的就是礦區建設,羅工與薛亮亮他們就會帶隊離開這裏。
    趙毅摸了摸肚子,看著李追遠,打了個飽嗝兒:
    “姓李的,我連吃了幾個,吃撐了,你可得讓我緩緩。”
    李追遠點了點頭。
    趙毅掏出煙鬥,叼嘴裏,點燃,深吸一口後緩緩吐出煙霧。
    “我想再多待一陣子,反正浪與浪之間有間隔,我打算掏出一半間隔,在這兒把第一階段工程完工。
    回九江途中,繞點路經過南通,看看我幹奶奶,順帶再來看看老弟你。”
    “地下室裏的書,你可以選一套。”
    “那多不好意思,哥你已經送我一把刀了,我怎麽還好意思再要哥兩套藏書?”
    李追遠沒說話。
    趙毅繼續道:“唉,可誰叫我是晚輩呢,對長輩的疼愛隻能受著,不能掃長輩的興不是,那我就閉著眼隨便抽三套吧,你覺得呢,爺爺?”
    “行。”
    “要不我現在給您磕一個吧,祖宗?”
    李追遠站起身,準備離開。
    趙毅:“喂,姓李的,你什麽時候去海南?”
    李追遠:“不知道。”
    趙毅:“你可不是那種有賬不算的主兒,陳姑娘是陳姑娘,陳家是陳家,你拎得清。”
    李追遠:“看情況吧。”
    趙毅:“行,要去前喊我,我也打算帶著團隊去三亞團建一下,享受那陽光沙灘大海,就是天涼了,三亞那邊食宿貴,正好蹭你的行程。”
    李追遠:“還是等你把書都抽了吧。”
    趙毅:“遠爺講究。”
    不是李追遠講究,他說的是讓趙毅選一套,趙毅順杆上爬變成了盲抽三套。
    太爺家地下室裏的藏書,每一套都極具價值,就是這價值取向有點問題。
    趙毅很大概率,會盲抽中三套養生經、雙修法、純陽童子功這類的秘籍。
    離開醫療站,李追遠打算回去了。
    在走向接導站的途中,看見韓樹庭拿著兩份盒飯恰好經過。
    韓樹庭:“吃了麽?”
    李追遠:“還沒,韓叔。”
    韓樹庭:“巧了,多領了一份,別浪費,你吃了吧。”
    李追遠:“好。”
    練武之人,功夫越高飯量越大,這種巧合,大家心照不宣。
    尋了處帳篷外,找了兩張板凳,一大一小二人坐下。
    李追遠從韓樹庭手裏接過已經冷了的盒飯。
    這怪他,在那裏與趙毅多聊了會兒天耽擱了,把飯湊巧放涼了。
    抽出一次性筷子,二人開始吃飯。
    韓樹庭:“你姓秦還是姓柳?”
    李追遠:“韓叔,我證件上寫著,我姓李。”
    韓樹庭把一塊燒麵筋放進嘴裏,咀嚼了很久後,再次問道:
    “老夫人安康?”
    “奶奶一切都好。”
    “那他呢?”
    “秦叔也很好。”
    “他走出來沒有?”
    “走出來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
    接下來,就是專注吃飯了。
    韓樹庭沒去問什麽你叔叔在家是如何評價我的,這種話,那晚聽起來確實很高興激動,但不能較真。
    自己知道自己的分量,他或許會提起自己,但大概是在指導調教晚輩時:
    “你的拳,跟我以前遇到的一個姓韓的一樣,心思太多,不夠純粹。”
    吃完飯後,李追遠和韓樹庭告別。
    韓樹庭仍舊坐在板凳上,抬頭望著今日的晴空。
    這天,可真清澈啊,像極了自己年輕時的感受。
    然後,一張老臉很突兀地出現,擋住了他的青春。
    孫道長:“喂,在想什麽心思呢?”
    韓樹庭:“你胡子怎麽了?”
    孫道長:“琢磨個新陣法時太專注,胡子被扯下來都沒察覺。對了,剛就看你和那孩子在一起吃飯,嗬嗬。”
    韓樹庭:“怎麽,你對那孩子感興趣?”
    孫道長:“那可不,家裏仨孫女兒,哪能不上心呢。”
    韓樹庭嘴角輕輕勾起笑容:“你是要帳下捉婿?”
    孫道長坐在了李追遠先前的那張板凳上:“得先摸摸底。”
    韓樹庭:“你自己近期也是在醫療站調養的,我不信你沒看到他的底色,江湖,有江湖的規矩。”
    孫道長:“我又不是那種摸底,我是真奔著嫁孫女去的!”
    韓樹庭:“有些人家,可不會管你是什麽理由。”
    孫道長:“那晚偷我母羅盤和我鬥過法的,就是這小子吧。”
    韓樹庭:“明知故問?”
    孫道長:“他是那家的後人?”
    韓樹庭:“哪家?”
    孫道長:“明知故問?”
    韓樹庭:“你問清楚點。”
    孫道長:“他是不是姓柳?”
    韓樹庭搖搖頭。
    孫道長:“都到這一步了,還保密?那日鬥法,他特意遮蔽了手段,但他曾快速解開過我的羅盤,我在上麵找到了一縷柳氏的風水之氣。”
    韓樹庭:“他不姓柳。”
    孫道長:“家生子?”
    韓樹庭皺了皺眉,他不知道。
    不姓秦也不姓柳,而是姓李,正常來說,連姓都沒改,說明在家生子裏的順次都不夠高,都不能跟主家姓。
    但看那少年在團隊裏的地位,連使用秦氏觀蛟法的秦家人都聽他命令行事,怎麽著都不太像。
    孫道長:“柳家人丁凋落,這孩子,應該就是柳家的家生子了。”
    韓樹庭:“你不覺得你在作死麽,知道涉及龍王家你還繼續問?”
    孫道長:“你不懂,我是真喜歡這孩子,看見他,就像是看到了年輕時的我。”
    韓樹庭:“你和年輕時的自己搶羅盤還搶不過,那你真是虛度光陰得厲害啊。”
    孫道長:“我就納悶了,你這個武夫不該走大開大合的路數麽,怎麽說話盡是彎酸?”
    韓樹庭:“別繞圈子了,說吧,你想幹嘛。”
    孫道長:“我派祖上,曾數次響應柳家龍王令,降妖除魔。不敢說有什麽香火情吧,好歹能在那位柳家老夫人那裏留下丁點印象。
    這次,我傷勢挺重,一把年紀了,想調養回來得好久,甚至不曉得能否真的調養回來。
    接替我的人,應該就在路上了,我打算給自己放個假,短期內,應該是沒辦法出山再應付這樣的局麵了。
    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手持拜帖,嚐試跑動一趟,看看能不能得幸見一麵那位老夫人。”
    “你要去,柳家祖宅?”
    “我看了那孩子身份信息上的地址,寫的是南通石南鎮思源村,我想去那裏碰碰運氣。”
    “柳家老夫人,會住在村裏?”
    “我也覺得不大可能,但這孩子戶口確實落在那兒,先去瞧瞧吧,若是拜見不到,就是我緣薄,若是能拜見到,那就厚著臉皮,向老夫人求下這樁婚事。”
    韓樹庭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孫道長:“真不是我異想天開,畢竟是家生子,還不跟主家姓,而且我這又是在往裏嫁孫女,又不是在往外拐人。”
    韓樹庭:“你當那位老夫人昏聵了?他就算不姓柳,但在柳家怎麽可能沒有地位,那可是能讓你一把年紀活到狗身上的天賦啊。”
    孫道長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嘛,萬一呢,不試試怎麽知道?
    你別看我一副埋汰相,但我那仨寶貝孫女,各個可都是美人胚子,又被她們母親教養得極好,琴棋書畫術各有精通。
    我到時候就帶著她們仨畫像和生辰八字,去求那位老夫人測算一下,保不住裏麵就有天作之合呢!
    再說了,我是上門求嫁孫女的,老夫人就算不願意,大不了雲淡風輕地把我打發出去。
    嗬嗬,總不至於為這點小事與我置氣吧?”
    ……
    在接導站,等吉普車過來,恰好看見翟老坐在吉普車上回來了。
    “小遠。”
    “老師,我是來給您送文件的。”
    “嗬嗬,那進去坐坐,我正好也有份東西要給你看。”
    李追遠跟著翟老回到他辦公室帳篷,翟老將一個厚厚的信封遞了過來。
    李追遠拆開,裏麵是照片,拍的是碑文。
    翟老:“長白山那邊在擴修景區,剛挖出來的,你看落款,雕刻這座石碑的人,就是咱們這裏這座高句麗墓的初代建造者,那位高句麗天師。”
    碑文上的內容講述的是一段經曆,那位天師在長白山上,得見真正的天道顯化,為自己點撥洗禮,自此,天師自認為是天道意誌在人間的行走,要為人間傳遞天意。
    翟老:“感覺怎麽樣?”
    李追遠:“絕大部分宗教創始者,都有相類似的經曆。”
    翟老:“嗯。”
    李追遠覺得,如果是自己老師的話,把這些照片拿給自己看,很正常。
    可如果是自己“老師”的話,把這照片特意拿給自己看,又很不正常。
    翟老願意分享這類細節背景,可大帝絕不會無的放矢。
    翟老:“那小遠,你認為,這個故事是假的麽?”
    李追遠:“我覺得不太真。”
    翟老:“怎麽判斷的?”
    李追遠:“我相信科學。”
    翟老:“科學更要講論證,而且,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李追遠點了點頭,他冒著極大風險進去驗證過了,是假的。
    翟老:“可調查與論證,都需要付出成本,很多時候,往往需要人付出大半生,甚至,是付出自己的生命。”
    李追遠知道,“老師”上身了。
    少年眼角餘光看向翟老身後,那道影子在光影沒變化的情況下,緩緩偏離,看起來像是在地上額外又分出了一個人。
    大帝吃了自己一缸蜜餞,也該賞自己一顆甜棗了。
    李追遠:“老師您說的對。”
    翟老:“所以啊,如果一個人能重來很多次,或者是一個人能分出好多個自己,一個一個地去做論證,去做測試,死了也無所謂,反正還有下一個,那效率豈不是就大大提高了?”
    李追遠明白了“老師”的意思。
    雖然魏正道死在了這裏,被撐爆在了冊封台上,但李追遠還是認為魏正道沒死在這兒。
    這時,翟老分離出去的影子,又緩緩回束,恢複了正常。
    翟老:“就比如像這裏的工程,很多危險的施工與探測,如果能讓機器人來代替,那能節省多少風險啊,我真希望,這樣的一天,能夠早點來到。”
    李追遠:“我也是。”
    翟老伸手,從自己上衣口袋裏,又掏出兩張照片,放在了辦公桌上。
    “這裏還有個很有意思的事,我們現在對那些在公共景區或文物建築上進行刻字破壞的人,往往是竭力聲討,有些還得為此付出法律代價。
    但同樣的事,如果放在古人身上,性質就不一樣了,反而會為其增添價值,也讓考古變得更加有趣。
    就比如長白山上的這座天師碑文,就被人塗鴉了,但塗鴉者也是個‘古人’,這種‘新古人’與‘舊古人’之間的互動,真是讓我們這些當代人,都忍俊不禁。”
    李追遠將兩張照片拿起來,先看向第一張。
    這是碑文的頂部,原本應該是一片比較大的留白區域,卻被人留下了批注,這字跡,李追遠相當熟悉。
    這位擅長在字體間散發情緒,在這裏,可以明顯感受到他在寫下這行文字時,很激動也很期待。
    【下文是否為真】
    李追遠拿起第二張照片,這裏拍攝的是碑文底部,文字下方的底座處,也被留下了批注,與前段形成首尾呼應,但能看出來,寫下這段批注時,他的情緒很是憤怒,帶著點被欺騙後的氣急敗壞:
    【上述純屬放屁】
    ———
    明早還有一章,大家起來看。